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斌 译
在《艺术作品的起源》一文的后记中,海德格尔选用了黑格尔的一段文字,对他自己有关现代艺术的现状和本性的思考作了总结。这个选择绝不是随意的。相反,它再次表明,正是黑格尔思想所占据的中心地位,促使海德格尔对思想史进行批判和反思。黑格尔对艺术在历史进程中的作用作过一个著名的、但又常常被人们误解的评论:“对于我们来说,艺术不再是真理获得其存在的最高形式。”他断言说:“就其最高的使命而言,艺术成了,并且对我们来说它永远成了某种过去了的东西。”
海德格尔承认,黑格尔所说的艺术之死事实上也许真的正在发生。艺术的死亡并不是一种孤立的现象——把艺术看作是孤立的,这本身就已经对艺术采取了一种超然的审美态度,把它还原为为艺术而艺术的事情。艺术之死是和现时代形而上学的死亡以及技术的胜利紧密地联系着的。不过,海德格尔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新兴的民粹主义,它可能意味着一个新的开端将要出现。
这个新的开端也可以称为一种新的诗意(poetics),因为它是通过诗(Dichtung)产生的。诗并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形式,并不只是写几行诗歌而已,诗是所有艺术的本质。所以,从广义来讲,诗不仅有审美上的重要性,它还具有本体论上的重要意义,因为它是对存在的真理的揭示。因此,与黑格尔形成明显不同的是,海德格尔并不认为艺术不再是历史意义的一个重要载体,相反地,他认为艺术将潜在地允许历史去战胜目前的困境,摆脱技术的非创造性统治的僵局,走向豁然洞开的天地,走向新的开端。
令人相当困惑的是,表面上看,在对自己角色的理解上,黑格尔比海德格尔更少把自己看成是一位预言式的哲学家。象征着黑格尔的自我理解的密纳发的猫头鹰,乃是一个黄昏时分而非黎明时分的形象。在黑格尔看来哲学的任务就是用灰色去描绘灰色的衰老的生活形式,因而他拒绝去设想一个全新的世界。海德格尔则常常把发现新开端的可能性归结给诗人而非哲学家,他认为哲学家只会坐待诗人们发现的本质世界。但是,这一事实并不能解释黑格尔和海德格尔之间所存在的这种思想倾向上的差异。黑格尔在有关密纳发的猫头鹰的那段话中所倡导的逊让态度并不是促使海德格尔把哲学家想象成只会坐待存在的新呼唤的原因。事实上,海德格尔和黑格尔思想上的差异并不仅仅是美学方面的。它既不是单纯趣味上的不同,也不是仅仅局限于他们哲学的某一个方面,亦即局限在他们对艺术本质的分析上。这种差异贯穿在他们的整个思想之中:它关系到思想的历史性和历史的可能性等问题。由于二者在观点上存在着这种明显的分歧,因而就有了进行一场哲学对话的可能性。海德格尔本人在他最近的几篇文章中发起这种对话。
艺术的历史性 尽管《艺术作品的起源》中的这个后记很短——在《林中路》一书中,它只占了两页半——但它却试着对形而上学的历史作了一个简要的描述。我们可以从中发现海德格尔关于哲学与艺术在历史中的关系的观点。
在这篇文章正文的结尾部分,海德格尔提出了我们自己的时代在历史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这样一个问题。他问道,我们是处在一个新的艺术和历史时期的开端呢,还是仅仅徘徊在陈旧枯竭的灵感中?在今天,艺术是能为我们揭示真理呢,还是只同过去相关?
在后记中,海德格尔在讨论黑格尔关于艺术同历史性的世界精神之关系的论述时,再次提出了这些问题。当然,海德格尔清楚地意识到,黑格尔关于艺术已经过时的论断是模棱两可的。精神已经超越了作为真理的一个发展阶段的艺术,这个命题并不会因为指出自黑格尔时代以来艺术一直在不断进步这一事实而被驳倒。从这一点看,“艺术的死亡”这个说法实际上是错误的。毫无疑问,艺术一直在不断地出现着,但是,它的具体表现方式则很可能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例如,在罗马时期,艺术曾和宗教纠缠在一起)。
事实上,艺术甚至可以停止表现,而这实质上是艺术的自我表现。
现象的本质并不是非历史性的,因此,它的表达方式也是可以发生变化的。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把意识的每种连续的形式都看作是具有它自己的真理标准或尺度,海德格尔认为,在整个哲学史上,真理的本性一直处于变化之中。事实上,海德格尔在这里提出了对黑格尔的“艺术对我们来说已成了某种过了时的东西”这一名言的另一种解释。艺术可以是过时的,但这并不是说它终结了,而是说,对于我们来讲,它的绝大部分价值恰恰来源于它对过去的隶属。
那么,海德格尔所说的艺术可以过时到底指的是什么意思呢?黑格尔用来表达艺术的词汇是Vergangen(意为过去,或过去的经历——译者),海德格尔同样也使用了这个词汇(《林中路》,第65页)。但我们必须记住,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曾对Vergangen 一词作过一个特别的分析。在那里,海德格尔把Vergangenheit 限定为现存事物的以往的存在,并从一种更为原始的意义中,即从人类的存在乃是已经过去了的存在这一层含义中得到了过时(pastness)一词的意义。如果一位纯古董收藏式的历史学家忘记了他所做的研究乃是为了现在和将来,而只是一味地沉醉于对过去本身的审美观照,那么,他就是把过去客观化了,把它当成一种不再现存的东西。但是,人类本身也包括在过去了的东西之中,而人类个体是绝不能以这种方式来对待他的过去(或其他人的过去)的。过去的意义可以仍然随着现在或未来的行动而发生变化。因此,海德格尔甚至可以说,过去的东西在现在仍然在起作用,并且,事实上它甚至能够“在未来之中崛起”(《存在与时间》,第 326 页)。
海德格尔对艺术所作的分析,既包含了对黑格尔的艺术已经死亡这一命题的有益解释,也包含了对艺术的时间性的有益的解释。说艺术在逐渐地死去,并不等于说它将完全消失,而是说它的本质发生了变化。K.哈里斯认为,对黑格尔来说,这种变化意味着从本体论上的美的概念向美学上的美的概念的转变。在审美模式中,对艺术的观照乃是为了艺术本身,它与艺术可能具有的别的功能无关。
如果说海德格尔对艺术之死这一命题的解释在某些方面类似于,或者干脆说就是黑格尔的一种解释,那么,他们之间的区别又在什么地方呢?区别就在于海德格尔把艺术本质的历史性变化同真理本质的历史性变化联系了起来。为了更好地理解海德格尔在这个关于艺术的后记中所包含的思想,我们有必要先来了解一下他对黑格尔的真理观所作的批判。
真理的历史性 有两篇重要的文章很能说明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的理解,其一是《黑格尔与古希腊哲学家》,另一篇收录在《同一与差异》一书之中,题目叫做《形而上学的本体论-神学重建》。这两篇文章不仅对《艺术作品的起源》一文后记中的观点作了明确的阐述,而且也明确地阐释了他的那篇经常不为人们重视的《附录》(写于1956 年,发表于1960年)中的观点。
在那篇《附录》中,海德格尔指出了人们对他的有关艺术作品之真理性的论述可能存在的一种误解,并对照了黑格尔的观点重新作了自己的解释。海德格尔希望避免作出任何类似这样的结论:艺术的真理性,包含着去设定(positing)某种完全由某个特殊的主体决定的东西。
海德格尔试图借用希腊世界的正题(thesis)概念来阐明他自己的观点。“正题”这个概念包含着直接显现的意思。可是,在德国的唯心主义传统中,“正题 ”一词却明确地含有成为某种由主体所设定的东西的意思。这样,海德格尔就必须把他自己所用的术语同黑格尔的术语区别开来。海德格尔相信,就把未经反题中介的正题看作是不真实的命题这一点而言,黑格尔是正确的。
海德格尔怎么能既承认黑格尔认为中介对于真理乃是必要的这一主张的正确性,同时又用正题的直接性来解释他自己关于真理的观点呢?《附录》并没有对此作出说明。海德格尔只是在引用《黑格尔和古希腊哲学家》整篇文章时,才对此作了说明。通过对这后一篇文章的思考,人们可以发现,黑格尔的真理观只是在有限的范围内才是正确的,它并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正确的。这里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的批判是辩证的,假如“辩证”一词指的是,仅仅发现获得某个特殊意识认可的知识标准还不足以或不能令人满意地解释知识本身这一点的话。
事实上,在讨论黑格尔的过程中,海德格尔运用了辩证法语言——提到了正题、反题和合题,因而歪曲了黑格尔的真实过程。海德格尔论证说,黑格尔对待古希腊哲学家的作法,是把他们的哲学开端看成是未经反题和合题补充完善的正题。海德格尔认为,由于黑格尔是站在哲学传统的终点来看古希腊哲学家的真理观和存在观的,因而,他误解了这些开端,并因此犯了“历史性的错误”。
事实上,这种指责牵涉到一些方法论问题,对此海德格尔很清楚。海德格尔认为,由于黑格尔是从一种较晚的哲学观点出发看希腊人观点的,因而歪曲了他们的观点,尽管海德格尔本人的观点也是从特定的视角得出来的。
难道我们能够仅仅因为海德格尔的哲学兴趣在时间上离我们最近,就因而认为它更令人信服吗?当然不能。而且,赞赏性批判应当建立在对古希腊哲学思想的全面领会的基础之上,但无论是对黑格尔还是对海德格尔,全面的领会都只能是一个幻想。两位哲学家都坚持思想的历史性,坚持我们所接受的
传统对理解本文意义的贡献。在《黑格尔和古希腊哲学家》中,海德格尔对历史决定思想的观点作了一个经典性的论证。
不过,如今每一个历史断言以及它的证明,都已同历史有了某种关系。在我们判定想象法这种历史学方法的正确性之前,首先必须对我们是否以及怎样经验到历史进行反思。因为,是否以及怎样经验历史决定了历史学方法的最基本特点(《路标》,269页)。
于是,对海德格尔来说,与对古希腊哲学家思想的领会同样重要的另一件事是,他必须通过进一步的论证来说明,黑格尔的方法就其本身而言是不足以承担解释任务的,并由此证明黑格尔的结论是前后不一致的。尽管海德格尔这样去做了,但他并没有声称他自己的历史判断就拥有绝对的正确性。因此可以说,他做到了前后一致,是一个彻底的历史主义者。
那么,黑格尔所处的历史地位到底是怎样决定他对古希腊哲学思想的感知呢?当然,有一个事实我们必须加以考虑,那就是黑格尔具有一种历史的观点,他认为古希腊人处于一个特殊的地位。尤其是,既然黑格尔的历史观本身是历史上的一个新发展,是古希腊思想的对立物,那么,这一点就更应当加以考虑。海德格尔本人尽管反对黑格尔把历史看成是自由意识的辩证发展。认为迄今为止我们从未经验到能够证实黑格尔理论的历史,但他并没有对这一点进行过论证,因而,这一观点仍然停留在意见水平。尽管持这种看法的人很多,但我们并不难想象出黑格尔可能会作出的回答:当海德格尔说黑格尔的历史经验没有得到或不可能得到证实时,他并没有解释清究竟什么样的证据才能证明之,在海德格尔本人的历史观中也没有包含这样的证据,而且,他自己的这个声明正好与他自己的历史理论相违背。既然黑格尔及黑格尔哲学传统(包括马克思、卢长奇及其他一些人)提供了对历史资料的解释,那么,海德格尔所谓迄今尚无对发展的这种经验的说法也就被驳倒了。
针对黑格尔的这种答复,海德格尔也许会反驳说,“从哲学角度讲,根本就不存在证实性经验”。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一点很不清楚,但海德格尔又进一步提出了另外一些不同的论证来反驳黑格尔。这些论证向黑格尔的历史观发起了挑战,指出,从根本上讲,黑格尔的历史观乃是以把存在理解为绝对主体为其基础的。
带着这种观点,海德格尔提出了对黑格尔的最核心的批判。海德格尔的分析既是对黑格尔观点的解释,也是对它的反驳,在我们对他的这种分析做出证明之前,应当先来看一下海德格尔本人的哲学经常受到的两种责难。在批判黑格尔的过程中,海德格尔同时也间接地捍卫并澄清了他自己的观点。
第一种责难由来以久(其中包括卡尔纳普对海德格尔的抨击),它涉及到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的明显的抽象性,甚至是贫乏无物。在这一点上,黑格尔对存在的分析是一个先例,黑格尔也认为,尽管存在概念表面上具有明显的丰富性,但它实际上却是个最贫乏的概念。
第二种责难来源于海德格尔和黑格尔在存在概念上的差异。海德格尔在反驳这种责难的过程中即捍卫了自己的观点,又对黑格尔进行了批判。海德格尔声称,他本人把存在从主观主义(Subjectivism)的轨道中解放出来的尝试,其本身是不应被指指责为主观主义的。例如,当海德格尔强调诗人是主体,他能够洞悉存在的真实意义、因而为新的历史开端奠定了基础时,其中就有可能暗含着主观主义的成份。海德格尔一定会回答说,并不是诗人本人应对这种揭示负责。在《黑格尔与古希腊哲学家》中,海德格尔对这一点作了更为笼统的论述。他提到了对他的“存在的揭蔽”观点可能存在的一种误解,误认为揭蔽就一定是“对某人而言”的揭蔽,因而是主观主义的。海德格尔认为,持这种看法的人仍然把人当成了主体,因而重新陷入了海德格尔的语言所试图避免的哲学上的二律背反。海德格尔反问道:“对某人而言”难道就一定是“由某人所设定或决定吗?”他认为,古希腊哲学家是绝不会作出这种主观性推演的,另一方面,黑格尔却作了这样的推演,至少就他看到在所有存在的展现中都有主观性或精神这一点而言,他作了这种推演,因此可以说,海德格尔对自己观点的捍卫取决于他对黑格尔所作的解释。这一点我们必须作进一步的详细考察。
海德格尔论证说,黑格尔在解释古希腊的存在概念时之所以会犯错误,根本原因在于他不会离开主观性去设想存在。但在古希腊人那里,却根本不存在这种主观性。因此,海德格尔相信,黑格尔没能抓住古希腊人所理解的存在的本质。
海德格尔本人对古希腊思想的解释有效与否,这个问题我们暂且抛开不谈(其实,他的这种解释也常常受到批评)。我们可以看出,海德格尔的这种论证显然是基于一种对待思想史的不同态度。黑格尔是直接从古希腊明显的语言和概念开始其哲学史的。另一方面,海德格尔却相信,任何一种明显的哲学理论的出现,都只是对某种仍然模糊不清的、未被哲学充分概念化的东西的要求的反应,或同这种的东西有着关联。海德格尔通过对古希腊aletheia(真理)概念的分析,得出了这样一种观点:“我们的思想乃是受某种东西之要求,这种东西远在‘哲学’出现之前,并且在它的整个历史当中,都已事先包容(comprehend)了这种思想”。因此,尽管黑格尔把不完备性归咎给了古希腊人,认为他自己的思想由于具有完全的自我确定性,因而不再是不完备的,但海德格尔却坚持认为,古希腊思想的不完备性同时也是我们自己思想的不完备性。
海德格尔在《同一与差别》一书中也讨论了这种对待哲学史的不同态度。海德格尔反对黑格尔的辩证扬弃原则。按照这一原则,命题的否定并没有完全取消该命题,而是通过向一个更大或更完善的真理阶段的发展,保留了它的本质真理。与这种向前的过程不同,海德格尔要求一种向后的过程(《同一与差别》,第49段)。他的目标是要重新发现被跳过去了的地域,这些地域正是我们由以获得我们的真观念的所在。
因此,对海德格尔来说,真理并不是一个最原始的术语,它实质上来源于对先前状态的理解。这些先前状态正是哲学所当全力揭示的东西,是它所希望返回的地方,但这种向后的过程并不是时间上的后退——譬如说,返回到前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时代。相反,它所要求的是摆脱同事物的寻常纠葛,返回到事物真正所是的本质中去——对于现代人来说,它意味着通过技术性思维方式来达到对技术自身之本质的洞悉。
黑格尔和海德格尔:差异中的同一? 非常奇怪的是,在哲学模式上与海德格尔最接近的哲学家竟是黑格尔——尽管不是那个被黑格尔主义者僵化地理解了的黑格尔。就把辩证法理解为一种旨在通过对立面的综合而达到统一的方法而言,海德格尔的解释的确受到了黑格尔传统的影响。海德格尔把辩证法说成是自信与“存在的灵魂”同一的“方法”,他甚至把强调彻底的可计算性方法和追求统一的物质基础的现代科学,也说成是黑格尔辩证法的体现。
海德格尔认为,哲学最根本的问题是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差异问题。这种差异从未得到克服。相反,它一直处于争议之中,并不断地产生出对这种差异的新的解释:“用差异这个词来说,这就意味着,持存性是一种循环,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循环”(《同一与差异》,第69页)。于是,在《存在与时间》中就已分析过的这种人类理解和理解的解释学循环,重新出现在存在问题的更基本的层面上了。
然而,海德格尔所说的“差异”中的循环运动同黑格尔所说的辩证的运动,二者之间并没有很大的差别。伽达默尔就曾向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的绝对观点的解读提出过挑战。他问道:海德格尔在描述黑格尔辩证法的自明性时,是否仅仅把它当成了结果,而不是当成整个过程本身。假如把它看成一个连续的、自我更新的过程,那么,在一个终极的完全确定的综合中,辩证法就不会象在一个“未得到解决的紧张状态”中那样,达到其终极点。按照伽达默尔的看法,辩证法并不仅仅指对整体 ——海德格尔所强调的关节点(moment)——的理性把握,它同时也是对处于它们的紧张和对立之中的各种矛盾的维持。虽然在后面这种关节点中实现了矛盾各方的统一,但这只能通过保留它们之间的差别的途径来达到。因此,海德格尔本人认为差异构成了历史的持久的统一,这个观点非常接近于黑格尔的现实的哲学实践。
因此,伽达默尔毫不犹豫地说,在许多重要方面,海德格尔的思想同黑格尔思想一样地辩证。最有意思的是,海德格尔认为形而上学的历史乃是由存在的日渐被遗忘了的状态统一起来的,这一观点同黑格尔的绝对以及他的历史理性观所包括的内容是完全相同的。不仅如此,既然在“存在的遗忘”中被遗忘了的东西被设想为将会被重新恢复,并将因此产生出对先前的整个过程的新的理解,那么,它就起着一种能够允许我们去看清隐藏在当前的表面随意性之下的现实的辩证作用。通过遗忘尔后又在更大的意义上使其得到恢复,这种表面上的否定看起来要比海德格尔本人所愿意承认的更接近于黑格尔的扬弃。事实上,它潜在地削弱了他的如下主张:历史和向后的倒退依赖于跳跃。正如伽达默尔所评价的那样,难道这种向后的倒退不是必然地要被形而上学所中介掉吗(中介这个词是在黑格尔的意义上说的)?毫无疑问,海德格尔自己在是否能够实现成功地向后倒退方面表现出来的虚拟和犹豫不决,正好说明了,跳跃必然会陷入目前哲学语言的混乱中去。
伽达默尔的评论使人们对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的批判持更保留的态度。在《黑格尔的经验概念》一文中,海德格尔本人也指出了他自己的思想同黑格尔思想之间存在的相似之处。事实上,他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所用的辩证法词汇都是从《精神现象学》中改造来的。对黑格尔来说,自然意识只是一种主体在其中直接地与客体相关联的意识,海德格尔则把它说成是实体(ontic)意识(与此相反的是本体意识)。因而,这种自然意识同现代技术——现代技术具有一种“把一切事物都转变成为主体而存在的客体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并由此而要求绝对性——就成了同一的了(《黑格尔的经验概念》,第62—63页)。当主体在注视客体的过程中开始意识到它自身时,当它把客体(或客观性本身)仅仅当成客体来对待时,意识就变成本体性的了(《黑格尔的经验概念》,第106—108页)。实体的、自然的意识本身是前本体论的,因为它包含着潜藏于它的知识之中的客观性条件。
从这些定义中产生了既为海德格尔又为黑格尔所理解的关于存在史和思想史的基本概念,因为它遵循着一旦实体的东西发生变化,本体的东西也必将发生变化的原则。这是现象学运动中的最基本的变化原则:当思想逐渐意识到它自身的基础时,基础的危机便会引起基础本身的改变。思想、本体论的思想总是来得太迟——就象密纳发的猫头鹰——因为思想本身的变化仍需要被思想。或者,用海德格尔的话,思想是由迄今为止尚未被思想或甚至不能被思想的东西来度量的。
海德格尔在这篇文章中对黑格尔的辩证运动所作的描述不仅在精神上,而且在它的明晰的表述方式上,都十分接近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同我们前面提过的那些文章明显不同的是,海德格尔在这里反对那种用正题、反题和合题的术语来解释辩证法的作法(《黑格尔的经验概念》,第117页)。同样,他也拒绝去讨论辩证法是否仅仅是一种方法呢,还是它描述了一个真实的过程这一类型的问题。但是,他指出,辩证法绝不是可以把经验往里面任意填塞的概念框架。相反,他相信,事实上黑格尔真正地理解了经验的本质:“黑格尔并没有去辩证地设想经验;他是通过经验的本质来思考辩证法的。”(《黑格尔的经验概念》,第119页)。当然,无论是对黑格尔来说,还是对于海德格尔来说,经验都是一个消极概念。它意味着主体处于与客体相对立的状态并试图去获得关于客体的知识。两位思想家都希望克服主客二分,并且我们已经看到,海德格尔也曾把黑格尔说成是一位以有利于主观性(尽管是绝对的主观性)的方式解决了主客二分的唯心主义者。但是,必须提到的一个问题是:海德格尔的这一看法是否符合黑格尔本人的自我理解?黑格尔本人很少象海德格尔那样使用主—客体语言,但他同样关心对传统的、通常与康德的先验计划联系在一起的经验形而上学的克服。在讨论康德时,黑格尔曾经说过,“主观性”和“客观性”这些术语只不过是“目前使用的方便的表达方式”而已。
黑格尔并不想让自己的哲学同那种从我思(Cogito)的真理性始并且又终于此的先验唯心主义混淆起来。事实上,最近对《精神现象学》的解释发现,在写作该书的过程中,黑格尔所用的概念发生了改变,他放弃了对经验的纯认识论的、先验的关注,而海德格尔在《黑格尔的经验概念》一文中所谈的仅仅是《导言》部分的观点。同样,海德格尔早期和后期作品之间的转折和断裂,也被说成是包含着对“先验的自我解释的否弃,因为在这种先验的自我解释中,存在问题依赖于此在对它的理解。当然,和黑格尔一样,海德格尔对先验纯粹批判哲学也持保留态度,并且他承认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与这种思想大相径庭。
作为一位哲学家,黑格尔是否仍然深陷于主观性之中,因而宣称他自己对绝对以及对历史的意义具有深刻的洞察力呢?他是否在创造和解释历史这两个方面给予个体以某种角色,而海德格尔却没有这样做呢?毫无疑问,黑格尔的“世界历史个体”——比如那破仑那样的形象——对历史的运动是非常重要的。然而,正如人们经常指出的那样,尽管他们的愿望也许对所发生的事件具有贡献,但历史本身并不按照他们的愿望发展。
也许,对于海德格尔而言,个体诗人比黑格尔的历史代理人更具有建设性力量。海德格尔宣称,一个全新的世界是通过诗创造出来的,但是,在平常的历史世界中 ——在实体领域——要辩认出能够满足海德格尔这种断言的具体的个人或事件却是非常困难的。这种困难不仅是实体性的,同时也是哲学上的,因为海德格尔不能说明,我们怎样才能辩认出哪种情况才是存在的这种方法的真正展现。在这一点上,他的虚拟的口吻清楚地说明,我们必须不仅要耐心地等待着去发现黑格尔关于艺术之死这一断言的真理性,而且还要耐心地等待发现海德格尔的路线是否是一条正确的路线。事实上,人们或许会问,对海德格尔所说的那种美好前景的等待会不会成为一场遥遥无期的期待。“历史终结”假设,其作用是否仅仅是一种用来对现状进行批判的调节性原则,它本身实际上并不能得到事实的例证呢?
海德格尔也许并不会对人们把他的事业说成主要是批判性的和调节性的感到满意。但是人们得出这样的结论似乎又是必然的,因为海德格尔似乎给思想定了一项它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具有建设性雄心的理性思维怎样才能战胜诸如“诗是历史的基础性力量”以及“正是由于对理性、方法和科学之完善性的‘黑格尔式’的执迷所以使得存在丧失了它的魅力”等这类主张?但反过来说,假如思想真的至少拥有批判力量的话,那么,对批判途径的探索就会变得很有价值。
非常有趣的是,看来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的批评产生的后果却是这样的一个结论:真正必须加以批判的不应是黑格尔的思想,而是人们对他的思想所作的解释,这种解释同样错误地诱导了海德格尔。或者至少我们必须对海德格尔和黑格尔思想之间的矛盾本身作重新思考。从黑格尔有关密纳发的猫头鹰那段著名的话中并不能看出海德格尔经常描绘的那种自我肯定、自我满足的绝对思想家的影子,相反,它表达了一种连海德格尔本人也具有的对待哲学与历史之关系的态度——一种逊让的态度。这表明黑格尔希望以批判的、现实的方式把握现在,同时拒绝对理想中的未来事态作过于详细的描绘。两位思想家都发觉我们自己处在一个时代的衰落时期,都在“ 用灰色描绘着灰色”这个来得太晚的东西。甚至海德格尔本人也不愿意断言说,密纳发的猫头鹰已经被新的诗人取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