I
总是第一场雪刚刚落下
母亲将换洗的衣物收拾好,
我就跟父亲走下楼去。
老旧的小区,
野广告有如充斥病院的咳声
时刻回荡在消毒水气味般
冷淡的冬日之光里。
十分钟的路程,
几乎称得上是一段漫长的旅途了。
整个童年,我的双脚
就是在那里设下它最遥远的边驿。
终于数到六十,
我从烫人的水池里弹起来,
坐到大理石冰凉的池台上。
父亲转过身,将搓布移交到我的手中。
一片正在消退的红热
在身后,自己的影子一般;
小手则向前方用力——
这几乎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避开背上乱若棋局的
红白相间的疤痕和脓包,
像是不得不绕开陡峭的峰峦,
一个年轻的测量员就这样
年复一年,
勘探着滋养了他的民族的宽阔山脉
要付出多少努力,
才能在崇山峻岭之中不至迷失。
II
昔日令我恐惧的水位,
如今就连大腿也不能完全没过了,
两粒睾丸荡漾着,如浮标
压制住风浪欲兴的水面。一种骄傲
已数到三百,
热,但并不焦灼,甚至
感到迅速膨胀的心中
浮出了一些永远无法消融的寒冷。
很多年我渴望着
和他并排坐在这里,一直坐下去。
从没有这样,久久
凝视过上方的通风口:三片扇叶缓慢地
转动着明亮的日光,
照射在这个水汽蒸腾、晦如洞穴的空间里
运行如一架放映机
不断往水幕投来光影;
粼粼的往事,变幻在胸前,这还是第一次
静坐在我旁边,
看记忆无声播放着。
不知道他是否也把握到了
这电影故事的动人之处?
终于他倦了,先于我
站起身。再一次
他将旧去许多的搓布移交到我的手中,
沉如楚山的璞玉
辗转到人间;再一次
意识到真正的成长是多么艰难,
通风扇旋动的这些岁月
我能为他做的事并没有增添一件;
再一次,把手按上他的脊背。
从未想过重逢竟会是这样
不再有需要绕开的重峦叠嶂了,
他峥嵘的脊背只留下
暗若深潭的点点斑痕,
盛年的血气已从他的身躯挥发殆尽,
像是彻夜的噩梦
终于消失在清晨的眼角。
唯有一道山脊铰链般
硬朗而坚韧,
自颈而下,纵贯一片荒原
还从未如此夺目过
像是停电之夜,
母亲从厨房端出一支亮如诺言的蜡烛;
闭馆时分,骤然安静的动物园
传来狮子傲慢的撕咬。
新的测量终于完成了,
测量员收起他的仪器,
知道他不能阻挡这股挪移群山的力量。
但他仍会这样测量下去,
每年他是一只重返山岭的候鸟
坚信自己就是春天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