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或更早些,我起床了,妻子仍在酣睡。收拾了一下,来到客厅。重新检查了一遍昨天晚上准备的行李,一个偌大的旅行包里显得空荡荡,提着它像提着一面空镜子。
值初夏,天微明,但在宽畅的大街上,行人仍很稀少,偶有小车从身旁擦过,我仍能感觉到凉爽爽的风,快速地消失于那树叶尖上,离车地约一里左右,本打算找的士,少得可怜,只好步行。我沿着固定的线路,愈走愈快,身边的人与物渐渐地多了起来,他们全在我经意或不经意间长出来似的,有老太太,老爷爷,少妇,中年汉子,更多的是步履匆匆的学生,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淹没了倦容。
一幢高大的楼房下面,倔着一片空地,空地上积了少量的水,许是昨夜留下来的雨,我怀疑自己昨夜是不是真的沉睡,下了这么大的一埸夜雨,我为何没有听见风雨声,也罢,积水亦或是有人故意留下的,因为更远些的空地,并没有积水的迹痕。“你是去九寨沟的。”一个女孩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岑寂,我从空地上收回目光,有些不太情愿地转过身去。“你也是去九寨沟的游客吗?”女孩的声音再一次进入了我的耳廊,这一次比黄莺鸟更动听,因为我找不出更好的比喻,当我的目光转向她,转向她的刹那间,我怔着了。美从来都是个人独特的感受,而我至今,未曾有过这样的震慑。女孩的美让我心醉。此前一直以为,我不是一个会欣喜女人的男人,况且对美持有偏见和痼疾。当众人都烁口称颂美之际,而我早已心生卑鄙与漠视,可是今晨,可是现在,可是眼前,美在我眼睛里突然纯洁起来,锃亮起来,无与伦比,这一点,从我目不转睛与急促的喘息中,非快地就能猜到我的内心了。那种在此之前对美所有的偏见与漠视,大概一扫而光,还是让我用一句话来描述:“一袭红衣似著着烈烈晨风,透明彻骨,长发逸逸,侧掩双蛱,眸子里闪烁着炽热的清辉。淡紫色的溥唇内,皓齿如月隐秘,鹤颈抑腰,玉腿双输,减一分嫌瘦,添一分嫌肥。”她把白藕般的兰花手递过来。“你好,我也是去九寨沟旅游的散客。”年过四十的我所经历的物是人非,能让我怦然心动或目瞪口呆的美丑,少之又少,不要谈什么彬彬有礼或谦谦君子的样子,待人接物之常识,应该还是有的。
可是这一次,竟有些失态了,两只手不知如何去接受她的那一份热情,像一对害臊的吊坠。还是女孩温婉,她的手并没有久留空中,正眸一笑。“你是。”我那敢去接她的眸子,几乎在她正视我的瞬间,我把自己的目光落到了刚才的积水身上,只见半个阿娜多姿的影子在水镜中徘徊。“我也是,我也是的”。我低头嚅语。“好哇,你果真是,我没有猜错。”女孩的火焰更加明亮。“你好,我叫红衣,你叫什么?”“红衣,那有叫红衣的。”我心里泛起了涟漪,表面上镇静,但羞赧和疑问同时在脸上显露了出来。“你叫红衣,你怎么叫红衣?”这么突兀的话刚一出口,我就有些懊悔了。“叫红衣不好吗?”女孩继续打量着我。“我赌你是一个写诗的男人,你会吗?”看来她并没有责怪我的鲁莽,反而问了一个更加不着边际的问题。“不妨直言,你会写诗吗?”她这样不会拐弯抹角,叫我如何回答。许是用不着回答,许是她早已知晓了我的一切。噢,知晓了我的一切,这不是让人剥光了衣服抽打着脸吗。但是在美面前,她是一个圣女,难道还需要隐匿自己。我不得不有了些许的惊讶。“你,你知道我的过去。”谁知此话反戈,倒是让女孩吃惊起来。“我怎么知道你,我从来就不认识你,在此之前,你所拥有的一切我都是零。”女孩更像是一个诗人,因为在她的句子中,比诗更具有穿透力。“那么现在,我告诉你,红衣,我不是诗人,但写过一些小诗,这又算不算会写诗的男人。”红衣嫣然一笑,那种鸽子般的银铃,非快地感染了我,但我仍然只是矜持地露了露齿,扬了扬眉心。“你说的问题不是问题,既然诗都写了,为什么不能叫诗人。”我无言以对。心想每一个人其实都是生活中的诗人,为什么一定要用头衔和虚名来蒙蔽自己。或许红衣不是这么想的,她更擅长写诗。
初次见面的不安和窘迫,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逝。
我的困厄,早已不是爱情的困厄。那么爱情,会不会无缘无故地降到我的头冠,或许我应该自我介绍,不要让圣女看出我的虚假手段。不知是那个年代死掉了花果山上的一只猴子,变成了一块尴尬的石头,这就是我的前身。母亲取名石头,儿时玩伴便都叫我石娃。石娃者——冥顽不灵也,极不文雅,上了中学自取“风化了的石头”。但恼其长,干脆留其首,取一个单字,叫风。族姓口天吴,即落笔:吴风。吴越之风,读起来算是有那么丁点儿文雅了。“我叫吴风。”红衣终于知晓了我的姓名。在踏上中巴车的一瞬间,我故意停住。我说。“红衣,咱们换一种方式去,不和他们混在一起。”而且把话说得非常地肯定,不带一丝一毫的询问。紧跟我后面上车的红衣,经过非常短暂的沉默,语气中也不夹带着疑虑。“是吗?你真的这么想。”“真的这么想。”我再一次肯定了她的肯定。“那怎么去?”红衣停下脚步,拿下扶车门的白藕般的兰花手。“去就有办法”。我大幅度转身,无意间看见了地上的积水,突然来了灵感。“也许,坐轮渡去浪漫些。”“就是坐船吗?”红衣完全恢复了常态,落落大方之中略余有那种女诗人的气质。“就是坐船去,家乡的大船直达重庆的嘉轮江畔,沿岸绝妙的风光,冠过天下山水,更何况有你这样的美女相伴,再苦再累的远行都会日月增辉。”我一下子重迭了许多的话,有些似崩堤的江水,羁押不住,倾泻而下。而红衣静静地听,静静地听,似乎着了迷,不是对我入了迷,而是对我所述说的风景入了迷,当我停顿片刻,自然地那种停顿之后,红衣可能又转为揣测我的诚意了。她的眸子在晨曦中愈来愈光辉,在愈来愈世俗的人群中,她的一袭红衣惹来了许许多多的馋涎欲滴,或许还夹杂着同性的嫉恨。只见中巴上的导游,此刻正在大声招呼。“你们!你们俩个还磨蹭什么,马上就要发车了。”红衣和我不约而同地冲着导游异口同声地回道。“不去了,咱们不去了。”话声一落,相互看着对方抿嘴一笑。这一笑,让我怀疑起自己的年龄来了,难道此刻。“我是一个没有妻儿的白面书生。”
直达汉口的轮渡,是八点钟出发的。还好我平时不抽烟不喝酒,避开妻子的耳目,存了一些私房钱。虽然不多,但足够支撑这一次的九寨沟之行。红衣坚持自己付费,我抢先付了。红衣便用她那白藕般的兰花手来来回回地推给我钞票,每次我都如数奉还,红衣就不再推了。两个人在船上的餐厅里吃了早点,各一根油条和一碗豆浆,红衣也特别喜欢。趁着大船还未启航,我和红衣来到了甲舨上。倚着雪亮的合金栏杆,探望着宽阔的江面和湍急的水流,却一时无话。但甲舨上耳目众多,都向我们这边折射过来,有些是偷偷的,有些是火辣辣的,虽然这许多的各藏不同心事的眼睛,至少十之八九是冲着红衣的。而我,则完完全全只是一个陪衬。也许,在各色眼睛中,她们的心思也有所不同。“老牛吃嫩草、或气煞我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瞎了眼啦或看啊,这个恶魔与下贱的女人”等等。我不敢也不想去猜测。刚好江面上有一对白色的水鸥低飞而过,我找着话茬儿。“红衣,你看到了那对水鸥吗,它们是多么地自由而快乐。”“你不快乐吗?”红衣特敏感,反应也极快,急速地瞄了我一眼又重返江面。“我不是这个意思,红衣。”解释其实是无须解释。
两岸的风景开始迷醉起来,因为大般已经开动。虽然我也曾多次往来于两岸,但这一次的风景在心里,在眼睛里,肯定完全不一样了。“红衣,你看那绝壁上的青腾,它们长出不一样的图景在欢迎我们呢。”“我怎么看怎么象一匹一匹管不住的烈马。”红衣冲着我抿抿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一匹一匹的烈马,我怎么没看出来。”我特别兴奋,很想唱一支歌,虽然歌喉有些糟糕。我说。“红衣,唱一支歌吧,咱俩一起唱,声音不太高的那种。”“没有那一部法律不充许你在甲舨上唱歌啊,你唱吧,我不和你一起唱,我听。”红衣回头望望甲舨上密密匝匝的人群,大家都兴奋地议论着那峭壁上的岩画,幻想着自己心中精美的图案,只要能与自己的愉悦相对应即可。其实是没有谁能破解真相,青腾之于绝壁,那只是一种绝望的游戏,是灵魂与躯壳之间的撞击,更是青腾与绝壁之间的那种醉生梦死的大较量,以上仅是个人的浅陋见解。
我侧身扫视离我们不远的船栏,一对小恋人,他和她抱得是那么地紧,互相搂着,几乎鼻子贴着鼻子,嘴唇咬着嘴唇了。而我却有点类似做贼的感觉,不敢把眼睛多停留在他们的身上,因为那对小恋人也时不时地拿眼睛突击我们。虽然我和红衣挨得近,甚至更近,但我们之间始终有一种寸远之感。即便偶尔衣服与衣服之间粘滞,各自也会马上莫明其妙地移出。我说。“红衣,我可是额头上有许多皱巴的男人。”我故意把“男人”两字的音说得重些,生怕红衣在嘈杂中听不见。“哦,我知道。”红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简短地回答了我。“我更是一穷二白。”我再一次加重了语调。“哦,我也知道。”红衣依旧淡然。“你知道什么?”我追着问。“你看大船离岸很远了,连家乡的影子都不见啦。”红衣继续,完全不回答我的话。“这江面越来越壮阔,我还是头一糟坐这么大的船呢。”“你头一糟?”我有些不解,或者太不解。这么美若天仙的一个女孩,怎么会是头一糟搭乘轮渡。“你以 前真的没坐过?”我特怀疑。“没有,真的没有。”红衣十分肯定地回答。“没有就是没有,我还需要撒谎。”
我不再持疑,既然红衣说没有,那肯定是没有了,再看她的兴奋,远远地要超出甲舨上的任何一个。“身世?”突然在我的脑海里一闪。“那么她的身世?”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我是不敢贸然去打听的。如今是挨着了美的心灵、美的姣容、美的真实,我也无须去知道更多。有这么一个美仑美奂的美女陪游,这是我前辈子修来的大福份。虽然妻子的容颜不是很差,甚至也有那么一点点美艳,但与红衣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或许比这个比喻还有更大的距离。“苗条淑女,君子好逑。”可我还是君子吗?有了妻室的男人还能是君子吗?这种不可知趣的答案,象闪电一样闪过我的脑波,但消失得也快,与美女结伴而行,只要剔除非份,保持自身的洁净,何乐而不为。况且从怦然心动到平静似水,红衣的一眸一笑虽极具诱骗,我不是至今未曾牵她那白藕般的兰花手吗?随着思绪地深入,轮船突然放胆高鸣,吓了我一抖。而这高鸣仿佛要把这悠悠懵懵的江水震飞了,声音挟到高耸耸的两岸,珍禽异兽全都做了回应似的,刹那间琴瑟四起,鸾凤和鸣。寻着这些美妙的和音,只见两岸木叶连天,青翠欲绿,奇峰怪岭,云推雾追,映入江底,似有“君不见天上之景江中行”之感。近中午,红衣始终和我保持着距离,每每船舷颤悠或癫狂一下,我和她的肉体便会隔着溥衫轻轻地厮扯,那种痒痒如同邪片一样勾出我的馋,然而瞬间又被谁迫不得已地击毙了。
午饭我们要了一瓶白啤,一碟炒牛肉,各一碗小米粥,外添一盘韭菜炒鸡蛋。红衣说。“我最爱吃韭菜炒蛋了,晕素都有,青黄搭配,色味极佳,是一碟值得细品的菜肴。”正当我俩用心品尝这些美味佳肴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一个酒气熏天的水手,北方汉子的那种强悍、伟岸、英俊都有。他一手持着一瓶冰啤,边喝边走向红衣。我起始毫无警惕,以为是喝醉了酒的汉子偶尔路过而已。因为餐厅里也已经有许多喝醉的莽汉晃来晃去的,更没有人惹是生非。谁知这北方醉汉,癫癫地在红衣左边停下,一只手上的冰啤重重地砸在方桌上,发出很大的震响。专心品菜的红衣吓得脸色都变了,惊叫一声反弹似的立了起来,同时不由自主地向我靠。说真的,我也吓了一跳,但很快镇静下来,脑子非快地翼动。“要怎么样才能保护好红衣,又不受到醉酒汉子的纠缠。”“你,你——你陪我喝一钟!”醉汉扯大嗓门吼叫,生怕别人不知道。或许他醉了,或许他故意,水手的生活其实是一种缺少女人味道的枯燥生活,虽然他们在心底都藏得很深很深,亦如我,遇到了火上浇油的红酥手,再怎么抑制也抑制不住,只得任其无缘无故地爆发。那么我,是否符合这种解释。
“不,不是吧。”我一边思量着对策,一边猜测水手的醉酒程度。倘若真醉,我和红衣就无须和他理论,远离一些即可。如果是真闹事的,我一时三刻还真没想出好的办法来。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他欺侮红衣的,那怕有酒味的污染也不能。我快速地挡在红衣与醉汉中间,同时轻轻厉声呵斥。“你快点走开,否则我就不客气了。”谁知“不客气”三个字刚一脱口,醉汉竟伸手来推搡我的胳膊,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你,你装醉打人。”我提高了声音。“你就不怕我喊警察。”“警,警察,嘿嘿,老子就是警察,你给我滚开,我,我要和这位美女行,行酒令。”醉汉不知真醉假醉,连警察也不放在眼里,口出狂言。此时,我也不知从那来的勇魄,迎上去使力与醉汉的手对抗,谁知北方汉子的力特别地大,反让自己的身子退趔,差半寸就侧在红衣的胸前了。“你真敢打人。”因为吃了亏,得了羞愧,我怒中生恶,随手操起桌上的冰啤往醉汉脑壳上砸去。然而很不幸,甚至是不幸得很。醉汉的手比我快了三秒,简直如一个魔术。只见醉汉晃荡着上半个身子,手比电光火石还快,在我砸下去的瞬息,他的手已经接住了我手中的冰啤。未待我反应,即我的手仍悬在空中,而他早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砸在了我的天灵盖上。我眼冒金星那是自然的事,歪歪斜斜地倾在了红衣的胸上。“天啊,打人了,流血啦。”随即我昏了过去。殷红的血液顺着面胛淌进嘴角,那种甜甜的咸咸的味道还是有的。
二
听红衣讲,我昏了之后,血溅了她一身,但不那么特别刺眼,醉汉见了血,或许是酒醒了,提着另一瓶冰啤歪歪扭扭地走了。我只好大声呼救,船上的警察很快就赶过来,一些人帮我把你背起直奔医务室,一些警察围住了醉汉,三下五除二就地制服了他,还上了锃亮亮的手铐。醉汉迈出餐厅的一瞬,还回头冲着我笑了下,不过那是一种可恶的笑,不值一提。下午三点多,我醒过来了。红衣坐在床沿上,问我的脑袋瓜子还痛不痛。我说。“不痛,只是这白绷布缠的,把我的脑袋都缠没啦。”红衣转身问值勤的护士。“可否让脑袋瓜子活络些,别让这它失去理智。”那护士听得怔怔的,看红衣的眼神也挺怪异。“那有你这种说活的,我们护士不都是杀人犯了。”护士别个身非快地就蹁到它处去了。“算了。”我问。“红衣,他们为难了你吗?”“没有,你可别胡思乱想。”红衣笑笑,我看见她的嘴角都未动。“你伤得不轻。”红衣问。“还有痛吗。”我说。“不轻那是假的,脑袋瓜子都开了花,如果不是我手慢,兴许开花的就不是我了。”红衣嗔怪。“以后不许你这样冲动,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胡来,你也胡来吗。”我微微眨了眨眼。“是,以后不冲动了,不冲动了。”红衣就示意我不要多说话,多休息些。
恰在此时,警察押着那个醉汉进来,我一眼瞧见他就上火,全身想得瑟一下,可是没得劲,只好小愤怒。带头进来的警察说。“他的酒喝过了头,这会才醒,我们要他过来道个谦,轮渡是公司的轮渡,是用来专门为你们这样的客人服务的,如果他还这样酗酒闹事,我们就会开除他。”另一个白脸警察说。“其实他是一个心眼不坏的纯东北,你们原谅他这一次,让他有个教训,也好今后规矩做人。”听着这两个警察的解释,我和红衣的怒气已消了大半。“你们是一对夫妻吧,老夫少妻的多安分,多贤惠,多漂亮的妻子。”趁着醉汉向我们低头认错的间隙,带头进来的警察不由得夸赞我们。因为他和我靠得近,所以才发现他是一个很老的警察。他的大盖帽压着的一堆白发告诉了我,他的年纪肯定不小了。可他仍在船上值勤,这种精神不禁让我感喟。“没事了,没事了,你们忙去吧,让他休息。”红衣的脸色并无多大的变化,她代替我传达了那种责怪也没用的意思,只要你们不再打扰就好,休息要紧,至于警察所说“老夫少妻”一言,我更是看不出红衣脸上的微妙。我假寐过去,心里突现出妻子的那张脸来。
“这样的关系,我们又算是什么关系。”我怔怔地想。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的手机叫了,红衣要接,一看是老婆两字的字幕,便递过来让我接话。“亲爱的,你到了那啊,怎么连一个平安也没有。”妻子在手机那头有些温怒。若是以往,我必告之实情,兔得妻子牵挂。“怎么回答她,怎么回答妻子。”突然事件的起因,让我把所有能调动的大脑细胞,一瞬全调动了。“如实告之还是谎言。”这种石破天惊的第一次,两种答案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内心里波澜壮阔的,我假装不作声,表面上静静地听妻子的唠叨,幸福而甜蜜。每次向妻子报平安,都会听到这种亲密无间的幸福,仿佛从遥远穿越了时空而来。恰似一个饥肠辘辘的孩子,突然间得到一块沾满了黄油的大蛋糕,那种美妙的感觉沁人心脾,久驱不散。“我,我非常好,亲爱的,没什么事,已经顺利到达汉口了。”我故意小停顿。“亲爱的,我正准备晚饭哩,本打算过后向你报平安,可是,可是你等不及,先拔过来了,亲爱的,谢谢你的关心,一切都好,完毕。”此刻,我就象一个优级秀的报幕员,几乎是滴水不漏,其实是漏洞百出。然而额角处的虚汗,一颗接一颗地从白绷带里蹦出,活龙活现地往下坠。每每与妻子通话,“完毕”非说不可,否则就会没完没了,虽然每次远行之后回到妻子身边,她没完个数落,一会儿说我不爱她,接个电话没几句就撂,一会儿说我出去一趟不容易,怎么没见你礼物啊。说到礼物,我便从沾满灰尘的一个追随了我二十多年来的黑色挎包里,变戏法一样变出许多迥然不同的新礼物出来。其实妻子早以把黑挎包翻了个底朝天。“亲爱的老公,你好坏,你真会开玩笑,你不是说没有时间挑选礼物吗。”而此时此刻,妻子便会主动地拥抱一下我,并把她那炽烈的吻留在了我的唇上。
“你还痛吗,看你额头上的汗珠滚出,好像痛得更厉害了。”红衣用她那双白藕般的兰花手,绕着一条白色的毛巾,正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揩着。我被她的声音喊了回来。“你走神了。”“我走神了吗,我那能不走神啊。”我自言自语,轻得连蚊子也听不见。“其实你不必这么紧张,真的。”红衣停止揩汗,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瞧。“怎么啦,你不认识。”我被她盯得不好意思,脸上似有徘云,中年人的那种红徘云,更淡些的那种,经不得看的,随之会更暗淡下去。“你有心理负担,我看来了。其实你大可不必,我的心也许不在你心上,可能在和你的眼神最初交接的瞬间,你就读懂了我,既然你早已读懂了我,到了这个时候,你又何必这么紧张的。”红衣不紧不慢地温诉。如果不是妻子的电话,我的假寐或许成真,或许红衣就没这么多话了。短短的几分钟通话,三两声“亲爱的”,难道让红衣介意了。还是撞到了她内心的伤,我无法猜透,一个女人的心本来就非常地缜密,几乎密不透风,更何况是一个最美最美的女孩,她的内心应该细到比最细小的骆驼针尖还细吧。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轮渡呜呜地响了,这是预备晚上的航程。
长江中游段的夜航,犹如神秘面纱的银河之旅。只可惜我错过了这一次的绝妙机会,然而不幸中的万幸,另一种惟妙惟肖、无与伦比的美妙,正悄悄地为我洞开。
“我非常喜欢跳舞。”红衣并不想停顿。“舞蹈是我的第二生命,还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也许更小一点,母亲就送我上了舞蹈兴趣班,因为我从小体弱多病,如果不是一个女孩子,母亲更希望我去学武术,那种强身健骨的武艺,至今我还没有接触过。”我问。“你是指武功那种东西,还耿耿于怀。”“不了,早就不了,初一那年受到一个男孩子的欺负,当时有些后悔,后悔母亲没有送我去练习格斗,比如少林寺、武当的那种学校,后来我就不后悔了,到了初三上个学期,市里组织了一埸少年舞蹈赛,我拿了一等奖,一等奖,你知道吗,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母亲失去了一个好老公(就是我的父亲)一次也没有流过泪,但是那次,那次母亲搂着我哭了,哭得连窗架上的白菊花也开了。”“是吗,那你父亲,那你父亲怎么啦。”不知从何时起,我的眼眶里也蓄满了泪水,欲擒故纵的样子,直挠我内心。“父亲走了,早早地走了,我已经记不清父亲的印象了,只是从母亲断断续续的言谈中,父亲是一个军人,转业在家,等待安置,谁知就在那个炽烈的夏天,父亲在等待中去寻找另一份工作,路过一个河堤,巧就巧在父亲已经在河堤上走着了,离岸不远处传来一声一声微弱的呼救,揪痛了父亲的心,父亲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拔开水草游到了落水者的身边。“不说了,不说了这些。”红衣猛然从悲痛中醒悟。“不说了这些,我怎么就说了起来。”
红衣用一只白藕般的兰花手抹去我脸上的泪花,同时也抹去自己脸上的泪珠,一行一行的在灯光下仍遗留着迹痕。“你想说就说吧。”我说。“如果你自己不介意,我更加不会介意的。”我会介意吗?我敢介意吗?我能介意吗?一个“英雄式”的人物,一个见义勇为者,那么高大,那么英武,我猜也能猜出结果,红衣的父亲走了,落水者活了下来,这样的义举行为永远都是值得表扬的。我小心问。“那你,红衣,那时候的你还浑然不觉?”“母亲说,她昏过去了好多次,如果不是我,不是我这个小牵挂,这件小棉袄,母亲也许早就与父亲团聚了。”红衣掖了一下被角,生怕这洁白洁白的被单暗淡了,还有那些灯光,她生怕它们不再打在洁白的被单上。“母亲不再嫁人,一心一意地呵护着我,一心一意地教育我,守着我成长,而母亲却在我的一天一天的成长中渐渐老去,我的羽翼亦渐渐地丰满。上了高中,离开了母亲一阵子,母亲舍不得,迫不及待地在校周边租了房,一间简单而整洁的小房子,母亲总是要等着我上了她亲手为我铺好的床睡去才肯离开。有时候,我会假装睡着了,听母亲的响动,而母亲并没有走远,继续立在床沿,用她那轻得不能再轻的颤音为我祷告:主啊,圣明的主啊,请赐予我女儿的一切幸福吧。而我只能用被角压着眼睛,尽量不让泪水涌出来。”“一个多么虔诚而伟大的母亲。”我唯有誉词了,非常简单地脱口而出。“我的母亲是平凡的。”红衣并不为我的誉词而动心。“我的母亲平凡得就像夏空中的一粒星星,是的,星星,发出很微弱的光,虽然比不得月亮,更比不得太阳,但她确实发了光,确实照亮了我成长的道路。
“你不出去走走。”我的意思是说。“红衣,今夜是一个辉满山河的晚上,在轮渡上,在月色下,两岸的崔嵬、峻险,江水中的明月、烛火,每一幅夜景都非常非常地醉人、沁人肺腑,你不出去看看吗?”红衣见我打断了她的故事,有些气愤,脸上的阴霾清晰得很。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或许有一种体谅,不是人人都需要。自己所谓的好意,在她人眼里并不一定存在。我不去想,无论多么明亮和绮丽的夜色,它终究敌不过白天的景致。毕竟有那么一些阴影,藏在另外一些阴影里挥之不去。就像刀痕,破坏了一幅完整的画面,却诞生了许多的画面。亦如我,总是完整不了,一段忧愁过去,又涌入了更多的乌云密布。“大概近凌晨了。”我别开点话,兔得一时三刻都笼罩在阴霾下。我躺在临水边的船仓,透过玻璃隐隐约约地能看见窗外的淡月光,极慢地向后移交。“你困了?”红衣听我此语,问我是不是困了。我非常坚决地摇头,虽然幅度不是那么地大,但伤痛比起开始几乎微乎其微。“你真的不困,你真的不困吗?”红衣的二个“不困”之请,反而让我更加来了精力。我说。“红衣,你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只要你觉得自己的心惬意舒坦就行。”“我不是都想说出来,但有了你这个为我而受伤的忠实听众,那我就非说不可。”红衣起身,去倒了两杯绿茶,那种船上备制好的热茶,杯口上还笼络着一层溥溥的白雾。“你渴不渴。”红衣问。我说。“我的话极少,一点也不渴。”红衣听出了我的意思,但她只喝了一杯,把另一杯置于床头柜台,透着淡绿色的光。“我很快就大学毕业了。”红衣的忧伤已经在脸颊、眉梢、眼睛里露出来了。她的声音里藏着一只夜莺的歌喉。她何尝又不是一只真正的夜莺,留在人间,待歌唱完了,涅磐而去。
大学毕业啦,我从某省城往A城赶,因为是夏天,一路上轻松快乐的,母亲知道我要回来,特意叮嘱我不要误了最早的火车。然而事情总是非常地凑巧,最早的那班火车延误了到站时间,从前方传来消息,由于途中山洪爆发,埋了一小段铁轨,最后经过武警、消防部队的全力抢修,火车总算开过来了,站台上人山人海,涌动着成千上万个疲乏的身子。我,一个手提包,一个手拖箱,拼尽力气往车门口靠,有过二次挤到车门口的经历,但很快被潮水般的人流挤退到更远的地方。趁着休整,我浏览了一下拥挤的人群,心想着车总归都要让上了才会开吧,那我何必去挤。“小姐,需要帮助吗?”在我自我安慰的默然间,不远处传来了一个男中音,我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见是一个穿着绿色军装的小伙子,恰巧他正在向我挥手。什么时候我成了小姐了,心里有些不太高兴,脸色沉沉的,或许那小伙子不屑于我的表情,还是挤了过来,几乎要挨着我的臂膀。小伙子高我一头,见我并不反对,快速地抢过我的手拖箱。“让我帮助你一下。”小伙子说。“我看见你二次都被人流挤出来了。”虽然心里不快,但小伙子的诚意打动了我。“那好吧,我相信你这一身绿色的军装。”再后面一句是“因为我爸爸也是军人。”但这一句我没说出口,不然就是智商问题了。“相信我那就对了。”小伙子耸耸肩膀,他的臂章在阳光下烁烁生辉。后来的交往啊,做朋友啊,都一帆风顺,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母亲也非常地喜欢,但我总是疑心是不是在母亲心上,仍然还模糊着父亲当年的影子。如果是这样,那我呢?那我也是不是把父亲那种伟岸、高大嫁接到他的身上来了。听心理医生说,此恋父情结,多数女孩都有。我想,我有这么一个“英雄式”的父亲,恋父情结又何尝不可。然而,然而,时间的苦难总是那么惊人的相似,惊人地巧合。军人的离去几乎再一次击溃了母亲,击垮了我。红衣沉默,这不是一般的沉默,她用她那白藕般的兰花手,合在胸心,做一个虔诚的孩子,眼睛里尽是滚烫的热泪。“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红衣?”我想坐起来,之前我一直半躺着。这一次,我真的想坐起来,去揉一揉她那被海水浸泡过的双眼。
“痛苦,我早就挺过来了。”红衣并不睁开眼睛。“十天前,母亲走了,永远离开了我,离开了我的世界,我不想让自己活在痛苦的阴影之中。”“所以,所以你出来散散心,还一不 小心遇到了我。”我有些小高兴。“并不是这样。”红衣说。“因为你憨态、善感,所以我主动搭讪,那知你?那知你改变了我的旅行线路,难道这仅仅是因为我的美貌?而我当初的希冀是:路走得越远越好。”“所以,你不加思索答应了。”我轻轻应和。“我们萍水相逢,完完全全是一次偶然事件中的必然。”我想。“我已经越过了不惑之年的界线,而红衣正当豆蔻年华,又如何解释,这样的方程式,我是解不开的。”夜愈来愈深,隔壁船仓中的鼾声如雷,一阵一阵地弥漫入耳。红衣是不是也已困倦,那么她的似是非是的银铃,该有一个怎样的悲喜结果。此刻,我真的困了,上下眼皮有些交战,那么,红衣,咱们休息一会儿,唯有休息,才有一个好的精神状态,去迎接新的日出。
三
二日晨,轮笛轰鸣,如大雷。我从一条青龙背上跌落。“汉口到了,各位客人请安全登岸。”船头船尾都有大喇叭小喇叭重复着。红衣早已漱洗完毕,问我想吃点什么。我指了指额前,扮了一个小鬼脸。“这个样子还能吃东西。”“牙刷、牙膏、洗脸巾、温水我都为你准备好了。”“是吗?谢谢。”我试着坐起,以为需要费些力气,然而很幸运,一瓶白啤的力量并没有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昨晚昏昏庸庸的脑袋瓜子,在精爽的晨风吹拂下,亦全然醒省。“我的头痛好多了。”我对红衣说。“或许本来就伤得不重,只是一些恫吓而已。”红衣见我轻轻松松地下床,神秘一笑。“时间真是疗伤的良药,昨夜我费的精力,算是白费了。”“那啊,那啊,没白费哩,全在这了。” 我指一指脑瓜,莫不急辩。再指一指胸口。“也全在这里了。”此时船廓传来嘈杂。“轮渡要休息一上午,咱们趁早去登登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咱们也该去看看那一去不复返的黄鹤。”“去了不归,还有看头。”“那就去看看黄鹤留下来的楼,兴许能拾到一两片羽毛。”“记念,记念,那里不是值得记念的信物,全在时间的过错中丢得一干二净。”“不和你争,去还是不去,过了此龟山,找不着此楼了。”这些听似杂乱无章的句子,且轻且重地入我耳根,实在是理,心已释怀。便转身对红衣说。“红衣,去不去崔颢的黄鹤楼看看。”“去啊,那有不去的道理,兴许能遇到黄鹤。”红衣回眸,百媚迭生。虽然昨夜未曾认认真真地目睹过她的愁容,但这一回眸,仿佛已有爱情的光芒,足足令我再次怦然心动。岁容在时间的空隙里入驻中年的寓所,如一巢漂白了的水,一载待春雨的枯木,一樽醋化了的陈酒,谁知晴空霹雳处,落下这么一粒爱情的种子,我这种自我陶醉的感觉,一次一次被上帝识破。
在汉口码头至龟山的中巴上,红衣临窗我临红衣,陌生的景色亦是新奇。一晃而过的武汉城,尽是些高楼大夏的影幛。突然,我的手机叫了,晶屏上显示“老婆”二字。红衣低头望了一下手机,我亦看了一下红衣。“你妻子的。”“我老婆的。”“接啊。”“不接好些。”“为何是不接好些,而不是接好些。”“我不知道。”“明镜亦非台,何处惹尘埃。”“那还是接吧。”“你不生气。”“我何故生气。”“那你来接。”我故意也不全是故意。红衣把我的手机挡过来。“那还是你自己接好些。”“亲爱的,电话都响了这么久,你为何不接?”虽然隔着千山万水,老婆的声音仿佛就贴在耳根,生气又不生气,关心又不关心,欲说还休。我只好再次撒谎。“不是不接,是在车上睡着了,还是边上的人推醒我的,老婆啊,你放心,我正往黄鹤码头上赶哩。”“黄鹤码头,亲爱的,你睡糊涂了,怎么有这样的码头。“妻子的声音里虽然是责怪,但更多的是柔情似水。我一愣,随即作了更加荒诞的解释。“亲爱的,刚才猛一抬头,见车窗外飞过一只呆头呆脑的黄鹤,本想说汉口码头,这不就走神了。老婆啊,回头我一定带更好的礼物,手机就少唠叨了,双重收费呢。”妻子本还想多关心关心我,听我又是收费又是礼物的,心就软了,软得如熟透了的十月柿子。“那好吧,亲爱的,挂了啊,一路平安!”“老婆啊,老婆。。。。。。”我还想继续,至少把那种虚情假意传达一下,谁知妻子真的挂了。“就挂了。”红衣欣赏着窗外的景色,淡淡地问。“挂了,真的挂了。”有些懊悔,但不能表达。虽然红衣没看我或许不会放在心上,可我脸上的表情,她是能猜透的。“怕露馅了。”“不是。”“怕这么快就露馅了。”“真的不是。”“我没那么隘。”“我知道你没那么狭隘。”“我没那么计较。”“我知道你没那么计较。”“可我也不是木头。”“你不是木头我知道。”“我更不是石头。”“你更不是石头。”“因为我心中没有什么,除了苦难。”“因为你心中没有什么?”我诧异。“你不知道吗?”红衣快速地扫视我一眼,就象蜻蜓点水那样点中了我的情穴,眼睛随窗外的翠绿远去。
一口气爬上三楼,黄鹤楼的气势才凸显出来。头上的白绷布扎着,无意中也引来了不少人的观望,这只是我个人的臆断。可能那些回头或翘首聚集的目光,更多的是因了红衣姑娘这一袭红妆和那白藕般的兰花手。虽然车上似曾发生过不快,但红衣坚持一直搀扶着我,那种亲密关系显而易见。凭栏极目江面,仿佛这才是长江上的真面目,那一个激湍、广阔,奔向天际的江面,反而忘记了身处名楼的主角——黄鹤了。或许在崔颢的心中,楼便是那一去不复返的黄鹤,入那空悠悠的岁月,追随着江面上的一只小楫,让白云作个伴。红衣说。“在崔颢心中的黄鹤不只是楼,更是乡愁,更是吾辈之无绪在江面上尽飞,寻不着归途了。”我本想再答,觉无新意,红衣之语已告诉我。“我们便是那不知归停的黄鹤。”重返汉口码头,再上轮渡,过荆门,入棱城(即西陵峡)。杜少陵有诗:
《咏怀古迹五首》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轮渡在“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的江面上疾飞。负着伤倚在船栏上,闻汽笛留在岸上的寺中,那青山荡漾下的云片,低低地吻着波澜不惊的江面,似有一种入仙境而未曾入之感觉。身边的红衣总是劝我多休息。“三峡美景美不胜收,这才是一个西陵峡,几十里的奇山异水,名胜古迹,满满地会碍你眼花缭乱的。”我说。“不见得的,美景似琼浆玉液,那有饴得饱的。如你之纯美,超凡脱俗,还有这白藕般的兰花手,就是让我看一辈子也不嫌得长。”“吴风,观风景怎么扯到人身上来了,何况是我,今日之情事,别玷污了你一辈子的光荫。”我不得不侧面之,偶识多时,红衣直呼我大名还是第一次,而我之红衣,已呼之如星子那么多了。“此刻,你叫我吴风,有什么深意吗?”我望着江面上的一对孤鹜,飞入落红里。“只是呼你真名不抛口罢了,那有什么深意。”红衣回我滴水不漏。看来这女孩之心藏得密密匝匝的,就是阳光阑了进去,你也别想探出个风声。“哦,那是吗。”我且顿一会,疑问中带着自嘲。“可是我,可是我喊红衣,如随手拈来的衣服了,你不觉得这份亲昵,远远越过了你我之间的距离。”“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红衣一指远山之寺。“那里的钟声,不知警醒了多少代人的虚妄,你说这钟声里的魔力又究竟是那一个方位。”我哑然无对。象这样非驴非马的提偈,怕是红衣自己也未必能解得开。午后一过,黄昏即近,数十里的西陵峡有逆来顺受之感叹。晚泊巴东,神仙驻地三陆洞,天堑葛州坝,一一在我的视神经闪烁,白天虽未记述,但别有洞天之景与雄纠纠的磅礴,又那能弃在记忆里的角落里沉睡。“你恍惚了,吴风。”红衣提了盒饭进来。“许多客人都在甲舨上用餐,要不我们也去。”好一阵子,我真的回到了少年时光,那种朦胧之情总是不经意间闯进脑海,让人误解为痴人说梦。然而这痴迷的包浆,莫不是情思之衣。“噢,那我们过去。”我随口一应。“果真。”红衣至跟前。“还是多休息,你的伤,甲舨上风大,人声更嘈,你去不得。”巴东有绝句,我轻轻一吟,红衣守着我餐毕。“你不先于你妻子问候一声。”亦梦亦蝶,巫山云雨。明日,也许明日,更是一个绝妙的佳期。
我亦随着红衣轻轻上了船台,披着清辉,步履轻盈,若如仙子。“那是谁,是仙子吗?”独自在船台上舞,如精灵穿行,如龙凤争宠,她那一袭红衣,落英缤纷。远远地渐渐地靠近,却怎么也近不了身,我还是原来的我吗,在两岸,空谷在脚下洒落。怎么是独自赏月,又怎么是独自曼舞,莫非仙境已开,仙人又不能如麻而来,那么一个凡夫俗子之身,闻听丝篁之声,原来她们都在?此时仙女越发地律动了,宜而雅,静若处,动脱兔,柳临风,花亦醉,云想衣裳玉想容,红酥胸、兰花手。“红衣,红衣,是你吗?别离开我。”
“你梦见我了。”红衣问惜惜,方睡半个时辰。“你真的梦见我了。”
“没有。”我也怔怔。“我梦见一红衣女子,在甲舨上舞蹈,以为是你。”
“是我就是我,何必掩饰。”红衣起身。“看你汗水湿透了衣背,脸色惊悚的样子,莫不是担心我的离去。”“在这长江之夜,轮渡之里,我又何必牵挂于你。”我更加掩饰。然而越是掩饰,越发掩饰不住。如同小女子偷了腥,她的姐妹便问。“舒坦吧。”“舒坦。”“舒坦什么。”“我那知晓,只是你自己的东西,别人又怎能知趣。”偷了情的小女子知是上当,掩饰已来不及,只好佯怒离开。再如“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那样,情扉重开的中年,难道这不是一个诱因。我扪心自问,又如何问得了自己的良心。“你听,西陵阁的钟声又响了,夜在钟声里更加沉寂。”杜甫之《西阁二首》即在我脑海闪现。
突然,轮渡鸣笛,示意漏夜西行,可望翌晨抵达朝天门。那巫峡和瞿塘峡的景色,只能在月明之夜欣赏了。今夜月明,甲舨上的大灯会全部钦亮,能夜游明月下的三峡,不失为一桩美差事,只是蜀中水雾多,天高有点寒,别揽了美景、美女而受了风寒,得不偿失,故记得添加件衣裳,夜不能不寐。“不是说在巴东泊一夜,怎么又突然变卦了。”红衣问我。“变与不变常来都是他们的事,我如何得知。”“只可惜了小三峡的维妙。”红衣见我似有牢骚之意,声音极小、极轻,惋惜了一小句。“千辛万难来一趟不易,咱俩不能错过了。”我说。“红衣,你再添件衣裳吧,咱们也去甲舨上赏景。”“不了,吴风,此红衣足矣,能与君同行,心时时都是风景的。”红衣此句一出,害我羞愧难当。“而今天遗一个我,何德何能,有此一段奇缘。”“月落巫峡了,月落巫峡了。”有人在船廓上大喧。“快点去看,快点去看。”我和红衣随人堵挤入了甲舨一角。月色笼罩着巨大的船舫,同也笼络着两岸翡翠的青山。荡漾的江水影影绰绰,倒映水底的灯火,衬垫着一轮晃悠的明月,在天幕,愈行愈远。透过反射的月光,点亮了两岸,滴翠峡的全景就全在眼前了。赏客欢呼雀跃,还有人吹起了口哨,亦有人挥舞着臂猿。一对对恋人抱得更紧了,许是在明月下吻着。亦有晨恋或黄昏恋者,他们始之手足,触之身材,渐渐地挨紧着,慢慢地去搂,被搂者则羞之、推之、挠之,偷偷地看一两眼旁客,待证实的确无人偷看之际,这才放下心来,邀出了紧密的应和。“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或许此句才是他们绝妙的写意。当下我左顾右盼了些,拿目光(分不清月光还是灯光)抚在红衣的眸子上,类似于小偷的行为,没有一丝一毫地惊羞。我把右手环绕过去,想捉住那白藕般的兰花手。轻些再轻些,我的指尖触及了红衣的肤色。她的掌背之软绵,让藏在我心寓的那只兔子怦然又怦然,红衣只顾看江月。“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此时她仿佛不曾防备似的。她的手仍巍然不动,覆在白色的栏杆上,是那么地温柔。我胆大了些,便用掌心再压下些,再压下些。红衣的手才约约摆弄了下,许是有些许的感觉。那种如蚊蝇叮咬般的小细节,也让她急速地斜睨了我一眼,似有幽怨,似有渴求,我那能再无动作。这些细微的力量慢慢地集聚一起,迭在我的掌心,轻且重地一握,两只蝴蝶手变戏法似的变成了一只。也不曾去想,红衣的手快到了什么程度,本来她的手是掌背对着我的掌心,待我全力以赴地压下去的瞬息,她的掌心就与我的掌心溶合了。十指环扣,真是鬼斧神工。“你就这么想压痛了我。”红衣轻轻地问。“没啊,没啊,我本来想,想牵起你的手。”我的懦态惹红衣衣纤纤一笑。“那你不是牵着了,你还想牵着什么?”“我,我能吗?”中年的困惑与愚钝,有时候象一座庞大的冰山,什么时候浓烈的光一照,雪棱就化了。我更不例外,明知道红衣此语之关联,但仍不敢去揽她的金腰。“难道一定要等到月亮沉清静了,你才肯出手吗?”红衣并不是冲着我说,而是冲着江月。“能吗,能不能吗?”这些声音在我的耳膜轰响,寸距之间,肉香已嗅,我亦能感染到红衣的心跳。“那就揽一揽吧,许是此月之意。”至此,共赏江中景月,不由得让我吟起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全句来: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四
“吴风,你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不然那会吟这么长的诗文,而且只字不遗。”红衣不知是赞许还是喻讽,但我无须去辩。搂着她的玉笋般的软腰,我亦有些惘然若失。船过巴雾峡,龙门峡,又将是怎样的欢呼,我全然听不见了。红衣的腰在我的环绕中滑腻,她慢慢地转身,慢慢地与我脸对着脸,鼻子对着鼻子,不知道要干什么?放肆的月光从脸间漏下来,打在红衣的唇上,象是捺了一层淡妆。我想。“我该不该去把这层月光赶走。”一阵一阵酥麻酥麻的舌动过后,我们互相拥着,就这样拥着,和甲舨上的太多数恋人一样,一直到夜深得不能再深了,才肯回到船仓里休息。后来想,红衣不加衣裳,其实我就是她最最暖和的衣裳。
三日凌,船才到奉节,看来是航行延误了时间。“不是说凌晨到朝天门吗。”红衣问。“可能是逆水行舟之缘故。”我猜想。不过也好,瞿塘峡在杜甫眼里是 “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在孙元良眼中是“夔门天下雄,舰机轻轻过”。在郭沫若手中有“若言风景异,三峡此为魁”。而李白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更是神来之笔。我们可以与这么多诗人擦肩而过,也不枉来过了。轮渡大约进行了半个钟的休整,又进发了。清晨的瞿塘峡,象是睡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里。不一会有阳光直射进峡,我们便可看到峡两边的险峻。真是无处不险不奇不峙不落窠臼,连眼睛也忙不过来了。在开阔的江面上乘风破浪 、披荆斩棘,犹“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之啸。红衣扶着栏杆,仍袭一身红裙,身子更显凹凸不平,柳腰凌风,面若桃花。一轮红日升起,在她的眸子里如深潭之玉,含影弄射,百媚尽生。与前日之美艳,倍而怜惜;与昨晚之缠绵,伤烦皆失。红衣喊我快看快看,生怕漏掉了这旷世奇险,那怕一丝一毫的草芥、石隙,更有俏崖铁壁上的虬松雾雨,它们犬牙交错、俯首帖耳,远峰一寺,湮没青翠之中,晨钟鸣响,并头赶浪,让一群野鹤,引我们目光向上。
李白的猿声还在不在?江客们已经来了。只不过是逆流进蜀,比不得你顺江长吟,归功名于胸襟,且能把这千里江陵一日踏尽,只有谪仙才能。而我与红衣之奇缘,是不是也早已写进了你的诗篇。涪陵的紫烟,远远地能窃见。甲舨上有人席地而坐,有人穿梭往来,有人高声吟咏,有人低眉浅释。虽然游客多数是备了相机的,但仍有生意客追问要不要留念?我和红衣各留了一景,再合一景。为我们摄影的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她指挥着我亲密一些,再亲密一些。“这里是寻开心的地方,还有什么顾忌呢。”小姑娘似乎看出了我和红衣之间的秘密,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挑话刺激,还是本意祝福我们洒脱一些,再洒脱一些。“你看那边的一对老夫少妻,比情人还情人,搂搂抱抱地一点也不拘谨,他们偶尔还会来一个KISS哩。”小姑娘的话说得多流利圆滑,找不出一点儿理由拒绝。难怪她的生意出奇地好,提着个相机啪啪的响个不停。“阿姐阿哥,再来一个更亲密些的。”小姑娘问。红衣看我,我看小姑娘,那是一种涂满了蜜汁的脸蛋。我只好随意说。“这江景一寸一变,是摄不尽的。”红衣明白了我的意思。“等会儿再说。”即婉拒小姑娘。谁知小姑娘高举着相机对着红衣又拍了几张,道一声。“美女入美景,对不起了姐姐。”红衣刚想制止,听小姑娘一说,也散了怒,脸上尽是愉悦。因为额头的白绷布仍在,我问小姑娘刚才的那几张照片会影响效果吗?小姑娘反问。“为何事?”我烧了一下脸颊,不语。小姑娘笑笑,露出两排白齿,一对酒窝。“知道了,大哥哥,小妹修剪一下即可。”“大哥哥。”心里一喜。“我怎么成了她的大哥哥,难道今天返青了。”红衣调侃。“小妹都叫你大哥哥,看来我亦老了,比不得你这个大哥哥年轻啦。”我苦笑一下。“奈何。”知是红衣无心,许是昨晚的激情,重返了青春年少。
船达涪陵,休整半日。我们随游客下船访问了程朱理学点易洞、窥探了水底碑林、踏了一遍白鹤梁,各点景古味犹存,美不胜收,始终有美女相伴,心已年轻十岁月。重返轮渡,入阆中古城,遇乐山大佛,见题:“寺门高开洞庭野,苍崖半入去涛堆。”另有“卧佛半睡为姻水,拈花一笑是乐山。”夜宿杜甫草堂,小心奕奕,唯恐惊扰了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日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此切肤之痛。次日游览了深山故宫报恩寺,不胜感叹。故宫之大,大到蜀中;故宫之远,远到明皇。红衣扶我,我扶红衣,情意渐浓。较之前日谨慎、倾慕,今日执手依偎小亭,旁若无山水。红衣问。“你敢娶我吗?”我愕然。“此情此景,何必多余。”“我要你的真心,不然。”红衣拂一衣袖,想去。“不然你就不嫁给我了。”红衣嗔怒。“坏蛋一个,蒸一遍,煮一遍都臭不可闻。”无意间,我忽见一树白花,开在深山中。问之。“那是什么花,落拓不羁的样子。”红衣再骂。“什么花也不是你想采就能去采的,既然要采,必定一生都随了,那你说是不?”“采也采了,又能奈何。”我叹息小半声,空留深山徘徊。“怎见得这么悲观,我一介女子,也不比你弱。”红衣接口温馨。“不说啦,不说啦,山这么静,情那么远,连脚印也没有,你我何必较真,都是出来散散心,又何必把心也散了。”我无言,不敢拿眼睛与红衣相视。出亭沿径回客车中,过白马藏族,山歌一浪一浪地,从悠悠白云处溢出。见杜鹃花,花期已过,山青依旧,飞快地进入了阿坝州。
九寨沟,我来了,红衣来了,还互携了半个“情”字。重重的,轻轻的,不知你能不能接受。夜住九寨县,且先听听九寨沟的传说吧。
一日上日则沟观珍珠滩瀑布,半道路中见一溪旁蹲一红衣女子,似有掩泣。我遂上前询问。“姑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红衣女子忙起身转向我,半天才开口。“我那一块玉掉溪水里了。”“那块玉。”我紧问一句。红衣女子指指胸前。“我只有一块玉。”“那我帮你捞回来。”红衣女子沉默,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而我仍毛遂自荐,急褪了鞋袜,挽起裤绾下水。“玉在那里,玉在那里。”红衣女子仍沉默,眼睛始终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有意看了一下她的眼睛,里面似有一些光芒的东西在闪烁。“那你下水吧,我指给你看。”我便扶着溪石入水,一种刺骨的寒冷弥漫全身,知是入秋了,那知涧水如此之透凉,实在是有些吃不消。“冷不?”红衣女子问。“不冷,你的玉在那。”“玉随溪水下去了。”溪水本不深,怎奈卵石疑布,澈清却湍急。“那你的玉是什么颜色。”我低头找寻。“我喜欢红色,当然是红玉了。”红衣女子转身冷笑,响彻山漳。而我真的愚不可治,循溪寻去,脚底一滑,栽入溪流。
“红衣,红衣。。。。。。”我从惊梦中醒来。
“你又做梦了。”红衣亦醒。“我又梦见她了。”红衣擦去我额头上的冷汗。“你刚才叫的可是我的名字。”“我没有,是一个女子的名字。”“是吗,那一个女子也叫红衣。”“不是,她叫卓玛,就是我现在的老婆。”“你妻子也喜欢穿一件红衣。”红衣疑问。“是的,我从未告诉过你,你是怎么知道的。”突然间,我有了一种羞愧。“红衣,我错了。”“你错了什么。”“我,我真不该。”“你真不该梦到老婆却喊着我的名字。”红衣心静似水,而我波涛汹涌。“我知道一点你和你妻子的故事。”红衣平静地说。“你认识她,便是在珍珠滩瀑布下,她恶作剧,可你特较真,把一块红色的石头误作红玉追上了她。在瀑布下还给她,当时她看着你,就像看着一个受伤的小熊猫。从怔怔到哑然失笑,你们的爱情故事就这样开始了。”“也许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些许介意,但不是很特别的那种,心想大概如此。手机突然响了,是那首《没有情人的情人节》。“亲爱的,快下半夜了,你还没有睡吗。”电话那头的温柔,穿透了黑色的夜空。“我一直醒着,亲爱的,你怎么也没睡。”“等你电话啊,二天了,你都没有一个。”老婆很是委屈。“不肯打给你,也不来个电话,莫不有了新欢了。”“老婆怎么知道我这么快就有了新欢,这是不是她的胡乱猜疑啊。”我有些心惊肉跳。比起红衣说起我和妻子的故事,要惊诧得多。“亲爱的,那能啊,我这个样子,有谁愿意的,况且是没有的事,回来我一定给你带很多礼物。”只好别开话茬,让老婆肯定我没在撒谎。“没有就好,没事就好,亲爱的,我实在是困了,你也早点睡啊。”老婆在我的晚安中挂断了电话,而我却舍不得放下了。此刻心头拧过一丝儿阴影,但辩识不出是什么阴影。红衣从卫生间出来,问我是不是老婆打来的,我如实告之。“那快睡吧,明天就要上九寨沟啦。”
“五岳归来不看山,九寨归来不看水。”
水是九寨沟的灵魂。从日则沟、树正沟到则查洼沟,这三条恰似人字形的沟,镶嵌在九寨沟的版图上,似三条白银练。更有珍珠滩瀑布、诺日朗瀑布、熊猫海瀑布,都汇聚到海子里,犹一百零八颗璀璨的明珠。夜里亮得发光,白天在柔和的阳光下微波荡漾,恰似美女的绿唇,其间还有箭竹海、五彩池、四季之美景集聚九寨沟,使我不得不开心颜。沿日则沟而上,红衣在前,我在后。溪水潺潺,水声仿如天籁之音,许多游客一路狂摄,生怕漏掉了一滴水的风景。那白如玉似的水飞溅在石墩上,草屑间,或游人的脚踝与脸上以及彩云的眉上,飞鸟的翅膀上。红衣让我走在前面,我问为啥?“小腿有些酸。”我说。“那我就陪你在溪石上先休息一会,离最近的诺日朗瀑布还远着哩。”红衣推辞。“你先去吧,我会赶上。”我有些不明白,一路同行未曾分开,难道是红衣不高了。“你不要乱想,我只是想一个人在这溪水旁静一静,照一照自己的年华。”红衣说毕,弯腰去蹲,巧的是一阵凉风袭来,溪石松动,只听哎呀一声,红衣溜下溪水里去了。来不及想,或许连一秒的停顿也没有,我是随着红衣跳下去的。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另一只手抓牢了一棵垂柳的小枝,真是拼尽了全力。这一切是那么地突然,又是那么地必然。还好红衣的身子不是很重,也没完全没入水中,加上游客帮忙,红衣算是有惊无险地救上了岸。而此时,我和红衣都湿了个半透。“你真的吓死我了。”我自嘲,并无半点怪。“还没吓死你,自己倒先吓死了。”红衣拧着湿裙边,顺手把秀发披到肩上。“我无所谓。”我说。“只是会着凉。”“肯定会着凉的。”红衣说。“咱们下山吧。”真是造化弄人,才上山又下山,我心有不甘,但只能依着她。“要不,红衣,你待会儿,我去找找干衣服。”红衣没吱声,算是答应。为了不中途而返,我只好厚着脸皮向其她的女游客求救。“你有多余的衣服背上来了吗。”我逢人便问。我知道,九寨沟的山顶有宿营地,有些想在山上过夜的游客,会多背一两件衣服的。果然有游客向我推荐。“导游那有,只是在前面带领队伍,离我们远些。”我兴奋不止。“红衣,你原地别走动,我找导游去。”红衣想阻止,我一阵风跑开了。没多久,追上导游,一问,果然有多余的衣裳,男女都有。导游说。“九寨沟湖多沟多,自然水更多,每每有游客一不小心落水,我们就帮助一下。”我千恩万谢,借了两套,直奔红衣。
“红衣,红衣。。。。。。”我嘶叫起来。
我疯了。回到九寨县,已经是夜里二点。白天我跑遍了九寨沟所有的景点,至少向三百个游客打听红衣的下落。“你怎么还没下山,四川都发生大地震了。”白天找人的过程中,更多的游客劝我赶快下山避难,离开九寨沟。那时我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惊悚与慌乱。“红衣,红衣,你在那里。”一定要找到红衣的信念,随着时间的推移,点点滴滴地被肢解了。凌晨二点一刻,老婆终于拨通了我的电话。“你这个挨千刀的,怎么才接我的电话,你,你还好吗?亲爱的,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这么长的时间,你死到那儿去了。”还好我活着,从老婆哭哭泣泣的哽咽中,我才幡然知道,就在昨天午后二点零十二分,中国汶川发生了建国以来的第二次特大地震,第一次是距今三十二年前的唐山大地震。而那时,我还正在九寨沟的海子里,疯狂地找寻着红衣。。。。。。
五
在后来的岁月,红衣那白藕般的兰花手,时时令我魂牵梦绕。没有人能够告诉我,红衣究竟去了那里,是否还活着?而我亦常常在梦里与她相遇或陌生,一次又一次,多得数不过来,现拾掇些情节,以飨读者:
之一红衣做了超级志愿者,奔走于世界的山水之间,与白鹿厮守。
之二红衣涉及官埸,嫁给了官者,平步青云,然一生忧郁。
之三红衣因爱生恨,杀死了我,自剔而去。
之四我与红衣结成连理,远渡重洋,扶危济困。
之五红衣受大地震瘫痪,我带她回家,与妻侍之。
之六红衣回到家乡,隐名埋姓,创办了舞蹈班,自足自乐。
之七红衣仍然故我,过着小职员的单身生活,与我毫无瓜葛。
之八红衣与我几度磨合,做了我的地下情人,妻似有觉察,听之任之。
之九我带着红衣归隐山林,过起了采菊东篱下的悠闲日子。
之十红衣约我投了长江,成为一对三峡上的野鹜。
之十一红衣秘密杀死了我的妻子,弃我而去。
之十二我秘密杀死了妻子,成了红衣名正言顺的老公,内疚半辈子,最后忧疾而终。
之十三红衣有了我的孩子,我成了两个女人的丈夫,奔走于两个家庭,受累,久之平淡无味又不堪重负,毙于红衣前,而红衣亦嫁他人为妻。
之十四红衣混迹于官埸,做了地方大员的情人,迫使我举家迁徙。
之十五红衣再遇军人,重新演绎了一段新的爱情。
之十六红衣拗不过世俗,随便嫁给了一个小公条员,过着平凡而实在的生活。
之十七红衣因爱生恨,偏激逆世,成为所有男人的猎物,活跃于青楼舞场。
之十八红衣染上毒品,成为同性恋者,跨出国门,到达哥伦比亚,做了毒枭。
之十九红衣被一导演相中,大红大紫,红遍好莱坞。
之二十红衣北漂,偶成名模,辗世界各地,还做了一期杂志《花花公子》的封面女郎。
之二十一红衣在大地震中下身瘫痪,潜心创作,成了一名真正的诗人。
之二十二红衣与妻子做成闺蜜,却视我如陌生,数年后妻子和红衣同时失踪,我亦老。
之二十三红衣受到大地震的诱惑,去了天国,幸福地与父母团聚去了。
之二十四红衣遁入空门,入红衣寺,二十年后法号“红衣大师”。
杜牧有诗云: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
全篇完201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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