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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博尔赫斯:《诗艺》第二讲: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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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0-06-28  

博尔赫斯:《诗艺》第二讲:隐喻

陈重仁



  既然今晚演讲的主题是隐喻,那么我也就列举一个隐喻作为今晚的开场白好了。我首先要引用一个来自远东地区的隐喻,这个隐喻大概是从中国来的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中国人把这个世界叫做“十方世界”(the ten thousand things),也有人叫做“十方人间”(the ten thousand beings)——这完全取决于翻译者的品味与想象。
  我想,我们或许可以接受仅仅把整个世界预估为一万大小的保守估计。当然这个世界绝对有一万只以上的蚂蚁,一万个以上的人类,一万个以上的希望、恐惧与梦魇。不过只要我们接受一万这个数目,如果我们都能了解所有的隐喻都是建立在两个不同事物的连结之上,如此一来,只要我们有时间的话,我们几乎就可以创造出许许多多数也数不尽的隐喻。我已经忘记我学过的代数了,不过我知道这个总数应该是一万乘上九千九百九十九,再乘上九千九百九十八,再以此类推乘下去。这些可能的组合当然不是真的无穷无尽,不过这些组合变化却能激发出我们的想象。所以我们可能会先这么想:究竟为什么全世界的诗人,还有历代以来的诗人,都只会运用这些雷同并且制式的隐喻呢?不是还有许多可能的排列组合可以运用吗?
  阿根廷诗人卢贡内斯大概在一九○九年写到,他认为诗人总是只会引用那些一成不变的隐喻,而他自己就想尝试一下,发明几个跟月亮有关的隐喻。事实上,他也真的想出了好几百个跟月亮有关的隐喻。他也曾在一本名为《感伤的月历》的诗集的序言里说过,每一个字都是死去的隐喻。当然啦,就连这句陈述本身也是个隐喻。我们也都知道,有些隐喻死气沉沉,不过有的就活力十足了。我们如果查阅一本好的词源词典的话(我想到了一位默默无闻的老朋友,斯基特博士),查阅任何一个词,都一定会找到一个在某个地方就已经卡死的隐喻。
  比方说——在《贝奥武甫》开头的第一句你就可以找到这一个词——preat,这个词原本的意思是“愤怒的群众”(an angry mob),不过我们现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采用它后来演变出来的意思,而不是最初的意思。接着我们会看到“国王”(king)这个词。“国王”这个词最原始的词根是 cyning,意思是“为同胞、为百姓挺身而出的人”。所以,从词源上来说,“国王”(king)、“亲戚”(kinsman),以及“男士”(gentleman)这几个词都是同样的词。不过,如果我说“国王就在他的账房里数着他的钱”,我们不会把这个地方的“国王”当成是个隐喻。事实上,如果我们深入地抽象思考的话,还必须得抛弃文字也都是隐喻的观念。比如说我们就得忘记“考虑”(consider)这个词有天文学方面的暗示——“考虑”原本的意思是“与星星同在”或是“绘制占星图”。
  我应该这么说,隐喻重要的是产生的效果,也就是要让读者或是听众把隐喻当隐喻看的效果。我必须要稍微限定一下我今天的演讲范围,我要讲的是那些被读者当成隐喻看待的隐喻。而不是“国王”、“威胁”那些词源上的隐喻——因为如果我们继续钻研这些词的词源的话,这一追究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首先,我要先举几个惯用的比喻模式。我选用“模式”(pattern)这个词的用意,是因为我即将采用的隐喻跟大家想象中的一定很不一样,不过对于会用逻辑思考的人来说,却几乎是换汤不换药。所以我们或许可以说这些隐喻其实也是半斤八两吧!就让我谈谈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隐喻吧。我们先谈谈一个老套的隐喻,这大概也是最为悠久的隐喻,那就是把眼睛比喻成星星,或者是反过来把星星比拟成眼睛的隐喻。我所想到的一个最早引用这个隐喻的来源是希腊作品选,我想这个比喻应该是柏拉图所写的。我不懂希腊文,不过这句话大概是这么说的:“我希望化为夜晚,这样我才能用数千只眼睛看着你入睡。”当然,我们在这一句话里感受到了温柔的爱意;感受到希望由许多个角度同时注视挚爱的人的希望。我们感受到了文字背后的温柔。
  我们再来列举另外一个例子,这个例子就没那么有名了:“天上的星星正往下看。”不过如果我们仔细推敲思考的话,我们所得到的隐喻其实还是同样的一个。不过这两个隐喻留给我们的印象就很不一样了。“天上的星星正往下看”这句话并不会让我们感受到温柔;相反的,这个比喻留给我们的印象是男人一代接着一代辛勤地劳作,以及满天星空傲慢冷漠的注视。
  让我再举另一个不同的例子吧——这是一节最能振奋我的诗。这几行诗取自切斯特顿所写的一首名为《第二个童年》(A Second Childhood)的诗:

我不会活到老得看不见壮阔夜色升空,
天边有一片比世界还大的云
还有一个由眼睛组成的怪兽。
我说的不是长满眼睛的怪兽


  (读过《圣经·启示录》的人都知道这种怪兽)——这里的怪兽更恐怖——是一种由眼睛组成的怪兽,眼睛就好像是组成这些怪兽的生理组织。
  我们已经看过三种如出一辙的意象。不过我要强调的重点是——这是我这次演讲的两大重点之一——虽然这些比喻都很雷同,不过在我的第一个例子里,这位希腊诗人说“我希望化为夜晚”,诗人要我们感受的是他的温柔还有他的焦虑;在第二个例子中,我们感觉到我们看到一种对人类超凡的冷淡;在第三个例子里,稀松平常的夜晚也可能会变成梦魇。
  让我们再列举另外一个不同的典型吧:我们来讨论时光流逝的观念吧——就是把时光的流逝比喻成河流这样的观念。第一个例子取自丁尼生大概在十三四岁时写的诗。他后来毁掉了这首诗;不过很幸运地,其中的一行诗还是流传了下来。我想你们大概可以在安德鲁·朗格所写的丁尼生传记中找到这段典故。这行诗是这么说的:“时光在深夜中流逝。”(Time flowing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我觉得丁尼生在时间点的选择上非常的聪明。世界万物都在夜色中沉静了下来,人们也都还睡梦方酣,不过时间却依然无声无息地流逝。这是一个例子。
  有一本小说叫做《流水年华》,我想各位大概也已经想到这本书了。单单把这两个词摆在一起就可以点出当中的隐喻:时光与流水,两者都是会流逝的。接下来我要举的例子是一位希腊哲学家的名言:“没有人能够把脚放进同样的水中两次。”我们开始在这句话里感受到恐惧,因为我们一开始会先想到源源不断的河流,而且也想到了每一滴河水都不一样。然后我们会想到,我们就是那河流,我们就像那河流一般一去不回头。
  我们来看看曼里克的这几行诗:

我们的生命宛如那流水
注入那大海
了然无生气。

  这几句诗翻成英文并不令人惊艳;我很希望我能记得住朗费罗是怎样把这个概念在他翻译《曼里克之圣杯》一诗时运用出来(我们大概还要另外办一场演讲才能够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不过,在这个公式化的隐喻背后,我们当然还是感受到了文字庄严肃穆的音韵:

生命如流水,自由奔放
潜入那深不可测、无边无际的海洋,
这是座寂静的坟哪!
人间所有的浮华虚荣都在这里
澎湃汹涌,也都将被吞没,消弭
在这黑暗的波涛中。


  不过在这几个例子当中,这个隐喻几乎还是一模一样的。
  现在我们还要讨论一些老掉牙的东西,一些大概会让你发笑的东西,这就是把女人比喻成花朵,以及把花朵比喻成女人的暗喻。当然,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许多这样的例子。不过我这里想要援引的是一部未完成的大师作品(各位对这部作品或许就不大熟悉了),这首诗就是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所写的《赫米斯顿的韦尔》(Weir of Hermiston)。斯蒂文森提到他的故事主角到了一所位于苏格兰的教堂,他在那里邂逅了一位女孩——我们都预料到这位女孩一定是一位可爱的女孩。我们大概也都猜到了这个男孩就要爱上这位女孩了。他注视着她,然后心中想,在这美丽的外表下会不会也有一颗不朽的心灵呢,或者这个女孩只不过是貌如花娇的畜生罢了。当然,“畜生”(animal)这样一个粗鲁的字眼会被“貌如花娇”(the color of flowers)这样的形容词所破解。我不觉得我们还需要列举其他同样类型的比喻来作说明,这样的例子在所有的时代,在所有的语言,以及在所有的文学作品里头都可以找得到。
  现在就让我们再来讨论另外一个经典的比喻类型:这就是人生如梦这样的隐喻模式——也就是常在我们心中涌现的人生宛如一场梦的感受。我们最常碰到的例子就是:“我们的本质也如梦一般。”(We are such stuff as dreams are made on.)虽然我这样说好像是在亵渎莎士比亚——我太热爱莎士比亚了,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呢——不过我却觉得如果我们再仔细瞧瞧这个地方,在人生如梦或是人生有梦的这种说法,或者像是“我们的本质也如梦一般”等诸如此类声势惊人的说法当中,似乎有一点小小的矛盾(不过我却也不认为我们需要这么深入地检视这个句子;我还应该感谢莎士比亚在这个句子以及其他作品当中展现的天赋呢)。不过如果我们真的是在做梦的话,或是如果我们只不过是成天做着白日梦,我很怀疑我们还会不会做出如此声势惊人的陈述了。莎士比亚的这一句名言其实不该属于诗的范畴,而应该属于哲学或是形而上学了——即使从上下文来看,这句话也足以提升到诗歌的层次了。
  另外一个同样模式的比喻来自一位伟大的德国诗人——这是一位才气不及莎士比亚的小诗人。(不过,我觉得大概除了两三个大师之外,所有的诗人在莎士比亚面前也都只能算是小诗人而已。)这是由瓦尔特·冯·德·福格威德所写的一句名言。我很怀疑我中学时学的德文还剩下多少,各位请见谅,我想这句话应该是这么说的吧:“我是梦到了我的人生,抑或这就已经是真实的人生了吧?”我认为这句话是比较接近诗人真正要说的话,因为在这样惊人的名言背后,我们还是有个疑问的。诗人不断地在思考。这样的经验都曾发生在我们身上,只不过我们没有像福格威德这样子把话说出来而已。他在扪心自问:“我是梦到了我的人生,抑或这就已经是真实的人生了吧?”我认为,这样的迟疑更增添了这句话当中梦幻般的人生特质。
  福格威德(约1170—1230)是一位中世纪德国诗人,古诗人的十二“门徒”之一。这首《哀歌》(Die Elegie)的前三行是这么说的:

Owêr sint verswunden
ist mir mîn leben getroument,
daz ich ie wânde ez wære.


  我不记得在上次的演讲中我是不是引用过中国哲学家庄子的名言(因为这是一句我经常引用的名言,我一辈子都在引用这一句话)。庄子梦到了他幻化成蝴蝶,不过在他醒过来之后,反而搞不清楚是他做了一个自己变成蝴蝶的梦,还是他梦到自己是一只幻化成人的蝴蝶。这样子的一个比喻是我觉得最棒的一个了。首先,这个比喻从一个梦谈起,所以接下来当他从梦中醒来之后,他的人生还是有梦幻般的成分在。其次,他几乎是怀着不可思议的兴奋选择了正确的动物作为隐喻。如果他换成这样说:“庄子梦虎,梦中他成了一头老虎。”这样的比喻就没有什么寓意可言了。蝴蝶有种优雅、稍纵即逝的特质。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场梦,那么用来暗示的最佳比喻就是蝴蝶,而不是老虎。如果庄子梦到了自己成了一台打字机,这样的比喻同样不太好。或是成了一头鲸鱼——这样的比喻也一样不好。我认为庄子在选择表达观念的措词上是挑选到一个最适当的词汇了。
  我们再来讨论另外一个典型吧——这就是最常把睡眠跟死亡连结在一起的比喻。这种说法即使在平日的对话当中也常常见得到;不过如果我们硬要找出几个例子的话,还是会觉得这些例子仍有很大的差别。我记得荷马不晓得在什么地方曾经说过“钢铁般沉睡的死亡”(iron sleep of death)。他在这个句子里给了我们两个相反的观念:死亡即是永眠,不过这样的长眠是由一种坚硬、冷酷、残忍的金属——钢铁所构成的。这是一种打不破也碎不了的长眠。当然,海涅也曾说过:“死亡犹如夜幕初垂。”(Der Tod daβ ist die frühe Nacht.)不过既然我们现在就在北波士顿演讲,我想我们必定都记得罗伯特·弗罗斯特这首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名诗:

这里的树林是如此可爱、深邃又深远,
不过我还有未了的承诺要实现,
在我入睡之前还有几里路要赶,
在我入睡之前还有几里路要赶。

  这几行诗写得实在太棒了,好到几乎不会让我们想到诗中使用的技巧。不过,很不幸的是,所有的文学无不是由种种技巧所构成的。长时间下来,这些诡计都会被识破。接着读者便会感到厌烦。不过在这首诗中,技巧的使用是如此精致,我都觉得如果硬把这样的手法称之为技巧的话,那么我都要为自己感到羞愧了。因为弗罗斯特在这首诗当中相当大胆地尝试了一些技巧。
  这首诗最后两行的每一个字都一模一样,整整重复了两次,不过我们对这两句话的体验却完全不一样。“在我入睡之前还有几里路要赶”:这仅是物理层次上的感受——这边的里程是空间上的里程,是在新英格兰的一段路程,而这里的睡眠说的也真的就是睡眠。这句话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在我入睡之前还有几里路要赶”——我们会感觉到这边的里程已经不只是空间上的里程,而且还是指时间上的里程,而这边的“睡眠”也就有了“死亡”或是“长眠”的意味了。要是诗人果真唠唠叨叨地说了这么多的话,诗的效果一定会大大地减弱。因为,就我所知,暗示比任何一句平铺直叙的话都还要来得有效力。或许人们心中总是有点不爱听人训话的倾向吧!记得爱默生就讲过:争论无法说服任何人。其原因就在于你一开始就摆明着要争论的态势了。然后我们又常会再三检视、再三估量,我们会把事情从头到尾都看过,然后才决定要怎样来争论。
  有些事如果只是一语带过的话——或者更棒的是——用暗示的方法,我们的想象空间就比较能够接受了。我们可以接受这样的观念。我记得三十年前我读过马丁·布贝尔的作品——我认为这些诗都是相当优秀的作品。接着我又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也读了我一位朋友杜乔芬的书,让我相当惊异的是,我在他的书中发现马丁·布贝尔竟然也是一位哲学家,而所有他的哲学思考其实也都已经蕴藏在那几本我读过的诗集里。我会接受这些书的原因,或许就是因为这些想法都是通过诗篇传达给我的,或是通过暗示,通过诗的音乐,而不是通过争论而来。我想,在沃尔特·惠特曼的有些作品中也可以找到类似的说法:一种理论反而不具说服力。我想他大概是在一篇谈及他看见一片夜色,观看寂寥的几颗大星星的时候谈到了这点,这种情况比起单单的争论还更具说服力。
  我们或许也可以找到其他比喻的模式。就让我们再举另外一个例子吧!这个例子大概就不像其他我举的例子那么稀松平常了,是有关战争与火的比喻。在《伊利亚特》中,我们找到了战争如战火的比喻。在费尼斯堡几段描述英勇事迹的残篇中我们也可以找到雷同的说法。我们在这些残篇中找到了丹麦人英勇奋战北荷兰人的事迹,谈到武器迸出的火花、刀剑与盾牌,以及其他种种。接着作家又说,仿佛整个费尼斯堡都起火燃烧,就仿佛是整座芬兰城都起火燃烧一样。
  我想我还遗漏了许多极为普通的比喻模式。目前为止我已经介绍过眼睛与星星,女人与花朵,时间与河流,生命与梦,死亡与睡眠,火与战火。如果我们有充分的时间,学识也够渊博的话,我大概还可以再找到其他半打以上的例子,不过我方才举过的例子大概就已经涵盖大部分文学作品的隐喻了。
  我的重点不在于这些隐喻类型为数不多,重要的是,光是这几个隐喻模式几乎就已经足够演变出无穷无尽的变化了。有些读者的心中只关心诗而不在乎诗学理论,他们可能会读到“我希望幻化为夜晚”这样的诗,比如说他可能还会接着读到“由眼睛组成的怪兽”或者是“天上的星空往下注视”等诗句,却可能从来都没想过这几句诗其实都可以追溯到同样的一个模式。如果大胆一点地假设,我当然也可以说,比喻的模式实际上只有十几个而已,而所有的比喻也只不过是任意变换的文字游戏(不过我并不会如此胆大妄为;我的思考其实是相当谨慎的,我一直都在摸索自己的路)。这一点也可以强化我刚刚说过的论点,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在“十方世界”当中,也只找得到十几个根本的原则而已。当然了,你永远都可以找到其他更为惊人的组合变化,不过这样的惊奇通常也都不会延续太久。
  我想到我刚刚还遗漏了一则关于人生如梦的比喻,这个比喻很棒。我想我现在想起来了:这是一首美国诗人肯明斯所写的诗。这首诗只有四行。我首先一定要先为此致歉。这首诗很明显是一个年轻人写的,诗描写的对象也是一个年轻人,像这样的诗就不是为我这种人写的了——我已经太老了,玩不起这样的游戏。这首诗的段落一定要完完整整地引用出来。第一行是这么说的:“上帝峥嵘的面容,比起汤匙还要闪亮。”我很遗憾他在这里会用汤匙来比喻,因为大家都期待他会先引用剑、蜡烛、太阳,或是盾牌,或者是其他任何传统上大家想到会闪亮发光的东西;不过他接着说道:“喔——毕竟我已经是现代人了,所以我是用汤匙来吃饭的。”所以他在这里就采用汤匙来比喻了。但是我们对他接下来说的话大概就要见谅了:“上帝峥嵘的面容,比起汤匙还要闪亮,/综合了一个毁灭性字眼的意象。”我觉得第二行诗写得比较好。就像是我的朋友墨奇森(Murchison)告诉过我的,我们从汤匙当中常常可以找到许多的意象。我从来都没思考过他这句话,我已经被汤匙这个意象吓了一大跳,也不愿意再想得太多了。

上帝峥嵘的面容,比起汤匙还要闪亮,
综合了一个毁灭性字眼的意象,
因此我的生命(就像是那太阳与月亮)
也就模仿着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项。


  “模仿着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项”:这句话承担了一种怪异的单纯。我觉得,就是这种怪异的单纯意境才能带给我们梦幻般的生命本质。比起其他像莎士比亚与瓦尔特·冯·德·福格威德这样的大诗人,这种意境更能够传达出这样的意义。
  当然了,我也只挑选了少数几个例子。我确定各位的脑海中一定装满了从记忆宝库挖掘出来的比喻——这些大概也都是一些大家可能会希望我引用的比喻。我知道在这场演讲之后我的心中一定会充满懊悔,我会想到我已经错失了许多美丽的比喻。当然你们也会在我身边提醒我,“为什么你会省略掉像是某某某这么棒的比喻呢?”我到那时又得要笨头笨脑地跟各位道歉了。
  不过,我想我们现在或许可以谈谈那些跳脱老模式的比喻了。而且既然提到了月亮,我就要谈谈波斯人对月亮的一个比喻,这个比喻是我从布朗所撰写的波斯文学史读来的。我们就假设这是法里德·阿尔丁·阿塔尔、欧玛尔·海亚姆、哈菲兹或是其他伟大的波斯诗人所说过的话吧。他谈到了月亮,他把月亮称呼为“时光的镜子”(the mirror of time)。从天文学的角度来看,我猜把月亮当成是一面镜子大概会是一个理所当然的想法吧——不过从诗人的角度看来,月亮跟镜子却八竿子也打不着。月亮究竟是不是一面镜子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因为诗人说话的对象是他的想象。那么就让我们把月亮当作镜子看吧。我觉得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比喻——首先,镜子的意象带给我们月亮光亮却又脆弱的感觉;其次,我们在想到时间的时候也会突然忆及,现在所欣赏的这轮明月是相当古老的,充满了诗意与神话典故,而且几乎跟时间一样的古老。
  既然我引用了“跟时间一样古老”这样的句子,我必须还要援引另外一句话——这句话大概已经在你脑海中沸腾了。我已经想不起来作者的名字了。我记得这个比喻是吉卜林一本名为《四海之涯》(From Sea to Sea)的不太为人所知的书当中所引用过的:“一座如玫瑰红艳的城市,已经有时间一半久远。”如果诗人所写的是“一座如玫瑰红艳的城市,跟时间一样久远”,这种话他大概说了也是白说。不过“有时间一半久远”就给我们如同魔幻般那样的准确度了——这句话跟一句奇怪却又常见的英文拥有同样魔术般的准确,“我要永远爱你,而且还多一天”(forever and a day)。“永远”已经意味着“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了,不过这样的说法实在是太过抽象,不太能够激发大家的想象空间。
  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技巧(请原谅我采用这样的措词),跟《一千零一夜》这本世界名著采用的是同样的技巧。原因是“一千夜”原本就已经意味着“许多个夜晚”了,即使是“四十”,在十七世纪的时候也已经用来象征“许多”了。莎士比亚也写过“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容颜”。我也想到了在一般的英文表达方式里,“眨四十次眼”就意味着“打盹”。因为在这里“四十”就已经代表了“许多”。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千零一夜”——类似于“玫瑰红的城市”与精密计算如“有时间一半久远”这样的表达方式,这样的表达方式当然会使得时间感觉起来更久。
  为了能够兼顾到不同的比喻类型,我现在要回归到我最挚爱的盎格鲁-撒克逊文学——你大概会说我已经别无选择了吧!我记得最常见的一个双词技巧(kenning)就是把大海称为“巨鲸之路”(the whale road)的说法。我在想这位不知名的撒克逊人在发明这个双词技巧的时候,到底晓不晓得他这个发明有多么棒。我在想他是否也感受到,鲸鱼庞大的身躯其实也就暗示了大海的无涯(不过他有没有感受到跟我们也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还有另外一个比喻——一个挪威文的比喻,是有关血的。有一个常见的双词技巧是把血比喻为“蛇之水”(the water of the serpent),在这个比喻中你会看到把刀剑比喻成本质邪恶的生命——我们在撒克逊人身上也发现了同样的比喻——刀剑嗜血,喝血就像喝白开水那样的贪婪。
  接下来我们要讨论的是一个有关战争的比喻。其中有些地方还是相当老套的——比方说,“男人间的聚会”(meeting of men)就是一个例子。不过从这里头也许也找得到一些不错的比喻,像是把男人集合起来相互残杀的点子就是(这就好像是没有其他“聚会”形式的可能了)。不过我们也可以找得到“刀剑相会”、“刀剑互舞”、“盔甲碰撞”、“盾牌擦撞”等例子。所有这样的比喻全都可以在布鲁南堡(Brunanburh)之“赋”(Ode)当中找得到。这里还有一个不错的比喻:“愤怒之聚会”(a meeting of anger)。或许是当我们想到聚会的时候,通常都会想到朋友与弟兄间的情谊,这里的比喻反而让人印象深刻;接下来我要讲的是一个鲜明的对比,一种愤怒的交会。
  不过我应该还要说,这些比喻跟挪威文与爱尔兰文里头一些关于战争的比喻相比,真的不算什么——奇怪得很吧!他们把战争称做“男人间的阵式”(the web of men)呢!想一想在中古时期战争中部队排列的阵式,在这里使用“阵式”(web)这个字眼实在是太棒了:我们看到了剑阵、盾牌,也看到了不同的武器间交错排列的阵容。同时,交手双方的阵式都是由活生生的生命所构成,这样的概念更是使得这个比喻充满了噩梦般的质感。“男人间的阵式”:这是一群在垂死边缘相互残杀的男人所构筑成的网络。
  我突然想到了出自于贡戈拉的一个比喻,这个比喻跟“男人间的阵式”这样的说法相当的类似。他谈到了一位深入“蛮荒村落”的旅客;而村民却引来了“一绳串的狗”(a rope of dogs)包围这位旅客。

宛如精心的计谋
一座蛮荒村落
一绳串的狗
团团围住外来客


  奇怪得很,我们在这里得到的竟然是同样的意象,也就是由活生生的生物所构成的绳子或网的意象。即使是这些看起来像是同义词的例子,当中还是有很大的差别。“一绳串的狗”这个意象有点怪诞,而“男人间的阵式”这个词也有点恐怖。
  总而言之,我还要列举一个比喻,或者说是一个对比吧(毕竟我不是教授,我也不太需要去烦恼这两者之间的差别),这首诗是拜伦写的,不过现在很多人都已经忘了这首诗了。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读过这首诗,我想你们大概也都在很小的时候就读过了吧。不过我在两三天前才突然发觉,这首诗的隐喻其实是相当复杂的。我从来都不认为拜伦的作品会这么复杂。你们一定也都知道这首诗:“她优美地走着,就像夜色一样。”这句话是如此的完美,以至于我们都把这句话视为理所当然。我们想:“好吧,只要我们想写的话,我们都可以写出这样的诗句。”不过却只有拜伦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我现在要来分析隐藏在这句话里错综复杂的秘密。我想你们也都知道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是什么了(这会让你们感到惊异吗?不会的。我们只有在阅读侦探小说的时候才会觉得惊讶):“她优美地走着,就像夜色一样。”首先,我们看到了一位美丽的女人;接着我们得知这个女人走得很美。这个意象多少都暗示了我们在法文里类似的称赞——有点像是“您真美”(vous êtes en beauté)这样的话。不过,我们得到的却是:“她优美地走着,就像夜色一样。”我们马上就得到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位可爱的女士的意象,而这个意象跟夜晚也有了连结。不过为了要能够了解这行诗,我们也要把夜晚想象成女人才行;如果没有这个连结的话,这句话也就毫无意义了。也因此在这几个非常简单的词里头,就有了双重的意象:女人跟夜晚有了连结,不过夜晚也跟女人连结了起来。我不知道也不在乎究竟拜伦知不知道这点。我在想的是,如果拜伦早就知道的话,那么这首诗就很难写得这么好了。拜伦大概在过世前才发现这点,或者是有人跟他点明这一点吧。
  我们现在要进入这场演讲两个最明显也最重要的结论了。当然啦,第一个结论就是,虽然我们已经有了上百种的比喻,而且一定也可以再找出另外上千种的比喻,但这些比喻其实都可以回溯到几个最简单的形态。不过我们一点也毋须为此感到苦恼,因为每一个比喻都是不一样的:每次有人引用这些模式的时候,变化都不一样。第二个结论则是,有些比喻无法追溯回我们既定的模式——比如说“男人间的阵式”或是“巨鲸之路”这样的比喻。
  所以我认为,运用事物的外表来作比喻是一种很好的方式——尽管在我演讲之后我还是如此认为。因为,如果我们愿意的话,我们也可在几个主要的比喻模式上写出新的变化。这些变化是很美的,而且也只有极少数的批评家会像我一样如此不厌其烦的提醒你:“喏,你在这里又用了眼睛跟星星的比喻,在那边你又再次引用时间跟河流的比喻。”比喻可以激发我们的想象。不过这场演讲或许也给了我们一些启示——为什么我们不这么想呢?——我们或许也可以从中得到启示,进而发明出不属于既定模式,或是还不属于既定模式的比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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