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请问您最初写诗的推动力是什么?从哪些资源中汲取创作能量;写诗至今的诗学观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最初的、原始的、第一的推动力已经属于记忆范畴(而不是当下屡屡奏效的技术范畴)。起点并不重要,因为我们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非起点状态之中。我现在更关心的是,今天我因为什么而写?也就是说,人生中途还能发现怎样的推动力?(推动力史的被确认其实也是一个自我成长的力证,甚至可以说,不同时期认定不同的推动力,恰是我们对自己诗学观念的能掐会算。)换言之,推动力不是事先显形于此的,而是需要通过一次一次带劲的写作来追溯那个幕后英雄,应把写作所取得的业绩归功于这个神秘的推动力。所以说,我们谈论推动力,实际上在谈两个问题:其一,关于我们的写作方面的虚荣心,我们为什么而写?我们的动机、动力是什么?其二,写作是一种被动的力量,被一种原力推动着、催促着往前赶,往前奔跑,如果我们感受不到这种推力或动力,我们就会停下来,写不动了,可见,写作这一回事,和某个外力的强度结成了永恒的联姻。
就目前而言,两股外在的强劲动力是:汉语的无限可能和人类情感的丰富多样性。作为一位当代诗人,就是要充任一个贴切的中介角色,在语言和人类情感之间奔波、撮合。一方面,要呈现出语言的明确、深情、温柔,另一方面要表明属人的真情实感以及感受的深度、广度和想象力的密度、弹性等等。
有一天,当你意识到这种中间(中坚)责任的存在,并且自己确有能力去承担一部分工作时,就会发现自己被一个更好的或最好的自我形象所推动。这个至纯至刚的赤子形象,这个永恒青年形象,就是一种内在的强劲推动力,绵延不绝。而且无论是至纯赤子还是永恒青年,他都不是当下生活中自我私域层面的一己之力的福利,应当囊括了古往今来杰出诗人的光辉形象。我常常把这些形象统称为人杰。而人杰就是我们在写作陷入困境中必不可少的强大支撑。他们既是动力的补给者,也是取之不竭的精神资源。当你写累了或玩不出新花样了,只要想一想一两个人杰,他们是怎么在作品中解决问题的,你的虚荣心很快就复苏了,朝向正当的一面蓬勃发展。你又重燃写作的激情,不辞辛劳地投入下一场词与物的搏斗之中。
有时候,我们会担心自己近十年的写作所蕴含的诸多变化不被旁人所知晓,不免担心关于诗要追求变化的立论存在问题,一方面,无休止的变化何时才是一个尽头?不变的就是变化,这种绕口令似的箴言能否产生终极安慰?另一方面,我们所感知的写作层面的变化,无论是诗学观念上的,还是技法上的,真的发生过吗?我们真的通过不断地演变,达成一次一次的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了吗?就我本人而言,我不会是单一风格的锻造者,而且很早开始,我就力劝自己不要过早地形成自己的风格,或者形成所谓的独特的个人的声音。我觉得自己更适合做一个集大成者,杂糅多种风格,转益多师,或许这就是意愿求变的外在表现。我真不希望别人从一本诗合集中很快就发现一首诗,认定是我写的。我千方百计预防着一个偷懒的知音不费吹灰之力就识破了我的种种轨迹/诡计。
2.请问您如何看待您与亲属对事物认知上的隔阂,也可以理解为,如何认识诗人和非诗人间价值观的迥异?
我在诗中设计了众多关于至亲至爱的形象,这是必修课,也是人的真实性得以验证的基石,进一步说,能不能出色地在诗中描绘亲属的心思,关乎诗人写作能力的档次。我可不想丧失人杰心口相传的看家本领。尽管家人不太在乎也不读诗,也不太了解她们在我的诗句中呈现的形象,但我丝毫不觉得诗因此毫无用处,显得寒碜,或者,我与这些近旁的非潜在读者存在隔膜。不能要求太多,不能要求子承父业(拥有一个超过自己技艺水准的儿子),也不能要求家属在生日聚会上朗读一首诗。诗会活得很好,不能在心态和观念上将家人不亲近诗而误认为她们是浅薄的、无情的、不懂浪漫的,不能认为跟她们没什么好谈的,不能灰心丧气地认为连她们都不读诗那谁还能读。与她们好好过日子就够了啊!诗的价值不是由家人率先给予保证的,或者说,不能感动家人的诗就不能打动其他人这种说法有点想当然。在诗的领域里,理解一位诗人,身为家人或知情人往往不是加分项。但是家人的价值观实实在在是诗人手到擒来、触手可及的第一素材。反过来看,诗人应当是他的家人的出色观察者,是家人价值观迭代变化的忠实记录者。透过家庭内部的种种变故,进而探察国家与民族层面的心理结构的变迁,这是诗人的使命感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讲,从家庭或家人出发,的确是一条推己及人的称心如意的捷径。值得注意的是,如果一位当代诗人不能够在他的作品中尽情诠释家庭生活的真相,那倒有可能反证诗的运转正在空心化之险情。同时,身为一个诗人,我不总是处于一个是-诗人的紧密状态,常常感到无奈的是,我又一次跌入了非-诗人气氛之中,难以自拔。我在是与非的身份转换中度年如日。
3.在您看来,什么是健康的文学批评环境,我们为此能做些什么?
我从不觉得文学批评的环境有多么恶劣,或者某某诗人被埋没、被低估或者谁谁谁掌握了话语权而处事不公。诗歌创作,是尤为讲究实力的,靠实力说话。在网络传播速度极快的背景下,好的作品从不担心被埋没。知道的人少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当然,如果以文学为稻粱谋,出名要趁早,需要流量,那另当别论。从我个人的写作经验来看,一路走来,确实很少得到(活着的)年长诗人的提携,被文本深入批评的次数极少,但这些情况都没有构成我的心理负担,反而让我有一种安全感。我并不欣赏熟悉我的朋友为我的知名度较小而打抱不平。不被芳邻打扰,可以全心全意地、纯粹地围绕着自己的兴趣去创作,去研究。内心也就纯正一些,不会急功近利。没有人来研究我,批评我,那我就主动出击,去研究别人,访谈别人,批评别人,我觉得在这样一系列行动中,效果是一样的,丝毫不觉得被冷落了,被漠视了,况且,衡量作品高下的准绳,我已经找到,从不乞灵于曝光率和点击率。你的种种表现人杰都看在眼里呢。近年来,我写了一批诗学散文,对杜甫、陶渊明、李商隐、郑谷、昌耀、谢默斯·希尼、卡瓦菲斯、华莱士·史蒂文斯等人做了诸多角度的探索和琢磨。这些文章不只是属于我个人的劳动成果,也是同时代人的心智结晶,至于多少人能看到,能体会,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那就是他们的运气问题。我的这些工作或可演绎为健康的文学批评环境的一条绿化带。关于文学批评环境,我的建议是,不要总去对环境嘀嘀咕咕或有所抱怨,更重要的是环境中的人(的自我完善),如何通过持续地写作达成健康向上的自我振奋。
4.您喜爱大自然吗?怎么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对自然中的植物和动物怀着何种感情?
对于我来说,有一块草地或者一片小树林,就足以让身心放松。如果远足到渺无人烟的纯粹大自然中去,我又担心自己舟车劳顿,晕车晕船,然后从那里再回到家里,需要花一周的时间去调整生物钟,调整生活节奏,着实是不小的折磨/考验。我很少出远门,很少离开城市到鸟语花香的自然界中长时间逗留。不爱出远门,除了怕晕车,主要还是觉得远方没有值得一见的人。对于无人的风景,我缺乏充足的条件去一一抵达。而我对于人山人海的旅游景点兴趣甚微。后来自我安慰的秘诀是,营造了一条似是而非的格言:人是当代生活中最大的自然界。所以我在一个城市中不断地观察人,以此想象自己置身于辽阔无边的自然界。出现在城市里的动物和植物都是有限的,像氧气一样常见而珍贵,不得不重视它们莅临时所带来的一切灵感。但我未曾养一只宠物,家里窗台的花也常常不记得浇水。养一只猫,这是内子的强烈愿望,但我不置可否,缺乏这方面的经验。
5.您一般在什么环境下写诗,写诗前后的心情有何变化,更倾向于在诗中宣泄情感还是节制情感?
2018年以前,我会在纸上快速地写下突如其来的诗句,然后在电脑键盘上誊写、修改、保存、发布。诗先在纸上显露雏形,然后在电脑屏幕上定型。但是之后,我不再依赖纸笔和键盘,而是在手机端通过语音转化为文字的方式就地写作,只要感觉来了,不再需要临时去找一支笔或一个本子,而是打开手机,就可以快速写下那灵光一闪的句子,然后不断花时间去打磨和修改即可。我的脊椎也得到了解放,可以少坐冷板凳而一样写出好东西。而写作不再太受制于外在环境,随时随地都可以写。这两年一些重要的诗学散文,我都是在住所附近的一个塑胶操场上散步的时候慢慢口述出来的(我深刻意识到诗神口授而诗人遵命记录下来这一传闻是真的)。我用得多的工具是学习通APP和手机自带的便签,结合搜狗拼音输入法的语音转文字功能,我的写作效率明显大大提高,年产量也可以快速提升,这的确是写作条件上一个质的飞跃。有趣的是,因为手机变成了功能强大的捕获器,我现在要比十年前更快更准地抓住灵感的初貌。比如现在,是傍晚7:30,夏日黄昏晚霞满天,我正是在操场上慢慢踱步,一字一句回答你的问题(而不必毕恭毕敬地固守书房开启写作)。
6.在您看来,当代诗歌写作者如何承担时代,如何进入历史?
不管你愿不愿意,每一位当代诗人自觉也好,不自觉也好,都同等地进入了一个炎炎正午。如果这个正午时分是人类历史的一部分,我们就可以说任何一位诗人无一例外地进入了历史。关于诗歌介入火热的现实这类主张,颇具有正义色彩。每个时代的诗人难免要面对一个致命的质问:你与时代存在什么关系?有的诗人采用的策略是做减法,不主动去承担看似高雅的写作课题,其实这种不承担的心理活动,和主动去承担写作伦理的心理负担如出一辙。时代使然,每位诗人多多少少都会承担一些非个人的责任和使命。这是自古至今人杰的教诲,也是我们民族文化的心理结构的再现。说到底,依不得我们个人的选择,是我们所使用的这门语言自然而然就不纯属个人的范畴,已经进入它的使用者就变成了语言的仆人。一个卑微的当代诗人是很难摆脱这种历史宿命的。其实也无需去多做什么,厌倦与摆脱也算不上什么良策。即便是一首纯诗也是在担负起审视当下时代的某种责任。严格一点的说法是,杰作才有资格担负起时代的责任。而一首坏诗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在评判诗与现实或时代的关系时,首先要想到的是,这里所说的诗主要是指杰作。坏诗或三流诗人进入不了文学史,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有一点,我们要严正以告:好的诗人早晚会被历史所发觉。只要你的作品足够的好,就像诗圣杜甫一样,身后百年之中就会被历史所追认,使用这一门语言的同胞就再也无法忘却他。每一位活着的诗人心里都得有一个警示:文章千古事,寂寞身后名。死了六十年后作品才被人提起,才有名气,这就是一位当代诗人可能要具备的名利观。
7.您是擅于思考和追问的人,文人之间的访谈带给你什么样的体验?
前些年,我的确做了很多同时代诗人的访谈工作。主要是以提问人的形式,出现在文本一端。前前后后估计做了上百位诗人的书面访谈。但我疏于整理,没有结集出版,任由这些双方通力合作的访谈录散落在互联网世界中。我做访谈,积累了一些工作经验。我也写过类似《论访谈录》的诗学散文。做同行的访谈实际上是一个更细致的研究访谈对象写作风格和诗学观念的契机,也是一个更全面查阅访谈对象创作状况后的验收环节。访谈录是一种诗学文体,我希望自己的这些工作能够给后来的访谈者提供借鉴,至少对于那些聪明好学的后来者,他们可以少走一些老路,能够在访谈这一文体上有一些革命性的突破。通过电子邮件往返多次,进行问答交流的确可以帮助提问人更全面了解受访人的性格和思想,但我还有一个忠告,多数访谈工作实际上是一种公共事业的建设,不要带有私心。也就是说,期待通过访谈来建立起一种亲密的私谊,这可能是不现实的。君子之交淡如水,若即若离,甚至老死不相往来,我觉得是非常稳妥的诗人之间交往的方式。我做了很多访谈,但让人工作愉快、大呼过瘾的可能不到三成。访谈是两位诗人紧密合作的一种变形的诗学散文,需要心有灵犀一点通。问题要设计精当,又要留有余地,受访人要超常发挥,却又不受制于可见的问题,不敷衍、不懈怠,竭尽所能,并且以平常心平等对待提问人,这样一篇访谈录,在品格上才是高尚的、耐读的。高品质的访谈录可遇不可求。
202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