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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罗伯特·邓肯:意义的谵语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1-03-10  

罗伯特·邓肯:意义的谵语

叶安宁 译[1]
刘楠祺 校[2]



  1.在《问题之书》的“献词”中——所谓献词,看似位于卷首,实则人们知道,它更经常出现在一部书的那些“之前的思考”之后——我们读出了对神力和灵性的祈求,祈求其守望书写的行为。“献给揭示生与死的古老源头”——究其实,那些源头却在我们将要书写、将要阅读的文本中寻求揭示其自身。这一信守的告白——既作为某种归属、又作为某种心灵与头脑的秘籍——表达了某种古已有之的对“诗”的忠诚,恰似一门悠久的、倾心奉献的圣典解释学之所为。创世故事中的每个世界都尝试向我们讲述其他世界的故事,或者该世界原本就是其他世界的一个符号场域;我们唯有在阅读中才能生存。从生物学意义上讲,我们阅读这个世界最终是为了能幸存下来:我们区分阴阳昏晓,察识天文地理,反过来,我们自身也留痕于此。我阅读雅贝斯,仿佛仅在此文本中,我“自己”世界里的符号和踪迹即诱使我不断前行。这本书是我们追读的一部悬疑剧,我们受到书中不时出现的揭秘承诺的诱惑,陷入一张罗网,在网中成了这样一批苦苦求索其意义的读者。《问题之书》,无论它与法国人在良心互通款曲产生共鸣时的各种变化意味着什么,也无论它在提请人们关注犹太人流离失所时的种族问题上意味着什么,都足以使我这样一位既非法国人、又非犹太裔的读者在内心最隐秘处,凭着一己想象,对法兰西语言和犹太人灵魂这两桩情事产生共鸣。随着本书深入揭示属于圣书之子民[3]的作者/读者更真实的一面,语言问题和种族问题也变得越来越深刻。一种语言的“陌异性”或一个族群的“排他性”,是否就是反映我们共同的人性边缘的最本质的属性呢?

  2.《问题之书》似乎是在逾越字面意义的边界,引发对意义中的意义、字词中的字词的怀疑和猜测。雅贝斯所写,是为了能朗读出来,亦可以说,“读”是“写”的指令;他一次次地让我们身临“朗读之在场”见证下的“书写之在场”这一边界——他一次次地使我们的手在书写词语的当下,眼睛看到了那个字母,又一次次地使我们的耳朵在接收书中的声音信息的当下,听到了那个韵脚或那个同音异形异义的词语。

  3.“献给水井的尘埃[4]”是“献词”的第二行。我不由地想起托马斯·曼[5]的《雅各的故事》(Tales of Jacob)。在我看来,这部长篇小说中以主题方式出现在先贤列祖世界中的那口水井变成了具有人的身份的水井符号,这里的“人”,指的是在我们共同的精神史中比种族渊源更为深远的人。1934年,就在希特勒全面升级了那场把德国人拖入对某个“国家之恶魔”的排异运动、随后又使德国人为种族身份而失忆癫狂之际,托马斯·曼以他创作的《约瑟和他的兄弟们》(Joseph and His Brothers),通过对犹太教《旧约全书》中“列祖”的认知,让他的德文读者们进入一个世界的灵魂深处,把犹太人的经历和根变成了属于我们人类的渊源。我记得书的开头是这么写的:这口水井异常之深;或者,托马斯·曼用的莫不是“深不可测”一词?
  回读雅贝斯的书时,我逐句回溯,总仿佛回到了一口水井,而且我在读那口水井和“献词”中的水井时,总像是在读托马斯·曼作品的水井倒影或《光明篇》[6]学说的水井倒影。我甚至可以从尘埃中领略到水井和尘埃有意提示我们的东西(因为神谕已有明昭,“注视水井的尘埃”)。雅贝斯在此书封底写道,《问题之书》是“记忆之书[7]”。就我们传统中来自赫西俄德[8]那一支的说法,记忆是诗歌之母,或是诗歌之本。尘埃是在纪念水么?是在纪念我们的饥渴么?降生伊始,我们便在渴求奶水,那是母亲之水。饥渴本身难道不是一个永远在场的“问题”么?我们感到饥渴,是不是为了体验越来越深的饥渴状态?是不是在渴求知道我们是谁?

  4.我被雅贝斯宣称的“拉比诗人们[9]”以及这些虚构出来的“不朽的作者”(布莱克[10]语,原话是“作者永生”)的声音所激励,发现自己跟着音韵、预兆和记忆,寻觅于la vie(生命)和le puit(水井)之间,其轻盈的律动因“献给拉比诗人们,我借他们之口道出了我的话语……[11]”中的qui(关系代词)而坐实,这也算是我这个诗人读者的某种迷思么?耳中聆听着诗行的韵格变化,聆听着主元音和出现主元音的短语之间的抑扬转换,但觉妙不可言。对专注于聆听这种引领调性的元音的耳朵来说,révélées(揭示)则又是一例,其尖音符标注出的元音在j’ai prêté mes paroles et...(我借他们之口道出了我的话语,而……)中一再出现,并在随后每一个les、et、les、les、les和et[12]中不断重复,于是,我听到了这个主调音的嗡嗡回声,即便在其他调性的主音出现后依然萦绕耳畔。每一层面的文本都有其回声和音调。但回声和音调的出现是多音位朗读的第一步,在多音位朗读中,和声会浮现出来,vie、puits、qui[13],某种信息的和声就蕴藏在我们当下阅读记忆的信息里。

  5.仔细谛听这个声音的过程中,我听到了朗读中的某种幻化或物质异变的奥秘——它与雅贝斯所言“那些虚构的拉比,他们的声音已化作我的声音[14]”相呼应。自始至终,起作用的都是书写本身声音的在场和书写中声音内部诸多声音的在场,于是讲述者——那些虚构的拉比以及于凯尔和萨拉——方可成为那个(书写的)声音中的人物。这一书写的声音本身是一道在场/缺席的门槛,由此,人物和故事的创作、旋律的铺陈以及和声的混响才会发生。谁是la mienne (我的声音)中的那个“je”(我)?复读之际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一本书里有沙漠、绿洲、大海和风,这也许让我联想到,只要有文字游戏,庶几就会有海市蜃楼。这些书页上仅有的印刷字体发出的这个声音和这些声音想必也具备上述性质[15],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在读的时候,我相信我所听到的都是欲念、希望、想象、冒险的最暧昧飘忽的地带;法语不是我的母语,它是“外国的”语言,对我来说是一种“异乡的”语言,有一种令人忐忑的缠结,充满了“异样感”,好比我在学会听懂自己的母语、而后又学会张嘴说出自己母语之前的朦胧状态。当然,我能读;我能读出纸页上的单词,读出它们的语音音标,知道它们的发音原理,能把词读出来。但我是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下听闻这个声音和这些声音的。这是“他者”的语言,说穿了,这一语言诱惑下的是一个他者的“我”。它很接近诗本身的声音或形式,因为我自己在创作过程中深有体会:某种意义上,这个声音更多地是他者的“我”而非诗人的“我”,而在另一种意义上,这个声音又超越了他者的“我”而变成了一个诗人的“我”。
  波德莱尔曾经写道,一个作者会意识到自己笔下之“我”实则是一个他者,但说到底,在法语中,这种“我是一个他者[16]”的意识,是由于有了兰波那神谕般的声音后,才会如此深刻地烙进我们欧罗巴世界的思维定式里的。君不见,雅贝斯“献词”的最后一行,这个“他者的身份”——介乎“我”“你”之间,处于作者和阅读(朗读)之间——不是已在冥冥中渗进了“我们”一词中么?
  连词“et [17]”开启了最后一行。它不但使得révélées(揭示)一词最后的回声作为首字放在这里[18]来预告其后的诗行,而且还在一系列首字中尽占先机。Aux sources, à la poussière, aux rabbins-poètes, à Sarah et à Yukel, à ceux(献给源头,献给尘埃,献给拉比诗人们,献给萨拉和于凯尔,献给……的人们)——首字都是介词,这样一来,在该系列里现身的那个连词et便显得格外扎眼,它分隔了这句诗行(与其他诗行),却又使它们贴得更近了[19],紧贴着写作本身的传递(方向)——à toi, à nous, à toi(献给你,献给我们,献给你)。
  接下来的一页出现了一个神谕般的句子,“你就是那个书写与被书写的人[20]”,这既可以看作是回应“献词”的祈求(答案是什么?回应是什么?这是此部充满了问题的书的一条主线),又可以视为书本身的一个预言性的前瞻。

  6.雅贝斯的创作风格接近于超现实主义,他在其超现实主义的创作中复活了行吟诗人的浪漫情怀,这位漂泊的诗人循迹“笔墨和血脉之路[21]”,流浪,觅寻,诘问——表现得有如寻找圣杯——追寻着一个迷失日久的问题,抑或是一个尚未提出的问题,举凡这些皆归属于本书之风格与本书之情节,因而更显其冥冥之重要。作者一一唤出了那些想象出来的、令人赞叹的、极具魅力的各种情节,于是才有可能成就了这部值得提问的书,借助阅读的魔法,该书中犹太人的世界变得与“我们的”世界浑然相通而无碍(献给你,献给我们,献给你)。之所以令人称道,是因为它将问题置于一种无法回答的状态;之所以魅力四射,则是它将无存的问题纳入答案。又或者,问题或答案皆悉数缺席。

  7.该层面上,我的阅读体验难以言表而只涉及意会,那是在发声中出现的各种相似的应和。在这个层面,字母逐个拼出,音素逐个回荡,词与词以内在的和声形式相契合。是不是《光辉之书》[22]中的数和字母的神秘功能引领雅贝斯走进了他那个“écrit / récit”(书写/叙述)[23]的世界?是不是我的读心术不断萦回着费迪南·德·索绪尔[24]那打乱字母重新构词的游戏,萦回着他的观点——一种书写下来的语言,即世界本身,在激活画面的同时亦激活了声音,使二者相去甚远?是不是好似回到孩提时期的头脑,拼写字母,拼错字母,用字母标识,找到词语和万物又旋即失去?你在树上能找到几张脸?“我想说,在书里,万物——众生——必然会在字词的宇宙里发展进化:那是它们的宇宙。[25]”——雅贝斯在与马塞尔·科恩[26]的访谈《从荒漠到书》(Du désert au livre)中如是评说。就在这篇文字里,读—写一体性在传统中水乳交融——拉比诗人们在此的对话与他们讨论《光明篇》精义时的对话如出一辙,不断导向宇宙的神谕召唤,就像一本有待解读的书——我于是联想到,造物主也在这个叙述中玩着字母游戏:一个识字前的Baby(幼儿)摆弄着他的字母方块,每一个字母都是一个存在物,于是他(造物主)对着字母B说话,字母B则对着他(幼儿)说话,说的是关于字母B在“Beginning”(太初)这个词语中的故事。

  8.“可是,引向阅读的究竟是什么?是文本、文本中的词语、词语中的文本,也即是说,是在词语中的所有词汇么?正是经由这些词汇,作者指挥着浩浩荡荡的怀疑、无忌、质问、论断的大军,因为这些词汇从一开始就非他莫属。”(引自《从荒漠到书》)。

  9.白纸黑字,赫然醒目——雅贝斯这部作品中有一个关键的场景,那堵墙让我们印象深刻,在昏暗的底色上,白色粉笔的涂鸦写着“犹太人滚回家”,一辆路过的汽车急闪的前灯照亮了这行字:作为底色的昏暗本身即如白纸上字词跃出其间的白。与欧洲其他民族的语言不同,我们说英语时每个单词相互独立,字与字各不相连,就像每个单词在书写中必须分开那样,所以我们想当然地认定印刷中介入底色的必须是“字母”,犹如说话时在细微层面的点断中我们“听”不到连音或静音的边界。而打字则与书写不同,也有别于绝大多数印刷,打字的过程中是存在着一个空间或一个位置的,每个字母都在特定时段占据了这个空间或位置,而无论其发音与否。于是,这些处于隔绝状态的字母与字母、词语与词语之间的配合便在此有声文本的生命流中占据了重音的位置。页面上的空白或英语中字词间的停顿,不光作为底色,而是作为一个组成部分,构成了我们阅读的重要模式。
  我们也许并未领悟雅贝斯反复申说“词语与词语相连,与万物无涉[27]”这句话中所反映的现象:法语中,在一个短句无法停顿的语流中,词语与词语的确是相连的。所以目视阅读,页面上词语与词语间的停顿一目了然,空白的发明作为一种静默形式,在言说中不露庐山真面目而只策动于言说背后。我们在英语中读出的一个看似醒目的词(独立的字词本身),在目视法语的眼睛里只是某种概念性的东西。

  10.索绪尔和莱昂的摩西[28],姑且不论此二人在语言学中或在对《摩西五经》的创造性解读中如何重新定向,我重溯其述,觉得他们各自的专攻有如一道道蒙上细网的屏围,让人们得以在诗学中登堂入室。在索绪尔看来,语言不是工具,而是一个王国,是一个聚宝盆,这里,所有的词语都自有其叙述之道,“意义”则穿插其间,从叙述中来,到叙述中去。而在喀巴拉派的解读中,每个“世界”都必须是一个语言的世界,或是圣书的世界——这套语言由字母和在字母置换中得到的词语组合以及主要的数构成。弗洛伊德是我的第三位启迪者,他在其理论初创阶段,将梦的作品视为这样一种语言——如象形文字,却呈现出字母和音素的特征——即某种图形字谜或画谜,他认为这与诗歌作品相同;其实,在关注莱昂的摩西和索绪尔之前,我就已然发现了弗氏关于“语言和有关语言间一词多义之转换”的阐述。

  11.在《从荒漠到书》中,雅贝斯注意到语言和词汇在婴孩的牙牙学语中是如何形成的(进入语言的领地,我们得彩排一下那个“聚宝盆”):“孩童自己编造出一个个词。对于那些他从大人谈话中偷来的词以及那些他渐渐熟悉的词(我在此补充一句,一个人当上了作家,他写的文字就成了他熟悉的词)而言,一旦他学会了字母表中的字母,他就会在听到这些词以后将它们写下来。这些词使得他领会并形成了与其世界有关的意识/良心。”
  只有他自己的世界起作用,这个世界对他才有意义。《问题之书》里,这种意识自觉地体现在对“这本书讲了什么故事[29]”这一问题的回应上:“关注呼号[30]”,作为诗人读者,我开始意识到,写作的跌宕起伏未必体现为某种个人的才华横溢(虽然雅贝斯本人才华横溢且始终优雅得体),也未必体现为某种语言学养的洋洋洒洒(文本带来的阅读乐趣同样是显而易见的),而是体现在为某种意识的发展勇于担责,在此过程中,阅读(朗读)的参与并非缓慢发生而是即刻发生的。“一分钟足以认识一个世纪[31]”,柯拉拉比——本书虚构的诸多文本提供者中的一位——如是说。只有读出那个词的音形,才能理解书中将要展示的意识/良心的深意,因为它俘获了读者的意识/良心。

  12.本书的命题,那个与以笔墨和血脉之路“贯穿字词与人[32]”的人们有关的命题,为严肃的读者开启了表达的模式——对我们的言说、在我们内心的言说、由我们发出的言说,皆关乎“是什么”——我们在寻求言说或提供答案中、在笔墨(绘图、写作)和血脉(祖先的精神以及他们的脉搏和呼吸在我们的肉体上的延续)之路上亦步亦趋。这里的“血脉”,第一反应似乎是我们认知的种族,但往深处想,比种族更深远的是人类,比人类更深远的是生物的命脉。我们目前在科学上最深刻的认知是DNA,它是生命本身繁衍的鲜明标识。对这些以血脉传承展示的共生之领域,不应将其理解为替代关系,而应理解为尚在发展中的异常复杂之事物的呈现。在“一分钟足以认识一个世纪”这个句子中,“一个名字足以……”完全可以套用在另一个句式里——“一个族群足以认知一个物种[33]”。

  13.但归根到底,这些笔墨和血脉之路讲述了其自身的生命/死亡。《问题之书》是一部悬疑之书,我们如同阅读侦探小说般不忍释卷:把这本书称为悬疑作品很是传神,因为这本书涉及了我们正在一探究竟的某种死亡或数种死亡。书中的每个句子、每一页、每一章都会透露出一点点蛛丝马迹。在écrit / récit(书写/叙述)中,雅贝斯告诉我们说,作家只对一件事着迷,那就是“书的话语[34]”——“一切话语的初始[35]”—— 一种只有书对我们言说的话语(是的,我明白书在说什么,我是从它的话语中琢磨出来的,但更重要的是,它是在向我证明。不,这不是我有没有听到声音的问题,我能听到它。但是,在这个声音背后,如同那棵树在向我证明、人群中的那张脸在向我证明、我听到的那个声音在向我证明一样,那本书也在向我证明。这是共鸣,是弦与某个我亦归属其类的谐振,是和声学中的音乐能够通晓的隐喻),初始即在于此,非常直接。词语本身成为那个在la mémoire(记忆)和l’oubli(遗忘)之间被留下痕迹或受到追踪的行为(词语缺席了,纸页上的墨迹犹存)。于是问题来了:“怎么解脱呢?”回答是:“忘掉我说过的话”[36]。
  在圣书的言说中忘掉自己的言说:让自身离开尘世以便融入圣书的属性,既让自身毁灭又再度见证其复活。“我能进来么?”文中的读者这样问道,“四周都变得昏暗——天色本来就已经很昏暗了”[37]。回答是:有一根烛芯——每个词语里都有一根燃烧的烛芯[38]。这根烛芯向我们提供着阅读所需的光,燃烧殆尽,直至熄灭。

  14.传统中,声音来自某一团“火”。作者将字母一次次组合,再一次次重新组合,如果此时他心无旁骛,只关心眼前发生的事,首先只关心字母发音的话[阿布拉菲亚[39]认为(字母组合)不见得就是指希伯来语字母,而是指巴别塔之后出现的各种语言的字母,希伯来语字母只是其中之一。如此说来,雅贝斯的法语字母排列互换就很靠近火焰了],他的忘情投入先会使他感到温暖,继而开始炽热,因为他(离火)已越来越近了。我们在和小朋友玩“捉迷藏”或“寻宝”游戏时,会跟着小朋友的提示“你开始‘热’了”“你快要‘烧着’了”“你就在‘火上’了”[40]去寻找目标,而在故事里,在创世前的黑暗中,字母的一个个点就像火的一个个闪点(在诺斯替教派的福音中,人的灵魂是存在的火花,埋藏在物质里)。但是在这里,我会把这个故事的物质世界视为母体或者大地,火花即由此而生。

  15.在书的“门槛”,雅贝斯借阿尔谢拉比——虚构的拉比诗人“唱诗班”(即那些“特邀读者[41]”)中的一员——在题词中写道:“把书的第一页标上红书签吧。因为,开始的时候,伤口是看不见的。[42]”红色的星火(火)或红色的滴液(血/墨水)最后出现在书的第七卷题头,书脊上,它是一个孤立的红点,而紧随封面红点的正标题之后,有一行黑色的副标题“埃尔,或最后之书[43]”。
  自巴别塔以降,不同的语言间会出现不测,法语中的blessure(伤口)一词,对那些粗心的、误认为是blessing(祝福)一词变异的英语读者来说,就是一个披着熟悉外衣的faux ami(假朋友);在犹太教和基督教这两种宗教之间,这一星火花(它与生命有关,与智慧有关,与精神有关,与火有关)恰似一滴血,对雅贝斯而言它滴落自割礼的伤口,对我而言则滴落自十字架的伤口。在这两种情境中,那道blessure(伤口)都是一种blessing(祝福)。

  16.在“诗”的感召下,某篇将问世之诗——如看不见的“伤口”——在呼唤我们,抑或在命令我们。于是彼“我”超越了此“我们”进入了人之虚空(此间,书写的意图在阅读的熊熊大火中不知所踪),在那儿,正是书的缺席摒弃了作家,只留下文字来代表缺席。某种虚空在呼唤填充,某种缺席在呼唤在场,某种虚无在呼唤一切,这一主题在词语出现之前就已借字母和声音出现了,比如,它出现在了于凯尔和萨拉的爱中,又比如,它出现在了叙述者之于叙事的冲突中,包括出现在了叙事背后不言自明的沉默中。

  17.《创世之书》[44]告诉我们:“数”形诸书写之前,伴随着创世一词一起出现的是字母表中的字母,但在此之前就有了一组“无中生有的十[45]”(伊西多尔·卡里希[46]的玫瑰十字会译本也是这样解释的,我父母所在的基督隐修会也研习和解释这一教义)——它拟作实际的人体,“十只手指……五对五,而在这个中心就是与那个唯一者[47]订立的誓约”,手抓握时,手指是攥紧的,(这个动作)对应于心灵掌控和把握的发展过程,心灵和世界仿佛从此间的一个点中双双浮现。手承担书的创作,而记忆则负责把书叙述或复述出来。

  18.关于序数词(“把书的第一页标上……吧”,刻在书之门槛上的题词这样要求)。在计数时(无论数的是念珠还是章节),这个Seuil(门槛/起始)后面便是1—2—3—4这样的数字序列。在这个序列中,基数词“四”备受关注:四个字母在法语里以j-u-i-f [48]出现,在英语里它们则可以变为p-o-e-t [49]。“你是犹太人,所以你像个犹太人那样说话。[50]”回答如下:“表示我血统的那四个字母就是你的四根手指。[51]”接下来的数字则涉及“五”这个数,“你用一只拇指就能把我压扁[52]”。

  19.雅贝斯一旦写下这些句子,它们就变身为圣名四音[53]的在场声明了,这次是以诗人(poet)的形式出现的,犹如以犹太人(juif)的形式出现。就召唤犹太人的良心/意识而论,就召唤诗人的良心/意识而论,正是因为造物主的缺席,那圣名才会发出号召;正是因为诗性的缺席,我们才会知道诗或誓约都处于极度匮乏的状态。在用法语的四个字母组成的“犹太人”一词和对我而言用英语的四个字母组成的“诗人”一词之间,仅就词的四字母性这一要点而言,一旦其作为线索或暗示被提出,它就变成了一桩疑案,使得我们像侦探跟踪线索一样穷追不舍,急欲将这篇文字、叙述和拼写背后的誓约大白于天下。

  20.索伦[54]在其《犹太教神秘主义主要源流》(Major Trends in Jewish Mysticism)一书中告诉我们,阿布拉菲亚注意到,“每一种语言,不唯希伯来语,都转变为上帝之唯一语言的某种超验媒介。由于每种语言都出自原生语言——最初的希伯来语——的讹误,故它们与之的联系剪不断理还乱。
  “在他的所有著述中,阿布拉菲亚喜好用拉丁语、希腊语或意大利语作为双关语。……因为作为最后的依托,每一个言说出的词语都由神圣的字母组成。”如果我对这个奥秘的理解正确,那么在巴别塔之后我们所能知道的就是,希伯来语作为人类所有的语言之一,也属于“方言大迁徙”的范畴。在方言背后的语言记载中,希伯来语之前是有一种被称为希伯来语的语言的,正如雅贝斯在将法语作为神圣用语之前,法语也是一种本土语言一样——它的每一个“字词”都是土生土长的,无论符号、名字、特殊标识还是指代关系。

  21.接下来的一章是《而你将在书中》,在题献中又重申了序数词,“还是孩子时/我就写下/平生第一次/我的名字/我具有了/开始一本书的/意识与良心[55]”。这一章共有七节,均以数字标号:1—2—3—4—5—6—7[56]。
  《在书的门槛》一章的第五节中,有一位阿鲁姆拉比在一连串的回应中说道:“必须用七天又七夜再乘以足够多的年头才能让我的书从世间获得解脱。[57]”在我的不确定性的伤口/祝福中,以我作为异国读者对法语的理解,我的理解与母语为法语者的理解必定相去甚远:需要多少年就得乘以多少年,难道就是因为宇宙需要在这么多年里解脱自己,需要经历这么多年、需要从这么多年中解脱自己么?一旦解读变得如此扑朔迷离,“正确的”翻译就被意义的乘法搞蒙了,我们只能以误译误解免责——但我们这些人是不会粗心大意到误读或明知故犯的。
  《问题之书》的第三卷《向书回归》出版时,雅贝斯曾宣称这是《问题之书》三部曲的收官之作,就像三联画的最后一帧或三联屏风的最后一扇。然而这一声明的发布为时过早,最终他将这部作品写成了七卷。

  22.我不是法国人,不过空余一份对这种语言完全零训练的浪漫情怀而已,且未经认可又没有启蒙,对浸淫于这些字词和声音的婴孩时期又所知几何呢?神秘感比比皆是,与日俱增,阅读中充满敬畏:只能开始慢慢熟悉那些明显可辨的回声,在未得到本土人士的认可加持时,我尚不能把握它们之间相互应和的范围。我慢之又慢地一遍遍读波德莱尔的诗,还未全部通读,只读了前二三十首。我对犹太会堂前庭、对耶路撒冷圣殿几乎一无所知。好在那位被我等诗人奉为希腊诗歌之父的荷马说过,“除却倾听风言,我们一无所知”。
  在雅贝斯这里,我把法语当成了我的“希伯来语”,当成了语言中我的祝圣空间和栖身之所。
  而我如今活到了六十三岁,以英语为母语,我又知道何为英语的前庭和圣殿呢?我指的不是知识和学问(翻译是学习的方式),我指的是我们熟悉的不同世界之间的情境交流和对话——我们有形的身体是如何不断地向我们揭示心灵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对那些应运而“生”的诗人——有如人们会说“生当作人杰!”——来说,就是在每一项身体活动中该如何预测、创作、评论和讲述我们在诗中“流落他乡”的行为),反过来,诗作为一个世界,又是如何把握真情实况、心灵冲突和精神嬗变的。我们司空见惯的日常事件为我们非写不可的文本提供了必要的结构配置——如象形文字或图形字谜。

  23.所以它们像人的一只手的五根手指,或两手十指。基数词“有多少”就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世界”。
  “我已经游荡了两千年[58]”,这句话出现在读者(指像我这样的读者,不见得是犹太人)与作者的连续对话中。而读者这样回答:“你是犹太人,所以你像个犹太人那样说话。但我很冷。天黑了。让我进房子里去吧。[59]”我是不是感同身受地过度解读成是我发出了这一恳求?可是我在这一纵深的阅读中没有得到任何认可,无论是种族的、宗教的还是语言的。“灯在桌上,房子在书里[60]”诗人这样回应。在我创作自己作品的时候,于我,于我的读者,这盏灯、这张桌子、这所房子,都一再显现。

  24.诚然,在我自己不同的敬奉中——我并不确定有信仰或保证有信仰,所以只能想象自己处于这种信仰/不信仰的状态中——即使不敢保证或有把握说关于信仰的事,我还是习惯将想象出来的事物(或如科宾[61]之后的荣格学派人士将此称为可以运用想象力想象的)与只能存在于想象中的事物区别开来。和雅贝斯一样,我也坦承我会竭力倾听存在于想象中的东西,我会将其视为领路人和暗中提供信息的人。我很清楚,在我内心的创作世界里,我虚构的一切都在虚构我的生存状态,灯、桌子、房子、书,无一不是直接处于那个毗邻目标的“温暖阶段”,也即是说,快接近“造物主”了。它们是“家”。在任何可能的信仰或不信仰中,这个“家”都不在场,却总在想象中在场,因为那是关爱和敬畏之所在。于是,“犹太人滚回家[62]”这笔涂鸦恰恰意在伤人时让人联想到了“家”,而“犹太人去死[63]”,则提示着“死”,它们渗透于作者的写作之中——因为“家”和“死”都是本书的主题。

  25.犹太人流散于世界各地,那盏灯、那张桌子、那所房子、那本圣书,都成了犹太人的“耶路撒冷”,背井离乡中,犹太人意识到他们只能将《光明篇》或神秘的耶路撒冷坚守在自己内心。在此转换中,诗人布莱克会发现自己的耶路撒冷存在于一种心境和精神状态当中,同一时期,那位美名大师[64]会发现自己的光辉之书存在于歌吟、舞蹈和传说当中。在犹太教神秘主义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中,缺席和流亡、圣书和舍金纳[65]、隐秘的圣贤[66]和缄默的字母都让灵魂产生了复杂而神秘的变化;只要莱昂的摩西那部杰作开始发挥效力——如但丁之于基督教世界开始发挥效力的年代(“世界对我们是天然的故土,有如大海之于鱼类”),或如鲁米[67]之于伊斯兰世界开始发挥效力的年代——我就会聆听到一个大变革的开端,聆听到一个传说在四处游荡,一如波德莱尔在《灯塔》[68]一诗中之所述。

  26.正是在此处,在这一系列写作意识中,在这个创作领域里,“雅贝斯式思维”得以用法语的方式表现出来(此处,我们虽在用英语阅读,但此处的英语阅读中,我们是以彼处——雅贝斯那些改变了法语意识的写作活动——来改变自己对英语的领悟的);正是经由这一媒介,萨拉和于凯尔的爱情故事才能以“通过赋予虚构的拉比们以多种多样的对话和沉思”“讲述了一个关于被人和词语毁灭的爱情故事[69]”。
  一旦我们开始接受这种写作结构本身的理念(体察符号和环境),雅贝斯所做的就是在我们的法语阅读中注入一种“犹太性”,这种“犹太性”从语言自身出发并以种族、民族的形式阐发出来。诗人查尔斯·奥尔森[70]在他具有美国人视野的诗篇《马克西谟斯》的最后一段就曾大声疾呼:我们需要另一种类的民族。
  “词语与词语相连,与人无涉,而犹太人只能寄身于犹太人的宇宙。[71]”但在阅读雅贝斯的缺席主题时,我就像阅读喀巴拉派的退隐/流亡主题时那样辨认出了那种空无/需求,在宇宙永恒的在场中,营建起这种关系势在必行。
  由于犹太人的宇宙被清空——雅贝斯亲身经历了开罗犹太人社区的瓦解并被迫踏上离“家”流浪之旅,这带给他虚空的直接感受——如今,在法兰西语言的宇宙中,雅贝斯生活在他自己创造的犹太人宇宙里。这种“犹太性”在一个全新宇宙的意识/良心中不可或缺。

  27.无论这种血脉和笔墨的奥秘是什么,也无论这种种族和叙述的奥秘又是什么,它都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融入并充盈于我们的生命—语言最深层的肌理组织内的,所以,在细胞层面上,它对于“我们是什么”这类问题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的确,在生物物理学科中,我们通过发现细胞本身复制极为重要的生命—组织来识别生命中最微量的信息,有如传统中的学人术士以研读《摩西五经》来识别生命中最精微的信息一样。我们都在以这种方式探索宇宙。
  在《我心赤裸》[72]中——我在这部作品中看到了“梅毒精灵”(Angel Syphilis)在波德莱尔身上发作——归根结底,憎恶女人、憎恶犹太人、憎恶人性以及憎恶自我,都刻画出了其欧罗巴意识中的某种自毁情结。还得再加上一条:憎恶法国人。(尽管他)对法兰西语言和诗歌挚爱无比,但正是在这个节点上,由于那个他者的在场而悉数化作虚无——“法国人是个憎恶诗歌的民族。[73]”这是一种在肉身崇拜中出现的对肉身的憎恶。这种憎恶,这股充满魔力的火焰是不是正处于某一阶段(一个连续的过程:我指的是炼金术过程中的某个时段),以某种外观将我们与重建宇宙紧密相连?

  28.犹太教徒肩承其“形象”的重负,一如词语背负着每个字母的分量,本书“作者”在《而你将在书中》如是说[74],但其后的文本中,他又借约书亚拉比之口提出:“我是话语,而你佯称,或以为,是通过我的容貌认出我来的。[75]”(这位拉比)对他人以此法辨人充满义愤。而第七卷将激活Je suis(我是/我在)和Je suis(我追随)之间的暧昧含义[76]。

  29.“人”的灵异存在感或神秘感只秉承个人的特征,在这些特征中,既有部分会通过个性、种族和社会意向,同时通过体格状况和精神现状,不断地被重新创造出来让人们辨读,犹如人们在语言的现存状态中辨读语言一样。

  30.“看上去,纸页敞开的门槛上了无一物,唯有那道来自书的种族的伤口,其有序与无序俱为受难之路;唯有那种痛苦,其往昔和赓续已与书写中的往昔和赓续浑然一体。[77]”

宛若远处融合的连串回声
汇成混沌而又深邃的整体[78]


  31.以下一段出自《问题之书》:

  我任词语们在我书中各就其位,我用手指追随着它们。它们有时联袂而来,有时成群结队地走进书中。我尊重它们进入我心中的先后次序,我很清楚,我随身携带此书久矣。[79]

  32.在《问题之书》中,“我们”一词指的是书的子民。“书是我的世界,是我的故乡,是我的家和我的谜。……我来自词语的种族,我们用词语构筑家园。[80]”“书是书的作品。[81]”
  “你”,有时便是“我”。[82]你,我,有时同指一人,这是某种规则,有时是书的地平线上的某个透视点。在布伯[83]的《我与你》中,写作或作品本身体现的是“你”的正当性。否则写作就沦为某种工具或投影了。书的字行正如波德莱尔在《交感》中描述的,是在地平线上的“融合[84]”,远处显现出的是一个混沌的整体。但在书页的白光或书的辉映中,地平线和边界线都遁形了——那也是一种融合。

  33.种族,可视为差异或边界,是本书在设计时的一个符号,这些符号的内在共性与语言难分彼此。于凯尔是这本书中的人物,他的尖叫或呼号来自书的地平线以外。本书的叙事者不是在街上邂逅了于凯尔么?他不是目睹了于凯尔从公寓楼上纵身一跃的自杀么?还有汽车和直射的车前灯以及墙上的涂鸦,难道这些都只是本书的虚构么?这个段落开始时的那句话“车前灯照亮了眼前的一栋建筑[85]”令人想起波德莱尔以《灯塔》为标题的那首诗,于是,在墙上读到的那些仇恨的字眼是可以借鉴波德莱尔的《灯塔》展开另一次阅读的。的确,在《灯塔》中,成千上万士兵的不断呐喊,对迷失在深山老林中的猎人的呼唤,都可能与雅贝斯本书中的呼喊是同一种呼喊。[86]而另一种读出仇恨的呼喊则来自《我心赤裸》,在那里,这位倾心于应和与融合、倾心于勃发生机的诗人发现自己被拱手交给了某种恐惧和仇恨,而那只是针对回声的混沌而又深邃的整体。
  犹太人的大流散是不是“勃发着无穷无尽的生机[87]”的某个侧面?对犹太人的暴力仇恨不仅是对外族的仇恨,而且是对融合的仇恨,是对人性所提倡的整体的仇恨。我们还应该记得,焚书,就是德国恐怖分子对血统、思想、灵魂进行净化(浴火清洗)的一个手段。为了能画地为牢,为了能逃离那个“没影点[88]”,就得缩身于边境、分界线、限制区域之内,并避开地平线。

  34.雅贝斯生活在法语中,仿佛那是一片海洋。正是在这片漫无边界的创作天地里,第一个(亦即最后一个)点——就是那个红色的点,出现在了《问题之书》第七卷的标题位置上,而副标题则叫作“埃尔,或最后之书”[此处的El (埃尔)我们读起来是不是有点儿像elle (她)?法语就是这样一门语言,在此,“上帝”(El)的回声就是“她”(elle),也即是舍金纳]——出现了,就像那枚火花,就像那第十个字母出现之前的第十个字母[89],就像那地平线上的没影点一样。于是我们开始体味到:只有在濒死的苦痛中,在重建书页或边界或围墙的过程中,无边界的目标才能实现。

  35.于凯尔的呼喊并未在本书刻意编排且费解的目次中引发回声,它发出回声的地方是在本书的传说部分。只有成为字词,呼喊[90]才能以语言形式出现或反复出现。只有在一个字词的形态里,呼喊才能容身。于凯尔身外还有一个于凯尔,那是在被说出/写出的过程中的一声呼喊,是我们进入另一个“世界”之前的一声呼喊。我们所有人进入人类共同体时都是大哭大叫、大口呼吸的;而我们中的那些享有共同的生命和DNA遗传密码的人都能在这个生存者的社群中听到那一声呼喊。在声音领域,尚未加入音素的呼吸正是这种呼喊的一个点,一如在书写的符号场域中我们看到的那个红点。卵子中的一个带血的点表明,一个悸动的个体生命即将孕育;该个体必须先将自己与集体分离,才能进入这个集体当中。

  36.下面这段文字,对内心秉持同样问题的犹太人而言,想必困扰良深:将自己与人类区别开来,经历某种“被拣选”或被召唤的命运且需严守誓约,以此作为重塑人性的必由之路,其中的种族暗喻是什么?由于对所有其他人即所谓异邦人[91]之处事方式的憎恶不断加深,且不能与世人共享生存之道,其结果是对人类共性采取了一种部落式的傲慢拒绝,从而强化了大集体的含义,其中的种族暗喻又是什么?人类自身这个物种,也是刚刚以同样方式拒绝了与其他生物结为共同体的。我这一代人也是刚刚学会了将人类视为一个大集体,却依然成为所有物种共同体的敌人,成了我们在物质世界中自成一部神秘故事之造物的敌人。

  37.所以说,《问题之书》的确是一部费思量的书,于凯尔和萨拉的呼号证实了这一点,除非我们——无论从名义还是从血缘上都不能被解读为“犹太人”、也无法对“被拣选”做出回应的我们——能把他们的呼号解读为“我们的”呼号。我现在所说的是纯然的人性,是雅贝斯代表的意识/良心在本书中描述的人性,是于凯尔和萨拉代表的他们自己“雅歌”中的人性,是我们心中这个宇宙的人性,是作为犹太人之于我们这些非犹太族裔者的纯然的人性。为什么这种犹太性——许多犹太人把它看作种族主义——以其誓约的方式,以其离群索居的方式,对于我们发现和认识处于冷漠孤独中的自己具有如此强大的作用?能不能这样说,那是犹太人在其极端的处境中,在其生命自身之根中承载的冷漠孤独所带来的全部重负?一些生物学家认为,每一个个体因其所具有的个体性,都会潜在地成为某个另类物种的起源。

  38.如阿布拉菲亚开始意识到的那样,倘若所有语言都归属在《创世之书》那种性质的语言中,那么所有语言都会相类。犹太人的戏剧性的故事因而也就变成了“我们的”故事,所有民族的经历也就都变成了“我们的”经历。在我的概念中,是X染色体和Y染色体而非“类型”在其独一无二的共舞中脱颖而出。为了接受一个生命的遗传信息,“我”必须在基因库的所有可能性中分离出来,进入某种向量航道,依了天数,在归属和非归属的神秘运程中被拣选。“我”不是“你”,然而要成为那个“非你”,要成为那个对世界中的一切皆具意识的人,而且“我”还必须是“你”,因为在你身上藏着我身份的秘密。

  39.于凯尔和萨拉的呼号属于哪一个群体呢?按说应该属于他们因身为犹太人而受难的那个群体,但当我们意识到他们的呼号如雅贝斯告诉我们的、“比种子还要古老[92]”时,上述归类就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了。那些只从大屠杀历史而非从传统中去理解其种族的犹太人,那些在巴勒斯坦建立起了一个隔离的幸存民族国家、以便在世界民族之林中占有一席之地的犹太人[甚至德国人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成为(新的)民族国家,他们在大屠杀中曾强制推行本民族的所谓净化行动,以一系列难以宽恕的暴行而与人类隔绝],都未能实现最深层次的阅读,或者是回避了最深层次的阅读,因为他们只想摆脱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那种大流散的状态,摆脱散布在人世间的某种流言。这个精神上的流言说的是,所有人种都是“国际的”(纳粹这么指称),这种(种族的)混杂引发了支持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狂热的恐惧和憎恶。

  40.本书中,于凯尔和萨拉沉默的呼喊化作了追问,那是记忆的呼喊,按希腊神谱的说法,记忆是诗歌之母。创世的一切,圣书本身,不论是赋予个体肉身的人,还是赋予音形的词壳,都体现在这声呼喊上。我在这里所读到的,是我们的呼喊贯穿了整个写作过程的始终。记忆之所以能成为记忆,如同信仰之所以能成为信仰,正是因为我们存在于这声呼喊中。

  41.雅贝斯对于凯尔说:“我让墨水流淌在每一个领受了占卜的字母体内,于是这一个个字母的生死都由其自身元气控制,于凯尔,那是你的元气,在书里,在书的一次次接近和掩饰中。[93]”
  下一段开头一句:“冈杜尔拉比说,那些不相信本书的人,丧失了对人的信念和对人的王国的信念。[94]”我们身为人类,且人类有一个王国,这是本书的一个命题:在这个王国里,我们定义人,是根据词语的名义而来,其后我们便随着这些词语的旅程,经历词语叙述的故事。犹太人其实并非我们以现代人类学的研究术语定义的“种族”。在这里,“种族”一词是不可译的,它意味着宿命地跟随写作中形成的一种风格、在语言的微观结构内驻守以作为故事的前提条件,让这些微观结构开讲故事。

  42.我们所读的本书,其自身在此就是我们所写的众书背面和外面的“书”之门槛——它附着了我们发声的音形词壳(哭声、号叫声、呢喃声、笑声),是为了我们的呼号之外的一声呼号而准备的,我们知道这声呼号只有经由我们“自己的”呼号才能发出,我们叫喊是为了拉开距离,有了距离,我们才有可能纵身一跃,才有可能在叫喊中退缩和隔离(既是一种敌对态度又是一种渴望),才有可能随着叫喊让我们自己回归到我们认知的宇宙的音域。纳粹想要在集中营里灭绝的民族,不单是犹太人,还有斯拉夫人和吉卜赛人;不单是犹太教徒,还有信奉基督教科学派[95]、耶和华见证会[96]的信徒。但犹太人的情形有所不同,他们是一个有“故事”的民族,种族灭绝遂构成了这部故事中的一章,纳粹之所以意欲抹杀德意志精神中的大部分故事,意欲改写和去除证据,说不定在他们仇恨那些忠实于故事的民族的心态里还有嫉妒的成分。耶和华不容变更的意志正是故事叙述者的信仰,而他(故事的叙述者)则既是故事的创造者,又是故事本身和故事的子民。

  43.“兄弟,还有哪个字词比你赋予其肉身的那个词更专注、更梦幻、更凄怆和更重情谊的么?[97]”

  44.在《而你将在书中》的第六节,本书硬性规定了基数词与它所代表的事物之间的关系[由于这个缘故,我想看看本书内的斜体字[98],(猜测)有无其可能性]。
  “若你的名字只有一个字母,你便站在了你名字的门槛。[99]”英语中,“我”(代词)这个名字只有一个字母“I”。那么在法语的il y a(有)这个短语中,难道y是只有一个字母的名字的门槛么?若将这个短语的i改成e,我们岂不是看到了Elya(埃里亚)这个名字么?——而《问题之书》的第五卷正是以埃里亚的名字作为标题的。我是不是追踪这些可疑的线索走岔了道?是不是在阅读中自寻烦恼?“而你却回应了/一个借来的/名字。[100]”——本书的下一节中,作者即如此发问。在以“埃尔,或最后之书”为副标题的《问题之书》第七卷第85页中,雅贝斯将DIEU(上帝)置于上方,将DEUIL(丧痛)置于下方,又将上下方所有的D、I、E、U字母全都打了叉,只留下字母L,于是,我们看到,这个留下来的L便是只有一个字母的名字,站在了上帝的名字“EL”的门槛处[101]。

  45. 《而你将在书中》的那段计数的韵文有着如尼文[102]般的神秘魔力,它在每个数中将名字像招魂般唤至现场:两扇门、三支桅杆、四条地平线、五本书、六位哲人;打开你的名字,带走你的名字,淹没你的名字,摘下你的名字,解释你的名字。
  “若你的名字有七个字母,七根树枝会焚烧你的名字,”我们于是又回到了圣殿里的七枝烛台[103]。在《向书回归》出版时,雅贝斯曾宣称这部第三卷是《问题之书》的终篇。可是通篇都预示出本书必将写到七卷。在宗教固定语式[104]中,先有三,而后有七。


  46.读《而你将在书中》的第七节时,如果读者在“自有其辉煌的时刻”到“自有其碰撞,有其痛苦”[105]这两行中听到一声“seize heures”(“十六小时”)[106]的回声的话,就可能已在理解之路上迷失了。在这个处处有呼应关系的领域,同音异形异义的词语(之间的通假)是没有界限的(一如波德莱尔在《交感》中所说,是“勃发着无穷无尽的生机”),但对想在可译性的门槛处扩展阅读造成了困难。一旦对其中的回声和暗示产生好奇且被其撄扰,阅读本身便会对人产生强烈的感官刺激,只是由于学养的制约,我们或许只能浅尝辄止。
  在母语中,我们很有可能(故意)阻塞了寻求(从一个词中)识别(另一个词)的通道,或者说我们识别不出language(语言)这个词中就存在着age(年龄)一词;我们很有可能将自己的耳朵训练得不能意会词中之词,比如在读below(处于下层的)时听不到bellow(怒吼)的回声,又比如在读到native(本民族的)时听不到nay(否定)的回声。[107]

  47.这种在意义之外寻求意义的谵语始自《问题之书》。雅贝斯评论说,这部作品与其说从属于作者,不如说从属于读者。在作者书写其“真实性”这个行为当中,如果他也在读(他之所写),那么他所面对的便不是作者本人想说或他认为自己想说的意思,而是那些字词本身自始即有的意思。从这部作品的序曲奏响伊始,我们就被它引领着,像个作者那样去阅读,而作者之所以写作,是为了寻求对自我的揭示或预言,且这个自我只能来自话语——或至少开始时是如此,后来我们发现,这套话语的问世是由处在词汇层面以下的数和字母所决定的。

  48.《而你将在书中》的你,我起初读来当是指读者,但《问题之书》中的我渐次变作正在浮现的书自身的声音,这个你则变作书即时创作的、将要成为作者的自我,这个自我既从书中发声,又向书中发声。所以这个你是雅贝斯的真身,如同他白纸黑字应允的——他将在书中。这种情形令我想起了基督的“明日你要同我在乐园里了[108]”这句话——在基督教中,书的应允接续自书,宣布话语的应验是唯一的途径。在《问题之书》的模式中,话语则从属于每一次的现场阅读。一个人此时的阅读,和他阅读那些无论传递什么信息的诗歌一样,词语都是能够识别出来的,反过来,读者也能识别词语,甚至一个一个字母地识别,就像数着珠串上的颗颗念珠。



从呼号祭献的花瓣中出现,
从先知玫瑰的火焰中升腾。[109]


  49.阅读中,这种(角色)互换——或者说(角色)交换(“到终了,我索要我的应得[110]”)——的演绎或可能性,如果不将其视为展示机智,至少也是引发困惑(引发问题)的,我们不妨给它贴上一个“最低档幽默”的标签。但在深度阅读中,双关是一把钥匙,或是通达的工具。弗洛伊德在阐述其“梦的作品”——《梦的解析》(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中的一项突破,便是将措辞置于一个重要的位置,认为措辞能够导致意义的顺序排列。弗氏在《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学》(The Psychopathology of Daily Life)中指出,错误、谎言、意外,即便属于“偶然”,也很可能是沿着暗藏的命数而触发,或沿着一些接近解释含义的意图而起作用的,我们需要的是一个一个字母、一个一个音地去仔细辨读和倾听它的文本。在《说笑与无意识》(Jokes and the Unconscious)——这是弗氏三部早期有灵感的著述中最受揶揄(排斥)的一部作品——中,他考量“插科打诨”,认为笑话不仅是“令人发笑的素材”——我们对抖出的包袱报以笑声是为了在娱乐中使自己与被取笑的事物撇清干系——而且还是一个很好的隐蔽文本。他对我们的笑是存有疑问的。

  50.我在文本的词语中开始发现隐蔽的词语时,便有意识地去重新阅读,去寻找更多这样的例子,仿佛通过这种路径或羊肠小道,就能跟着猎物的气息或蛛丝马迹,找到某个藏宝之地(找到某种意识[111]),而且我得在这条路上不断地回顾和熟记那些指向该地的标识。“他穿过红灯,穿过绿灯。[112]”——他得穿过一些标识——“走岔了,折回来,再跟着路灯(des réverbères)走。”我读着这一个个字眼,仿佛听见了回响,在夜晚的路灯下,读出来的是梦幻(rêve)[113]。这一章《缺席者之书》很可能是针对读者在阅读中的缺席而言的。我就在阅读中迷了路。
  在这种缺席的模式中,雅贝斯本人过去(缺席的)生活场景再现了:一头母水牛拉着那架非洲水车不停地转[114],它从缺席中涌入记忆,令他想到这头畜生为人送去清水,而人还要羞辱它。这头沉默的畜生的坚忍顽强化作了造福于这个种族的坚忍顽强。



注释:
[1]《意义的谵语》(The Delirium of Meaning)原载英文版《若非满目皆荒漠:埃德蒙·雅贝斯诗选》(If There Were Anywhere But Desert: Selected Poems),美国:站山出版社(Station Hill Press),1988,第105—124页。
[2]罗伯特·邓肯(Robert Duncan,1919—1988),美国诗人。
[3]圣书之子民(the People of the Book),指犹太人。
[4]原文为法语:À la poussière du puits.
[5]托马斯·曼(Thomas Mann,1875—1955),德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6]《光明篇》(Zohar),13世纪犹太教神秘主义喀巴拉派著作。
[7]原文为法语:le livre de la mémoire.
[8]赫西俄德(Hesiod),公元前8世纪的古希腊诗人。
[9]  原文为法语:aux rabbins-poètes.
[10]  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诗人。
[11]  原文为法语:Aux rabbins-poètes à qui j’ai prêté mes paroles...
[12]  les和et为法语的冠词和连词,其共同点是都有“ei”这个元音。
[13]  法语中,vie(生命)、puits(水井)和qui(关系代词)这几个词都有“i”这个元音。
[14]  原文为法语:des Rabbins imaginaires dont la voix est la mienne.
[15]  当指“起作用的都是书写本身声音的在场和书写中声音内部诸多声音的在场”一句。
[16]  原文为法语:Je suis un autre.
[17]  et,法语连词,用于句首时起承上启下作用。
[18]  法语中,et与révélées发音均为“ei”音。
[19]  原文为法语:plus près.
[20]  原文为法语:Tu es celui qui écrit et qui est écrit.
[21]  原文为法语:chemins d’encre et de sang.
[22]  《光辉之书》(The Book of Splendor),即《光明篇》(Zohar)。
[23]  法语中,构成该两个词的五个字母相同,但顺序不同。
[24]  费迪南·德·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瑞士结构主义语言学家。“打乱字母重新构词”(anagram),指将一个词的所有字母重新排列组合构成另一个词(或多个词)。
[25]  原文为法语:Je voulais dire que, dans le livre, les choses – les êtres aussi forcément évoluent dans univers de vocable: leur univers.
[26]  马塞尔·科恩(Marcel Cohen,1884—1974),法国语言学家。
[27]  原文为法语:le mot est lié au mot, jamais aux choses.
[28]  莱昂的摩西(Moses de Leon,1240—1305),中世纪西班牙犹太教喀巴拉派人士,据说《光辉之书》出自他的手笔。
[29]  原文为法语:Quelle est l’histoire de ce livre.
[30]  原文为法语:La prise de conscience d’un cri.
[31]  原文为法语:Il suffit d’une minute pour prendre conscience d’un siècle.
[32]  原文为法语:passent par les vocables et par les hommes.
[33]  原文为法语:Il suffit d’une race pour prendre conscience d’une espèce.
[34]  原文为法语:parole du livre.
[35]  原文为法语:vierge de toute parole.
[36]  原文为法语:——Et ton salut? ——L’oubli de mes paroles.
[37]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在书的门槛》。刘楠祺译本作:“我能进来么?天已经黑了。”这里邓肯的英译与法语原文略有出入。
[38]  原文为法语:Une mèche brûle dans chaque mot.
[39]  阿布拉菲亚(Abulafia),或指亚伯拉罕·阿布拉菲亚(Abraham Abulafia,1240—1291?),生于西班牙,被视为犹太教神秘主义“先知喀巴拉”的创始人。
[40]  “捉迷藏”游戏(Hide-and-Seek)或“寻宝”游戏(Finding)用语,意思分别是:你快接近目标了;离目标不远了;你已经碰到目标了。
[41]  原文为法语:lecteurs privilégiés.
[42]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在书的门槛·三》。刘楠祺译本作:“请用红书签标注出书的首页,因为创伤伊始俱无形。”
[43]  原文为法语:El, ou le dernier livre.
[44]  《创世之书》(The Sefer Yetzira,又作Yetsira或Yetzirah),犹太教著作,成书于3—6世纪,是已知此类著作中最悠久者,该书提出宇宙的起源是希伯来文的22个字母和上帝的10个流溢阶段,即10个数。
[45]  “一组十”(decade),指以十个构成的一组,如“十年”。
[46]  伊西多尔·卡里希(Isidor Kalisch,1816—1886),出生于普鲁士的美国犹太教改革派拉比,作家。
[47]  唯一者(the only One),指上帝。
[48]  法语:犹太人。
[49]  英语:诗人。
[50]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在书的门槛·二》,原文为法语:Tu es Juif et tu t’exprimes comme tel.
[51]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在书的门槛·二》,原文为法语:Les quatre lettres qui désignent sont tes quatre doigts.
[52]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在书的门槛·二》,原文为法语:Tu disposes du pouce pour m’écraser.
[53]  圣名四音(Tetragrammaton),指四个希伯来字母组成的上帝的名字,拉丁化形式为YHWH,通译“雅赫维”(Yahweh)。
[54]  索伦(Gershom Scholem,1897—1982),以色列哲学家和历史学家,出生于德国。
[55]  参看刘楠祺译本:“当作为孩子的我首次写下自己的名字时, 我便意识到我在开始写一本书。”
[56]  邓肯在此引用的均为阿拉伯数字,而中译本均显示为汉字数字。
[57]  原文为法语:Mon livre a sept jours et sept nuits multipliés par autant d’années qu’il a fallu à l’univers pour s’en délier.
[58]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在书的门槛·二》,原文为法语:Il y a deux mille ans que je marche.
[59]  原文为法语:Tu es Juif et tu t’exprimes comme tel. Mais j’ai froid. Il fait sombre. Laisse-moi entrer dans la maison.
[60]  原文为法语:Une lampe est sur ma table et la maison est dans le livre.
[61]  此处或指亨利·科宾(Henri Corbin,1903—1978),法国哲学家、翻译家和东方学者。
[62]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缺席者之书·第一部》,是叙事者描写他看到的墙面涂鸦,原文为大写英语:JEWS GO HOME.
[63]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缺席者之书·第一部》,是叙事者描写他看到的墙面涂鸦,原文为大写法语:MORT AUX JUIFS.
[64]  美名大师(Baal Shem),犹太教称号,指知晓上帝的秘名而行神迹的人。本处或指美名大师托夫(Baal Shem Tov,1698—1760),18世纪犹太教哈西德派创始人。
[65]  舍金纳(Shechinah,一作Shekinah),犹太教中指神的显现,或指神显现时光芒四射的云。有时也用以代称雅赫维圣名。
[66]  圣贤(Tzaddik,一作Zaddik),犹太教中公正无私的人,有道德的人。
[67]  鲁米(Rumi,1207—1273),伊斯兰教苏菲派学者、诗人。
[68]  《灯塔》(Les Phares)是波德莱尔诗集《恶之花》(Les Fleurs du Mal)的第6首。
[69]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而你将在书中·一》。原文为法语:Le récit d’un amour détruit par les hommes et par les mots.
[70]  查尔斯·奥尔森(Charles Olson,1910—1970),美国现代主义诗人,代表作是《马克西谟斯诗篇》(Maximus Poem)。
[71]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而你将在书中·一》。原文为法语:Le mot est lié au mot, jamais à l’homme et le Juif à son univers juif.
[72]  《我心赤裸》(Mon cœur mis à nu)系波德莱尔随笔集《私密日记》(Journal intime)中的一篇。
[73]  波德莱尔1866年2月18日在致其法定监护人昂塞尔(Narcisse-Désiré Ancelle,1801—1888)的信中写道:“您可真幼稚,居然忘了法兰西憎恶诗歌,憎恶真正的诗歌……”
[74]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而你将在书中·一》。刘楠祺译本作:“词语承载着每个字母的重负,从第一缕曙光开始,犹太教徒就承载起了其形象的重负。”
[75]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而你将在书中·一》。刘楠祺译本作:“‘我即话语’,有一天,约书亚拉比对一位来访的拉比说道,‘而你却声称是通过我的脸认出我来的。’他对一位神启之人竟然以貌辨人愤愤不平。”
[76]  法语中,动词“是/存在”(être)与动词“追随”(suivre)在直陈式现在时第一人称单数变位时的书写与发音均相同,故“我是话语”亦可译为“我追随话语”。所以邓肯在下文中说“在第七卷中, Je suis(我是/我在)和Je suis(我追随)之间的暧昧含义将被激活”。
[77]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而你将在书中·一》,原文为法语:Rien, apparemment, au seuil de la page ouverte, que cette blessure retrouvée d’une race issue du livre dont l’ordre et le désordre sont chemins de souffrance; rien que cette douleur dont le passé et la continuité se confondent avec ceux de l’écriture.
[78]  引自波德莱尔十四行诗《交感》(Correspondances),见刘楠祺(译):《恶之花》,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第18页。
[79]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而你将在书中·二》。邓肯之译文除了“先后次序”一词用的是affective order(表达情感的顺序)外,其余皆与刘楠祺译本同。
[80]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而你将在书中·五》。
[81]  同上。
[82]  同上。原文为法语:“Tu”, c’est quelquefois “Je”.
[83]  布伯(Martin Buber,1878—1965),德国犹太宗教哲学家,出生于奥地利,晚年在以色列授业。《我与你》(I and Thou)是布伯的代表作。
[84]  原文为法语:se confondent.
[85]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缺席者之书·第一部》。原文为法语:Les phares d’une automobile éclairent la façade d’un immeuble.
[86]  波德莱尔《灯塔》第10阕:“千百斥候兵,反复齐呐喊,/宛如指令下,千百号角传;/巍峨若灯塔,千百堡垒燃,/恰似猎人迷深山,众人频召唤!”见刘楠祺(译):《恶之花》,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第26页。
[87]  波德莱尔诗《交感》片段,原文为法语:expansion des choses infinies.
[88]  没影点(vanishing point),绘画术语,是焦点透视法中纵深方向平行的直线在无穷远处最终汇聚消失的一点,也称为消失点或焦点。
[89]  Yod,希伯来语的第十个字母。
[90]  原文为法语:cri,刘楠祺译本译作“呼号”。
[91]  Goyim,指非犹太人、异邦人、异教徒,含有贬义。
[92]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而你将在书中·五》,原文为法语:plus ancien que la graine.
[93]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而你将在书中·五》,刘楠祺译本作:“我让墨水在我猜测出的每个字母躯体中流淌,好让它靠自身的活力定生死,/那活力是你的,于凯尔,它在书中,/在书想要接近和意欲隐藏的地方。”
[94]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而你将在书中·五》,刘楠祺译本作:“冈杜尔拉比曾经说过:‘那些不信书的人丧失了对人的信心和对众生王国的信心。’”
[95]  基督教科学派(Christian Scientists),19世纪后期在美国创立的一个基督教新教的边缘教派。
[96]  耶和华见证会(Jehovah’s Witnesses),19世纪后期在美国创立的一个基督教教派。
[97]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而你将在书中·五》,原文为法语:Y a-t-il, mon frère, vocable plus attentive et plus rêveur, plus misérable et plus solidaire que celui que tu incarnes?
[98]  指下面一段文字中的il y a, y, i, e, Elya等。
[99]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而你将在书中·六》。
[100]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而你将在书中·七》,原文为法语:Mais qui réponds / à un prénom / emprunté?
[101]  法文中,字母“L”的发音与作为上帝之名的“EL”发音相同。
[102]  如尼文(rune),一种北欧等地的古文字。
[103]  七枝烛台(Menorah),犹太教的徽号和以色列国国徽的中心图案。七枝烛台原为犹太教的圣器,安置于耶路撒冷圣殿。据《旧约·出埃及记》第三十七章记载,该烛台系由以色列著名工匠艺人比撒列用黄金制成。七枝灯盏中,中间的一枝略高于两边的六枝,代表安息日,其余六枝代表上帝创世的六天。公元70年,罗马统帅提图斯占领耶路撒冷,洗劫了圣殿的圣器,黄金烛台下落不明。以色列国复国后,认为圣殿烛台能为无家可归、受尽磨难的犹太人带来光明和安慰,并象征和解及光复的希望,是犹太人敬爱上帝的庄严所在,因而确定将七枝烛台作为国徽的中心图案。国徽呈盾形,以蓝为底色,白色的七枝烛台居于盾面中心,两侧各有一株白色的橄榄枝。
[104]  原文为formula,或指Trinitarian formula,即基督教三位一体论者所用的短语“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105]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而你将在书中·七》,原文为法语:ses grandes heures, / ses heurts, ses douleurs.
[106]  这里,邓肯或指若朗读上述两段法语,读者有可能会把ses heures [其(辉煌的)时刻]听成seize heures(十六小时),因其发音基本相同。
[107]  这里,邓肯在玩英语的文字双关游戏:age(年龄)是language(语言)一词的最后三个字母;below(处于下层的)的读音与bellow(怒吼)接近;nay(否定)是 native(本民族的)一词的第一个音节的发音。
[108]  圣经原文为:今日你要同我在乐园里了。典出《新约·路加福音》23:43。
[109]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而你将在书中·七》,原文为法语:Le livre / surgit du cri des pétals sacrifiés, / de l’incendie de la rose prophétique.
[110]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而你将在书中·七》,原文为法语:Je revendique, en dernier, mon dû.
[111]  原文为法语:une prise de conscience.
[112]  引自《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缺席者之书·一》,原文为法语:Il a passé sous des feux rouges, des feux verts.
[113]  邓肯此句意谓“rêve”(梦幻)一词隐藏在“réverbère”(路灯)一词中;且其写“回响”一词时还使用了英语的“reverbrations”一词,特意与前面两个法语单词的起首字母保持一致。
[114]  参看《问题之书》第一卷《问题之书·缺席者之书·一》:“他想起那些非洲地区的水车,由一头蒙着眼的母水牛拉着转动;想起那头受尽屈辱的畜生,它笨拙而驯良,是它用自身不停的转动浇灌着大地,是它为人送去清水,而人却羞辱它。他觉得他和那畜生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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