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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张笋:梦的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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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9-11-30  

张笋:梦的修辞

                    梦的修辞

                                 ——《寐语》文本中的隐喻与转喻
                                                  张 笋

             梦,是世界的诞生,是存在本身的本源。
                         ——福柯

   梦的修辞其实就是诗与文学的修辞。因为我们经常会说“诗如梦如幻”,或者说“梦如人生”,原因是梦中的幻像是我们内心世界的无意识表现,而诗的创作虽然是有意识的表达,但却经常会不自觉地要去借助无意识的因素——诗因此而显得朦胧、暧昧、混杂、甚至荒诞。于是,在超现实主义诗歌那里——“诗与梦”最终实现了高度的吻合和同一。
耿占春先生在他的诗学著作《隐喻》一书中写道:
“石头”“山腰”“树身”“桌腿”……在这样的词语中我发现了类似于无意识心理过程或梦的运作中的“凝缩”作用,它将不同的事物凝缩成一个新的变体。就像古埃及的狮身人面像或如达利画中的视觉双关语。在“冷漠”“苦涩”“萎缩”“领袖”……这类词语中则具有着同一过程中的“移位”作用,它把一种对象和其属性转移投射到另一完全不同的对象上去。在一种特殊的审视下,似乎每一个词都隐藏着一个为人所遗忘的、残缺或浓缩的故事与寓言。甚至每一个文字的构型本身都隐含着隐喻陈述。
语词最初原本隐隐地指示着两种基本存在:人和自然。而且这是一种凝缩或移位于一体的存在。这意味着,语言最初是诗。《隐喻》第3页
从上面的表述中,耿先生在讨论诗、隐喻和语词三者之间共生共存的关系时,用到了“凝缩”和“移位”两个概念。而这两个概念应该是弗洛伊德在他的《梦的解析》一书中首次使用的。一开始,弗洛伊德还只是用“文字符号”作为一种类比关系来解释梦的运作方式以及解梦的方法。如:
梦的显意就像一篇以象形文字写成的手稿,其中的文字符号要逐一翻译成隐意所用的语言。如果只分析这些符号的表面价值,而非从符号间的关系入手去解读,显然就会误入歧途。(《梦的解析》260页)
在弗洛伊德看来,梦就像突然冒出来的“特洛伊木马”,等待着梦主人的破解。弗洛伊德的这一释梦理论到了拉康那里,则变成了一种更加肯定的表述:“无意识像语言一样构成”。拉康定义的无意识(包括梦境)就是“语言版本”——无意识像语言一样被编码、结构化,一字一句地有序构造。这一状况说明拉康正式将结构主义语言学引入了精神分析学,拉康也因此自称是“精神语言学家”。
关于这两个学科结合的内幕,莫兰在他的《读梦》一书是这样叙述的:“1955年,拉康解释了‘艾玛打针’的梦(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中分析的一个梦例)。在此基础上,他于1957年根据雅各布森的工作,将凝缩比作隐喻,移置(或移位比作换喻(或转喻)。他认为隐喻是由类似性产生的替代,换喻是由邻近性产生的替代。无意识的形成基于一个隐喻,一些符号的相互替换”。(《读梦》第131页)
而正是这样一种替代模式构成了一般无意识文本的基本结构,一般的无意识是由能指的聚集形成的。而且无意识更在意的是“能指”(而不是所指)。对拉康来说,“主体的无意识就是一个能指链在重复、滑动并持续”。
正如拉康将结构主义语言学的概念引入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或者是将二者“凝缩”在一起),耿占春则将精神分析学的概念引入了诗学。而这种现代学科之间的交叉融合有利于我们对“诗与梦”的理解。事实上,正是他们对“诗与梦”的研究把我们带到语言文字的创始阶段——人类无意识的深处。
如果我们深入思考一下“凝缩”这个概念,其实它并不只是语言内部隐喻发生时的一个心理运作过程,而是自然界里存在的普遍现象,同时也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普遍感觉的一种现象。相似的物象重叠、聚集、混合在一起,就会产生一种新的物象变种(或者会给人造成某种错觉)。甚至于某些物种的进化也带有不同种属的混合性,如:马鹿、狐猴、狗熊、羊驼、非洲角马(四不像)等等。人类自身无论从形体上或者是性情上也都具有某种与其他动物的混合性,如《西游记》里的孙大圣、猪八戒、白龙马、牛魔王、海龙王(多种动物与人的杂糅)等等,都是凝缩的形象。以此推理,各民族的神话传说中被人格化的神灵或被动物化的魔怪,都是凝缩、混合、变形与重构的例证。从自然到文化,“凝缩”的原理无处不在。正如诗人T.S爱略特所说:“对于一个具有想象力的人,几乎任何东西都是有用的”。
凝缩产生隐喻,而隐喻产生隐秘的意义。这就是说,相关的事物因为聚集在一起发生“重构关系”,意象与象征的凝缩过程就是隐喻产生的根源。从凝缩到隐喻——物象结合的过程中能指的意义被生成。
人类历史的经验表明,“凝缩—隐喻”这一感知认识事物的方式具有古老的特性,好像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一种天性与本能,或许这就是上古先民感知世界的开端——文明的起点。而这种古老的感知事物的特性至今仍保存在“诗与梦”的精神活动之中。
在《梦的诗学》一文中,我曾经把张鲜明先生的《寐语》想象为“文学原点”的产物,那是一个人内心世界里的原始风景。因此,《寐语》是梦文本,也是诗(或准文学)文本。而从凝缩的角度来理解也许更能深入领略到它的魅力。
事实上,就像我们在《山海经》里所看到的那些奇人怪兽一样,自然界里的万物只要与人的无意识发生凝缩关系,就会从中产生出混合的“第三种”——非人非兽、亦人亦兽的怪诞形象。走进《寐语》,我们就仿佛踏入了魔幻之地,几乎所有的事物都在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凝缩和变异。
一只脚窝”(第10梦)是山石、泥土、青草与人自身的凝缩,创造了人与大地、植物浑然一体的奇迹,仿佛让我们回到了远古的神话时代;山石可以像大雁一样飞走(第47梦);也可以像活鱼一样流走(第89梦);这显然是山石与动物的凝缩。羊可以变成“羊人”(第87梦),人也可以变成“鱼人”(第94梦),波德莱尔以南阳黄牛的形象现身(第61梦),这些都是人与动物的凝缩。以此类推,人与自然的结合或自然内部不同事物的结合就都可以理解了。
第2梦《生活在“红楼梦”里》,呈现的是身体内部的世界与外部环境世界的重叠与变异。
第3梦《冒充上帝的人坐在那里》,“屋子”的意象是“树身与时间”的凝缩。
第20梦《楼的惊变》是城市里的高楼大厦与生物活体的凝缩。
甚至,“男性生殖器”也能跟航母舰船上耸立的“圆柱体”发生“凝缩”(第123梦)。
“村子都流脓了”——这是“一个村庄与病人身体”的凝缩(第66梦)。
在无意识的世界里,万物都因人的存在而发生凝缩聚合——产生出奇妙的意象并被赋予了意义。
最复杂的凝缩当属第47梦:黄土高原、母亲与“我”、城堡与灯笼,众多意象与象征聚合在一起生成了一个复杂的隐喻结构。
在第43梦《命运呈现》里,梦让我们看到最精彩的“凝缩表演”的内部过程:
无数人影、信息和场景,在我眼前浓缩成一团烟雾。从这烟雾中分离出无数个面孔,它们铺天盖地而来,像抽油烟机风口的烟雾那样,以极快的速度往一起聚拢,然后合成为一张人脸……四周云雾苍茫,见不到一个人。又往前走了一会,或者说是转眼之间,突然看见很多胳膊和手像龙卷风一样扭结着,扶摇直上,伸向天空……
一个意念说:这是时间的能量,时间让那么多人脸和肢体浓缩
这是“时间与空间”的双重凝缩!无数人物的命运在一瞬间表现出来,其中的隐意也就不言自明了。真是应了一句话:“一切都是浮云”!莎士比亚的表述则是:“喧哗与躁动”。
当隐喻被构建之后,由于其能指的不确定性或多义性,就需要反复表达,转喻(或移置)就是隐喻(或凝缩)的延伸和替代,目的是让模糊的寓意更加显明。
转喻的示例在《寐语》中也是比较常见的,尤其是同一主题的不同梦例,就是隐喻主题在不停地变换和转移。如:第75梦《看啊,丝路花雨》和第102梦《谁把田野卷起来了》,就是“田野遭受灾难”这一主题的两种变换形式。转移到第66梦《村庄的气息》,村庄因田野的灾难而奄奄一息,寓意就十分明确了。大概是 “土地危机” 这同一主题的延伸与扩展,第47梦《什么城堡,灯笼!》完成了一个高峰式的完美表达——隐喻与转喻共同构建了一个多层环状的结构模式,堪称文学修辞领域的一个经典范例。下面我们就对这个梦例做一个具体分析。
在第47梦里,山谷、山峰、山崖的组合是“黄土高原”的主题隐喻,这是居于外围的第一层。第二层是山崖之上的“城堡—灯笼”,这是第一层“隐喻”的延伸——即一个转喻(而“灯笼”又是“城堡”的一个转喻)。山谷被开发,山崖和城堡都面临危险。这时,最核心的转喻出现了——“母亲”(象征土地)和“我”(土地的孩子),?“母亲”在受难、缩小、苍老(发生凝缩),是对山下被开发破坏的替代——更加明晰的表达。“我”和“母亲”的反应是愤怒——这一过程是通过四个转喻来完成的。第一个表现是“我”向山下投掷土块,引发爆炸;第二个表现是剧烈的“地震”;第三个表现是“我”用“母亲”的头发做成的毛笔,在崖壁上书写大字,以示警告;最后一个表现是“灯笼”——仿佛立于世界最高点的一座“灯塔”——照亮整个人间世界并给予警示,这也是最后一个“换喻”——全梦最清晰、最有力、也是最高的表达。这就是第47梦的复杂的隐喻结构与转喻的不停转换。
我想进行修辞分析的另一个经典梦例是第41梦《寻找“第一楼”》。“寻找第一楼”作为梦的标题,它本身就是“隐喻”——一个双关语,一方面它表示寻找一个具体的“包子店”(喻体),另一方面隐含着对过去的美好生活体验和记忆的寻找(喻意)。而梦中出现的第一个转喻是“我”在第一个场景发现的关于“女人卖不卖身”的争论,这显然是一个“道德”问题(转移了寻找“包子店”的线索,但比“吃包子”重要,更靠近喻意)。但是,这个“转喻”暧昧不明,有很大的欺骗性。那个中年女人(一个母亲)“她穿上这件衣服就证明她同意卖身,脱下这件衣服就证明她不同意”。现在她正在“脱衣服”表示她“不同意”。让我们疑惑的是,你既然不同意”干嘛还要“脱衣服”?问题就出在这个“脱”字上,它让人模棱两可。其实,下面发生的事情清楚地表明,上面那个场面的表现都是假象——在掩人耳目。因为在这个小镇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包子铺老板明目张胆地撒谎造假——第二个转喻出现(“包子”露馅了,回到了“包子店”线索,靠近喻体)。“我们完全迷失了方向,在街上胡乱走着”。紧接着,第三个转喻以一个“凝缩”出现——孩子迅速地变成了“冰冻人”。因为这孩子的父母正在闹离婚,吵得一塌糊涂,都打起来了。孩子因此被“冷落”(他本来是个“暖水瓶”)发生了“凝缩”(从热向冷变异,喻意突显)。联想到前面“母亲卖身”的事件(第一个转喻),事情就更加清晰了。孩子母亲以及婚姻家庭都在遭受危机,人们见利忘义,情感冷漠,道德正在堕落。如果我们把“冰冻的孩子”视为第三个转喻的话,那么,第四个转喻就是“纸糊的汽车”(一个新喻体),更进一步说明在这个小镇上充满了骗局和陷阱。“我们”感到失望和迷茫,梦通过这四个转喻向主题隐喻给出了明确的结论:过去(“第一楼”)人们曾经拥有的那份纯真与美好再也找不回来了。
在《隐喻》一书的导论中,耿占春先生给出了这样一个循环论证:语言最初是诗,诗是一种独特的语言形式,而这种独特的语言形式就是隐喻。或者说,诗以隐喻为基础,隐喻本身包藏着诗,而语言本身就是隐喻。现在,通过我们对《寐语》中梦例的修辞分析,我们可以做一个补充:在我们的梦境里,隐喻比比皆是,梦里包藏着隐喻,因此梦也包藏着诗。甚至可以说,无意识梦境就是隐喻、诗以及语言产生的一个本源(世界脑神经生理学的研究发现:“梦的图像显现始终与语言区域的超兴奋相连接”)。正是从“隐喻”的层面,我们说“梦与诗”同源共生。耿先生之所以能将精神分析学引入他对“隐喻”的诗学研究,很可能是出于他对无意识梦境的敏感与直觉。应该说明的是,《寐语》(作为当代文学中罕见的“梦文本”)的问世正是得益于耿先生的敏锐发现。
张鲜明先生通过对无意识梦境的关注与记述,深刻地表达了无意识自我对生存现状以及人类命运的忧虑。而这是做梦之后,经由意识自我的认同或确认的重大文学主题。也就是说,这是无意识自我与意识自我,经由梦作为中介的连接最后达成的一个统一认识——这是一个完整的“精神自我”的判断。但是,这种“完整的自我”——即意识自我与无意识自我的沟通现象,在大多数人那里并不一定存在。一般情况下,现代人的意识自我与无意识自我可能总是处于一种“分离”状态。
对于这种主体的“分离状态”,精神分析理论具有清晰的认识——正是“梦”分开了意识和无意识(梦居于无意识与意识的中间地带,或者说是连接二者的纽带)。拉康对此有一个十分有趣的表述:“我思之处我不在,我在之处我不思”。这说明主体的两个“自我”不能同时或同步运作。“我不在”(指无意识自我)——打开了思维(意识自我的“我思”)的可能性,正是在这个“思维起源处”发生了精神主体(两个“自我”)的分离现象。梦(意识自我的“压抑之物”)因主体的分离而工作——作为凝缩或隐喻的运作者。
目前我们很清楚,主导现代人生活的是理性思维(智力活动的“我思”),而不是“我在之处”的“梦运作”(非理性的、缺乏智力的混杂影像活动)。这种主体精神的“分离状态”可以概括为:白天与黑夜、现在与过去、聪明与愚昧、城市与乡村、社会人与自然人、理性与非理性的分离与隔阂。张鲜明的《寐语》以及弗洛依德精神分析学派(理论与治疗)的意义,就在于发现了人类主体精神的这一“分离”现象——人性的异化与蜕变。而在诗学领域,耿占春先生同样发现了这种“分离”现象——这就是“隐喻的衰亡”。
隐喻的衰亡,无可挽回的是语言这个文化母体的衰亡,是人类生存中原始文化综合体的解体。是天地人神四重世界的分裂,和人与自然的最无情的离异。隐喻的衰微,是人与宇宙的统一体的衰微,是神话精神的衰微。
隐喻的衰亡,象征着人在世界上的一种厄运。在语言中,人与自然的剥离,是人的精神与自然母体的剥离,是自然的美好从人身上被剥离的精神灾难。当隐喻趋于消逝,当人的影像从自然万象中消褪淡化,就像“山头”“山腰”中不再有人的影子一样时,人就被从自然中彻底放逐了,人被逐出了乐园,精神就丧失了与世界一体的家园。人就会成为无家可归者。(《隐喻》第5页)
事实上,生活在十八世纪的几位欧洲先知们,就已经强烈的预感到“人与自然的分离”将会给人类带来无尽的灾难。卢梭说:“城镇,将我们吞噬”。在卢梭看来,西方近代文化的病根在城市。歌德晚年的自我反省极其深刻,并且具有代表性。
我们这老一辈欧洲人的心地多少都有点恶劣,我们的情况太矫揉造作,太复杂了。我们的营养和生活方式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如果在忧郁的心情中深入地想一想我们这个时代的痛苦,就会感到我们愈来愈接近世界末日了。罪恶一代接着一代地逐渐积累起来了!(《歌德谈话录》170页)
在歌德看来,城市正在堕落与衰败,只有乡下的农民还保持着健全的力量,没落的人类将从乡下人那里获得恢复力量和新生的源泉。歌德坚信:“自然永远正确,错误是人类犯下的”。
席勒则从美学角度讨论了“素朴的诗”(古典派)与“感伤的诗”(浪漫派)之间的分别。近代人因与自然分离,素朴与天真的特质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伤感与忧郁的情调,原因是浪漫派想要返回自然已不可能。在席勒看来,古典时代的人与自然是和谐一体的,而如今这个时代,素朴与天真的诗歌一去不复返了。对此,歌德明确地表示:古典的是健康的,浪漫的是病态的。
欲望的“潘多拉之盒”注定要被打开。如今,我们人类面临的生存现状,一方面是世界经济与资本市场的高速运行,物质需求的极大满足;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自然环境的日益恶化,精神需求的日益贫穷化。关注人类命运的文化人士,始终都在寻求着“救赎之道”,可是哪里才能找到救治人类灵魂的良方呢?
其实,早在希腊化时期的哲学家那里,就已经致力于灵魂或欲望的治疗问题。德謨克利特写道:“医学治疗身体的疾病,而智慧让灵魂摆脱苦楚。”伊壁鸠鲁也表述了相同的观点:“哲学家的论证,若无从医治任何人类疾苦,就是空洞的。因为正如一门医术若不把疾病驱逐出去便毫无用处一样,哲学若不把灵魂的疾苦驱逐出去,便也毫无用处。”精心发展哲学与医学之间的类比,正是那一时期的哲学图景,而哲学家理所当然地就是灵魂的救治者(参见玛莎·努斯鲍姆《欲望的治疗》一书)
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写道:“不拥有即欲望之始/欲望知道它拥有的正是不存在/拥有不存在之物是欲望的古老循环……”而“语言是把我们从的世界移居于意义的世界,从有的境界移居于无的世界。”(耿占春语)这样的“不存在”或“无”让我联想到春秋战国时代始终致力于“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老庄哲学。老庄思想为了顺应自然,甚至于要求人绝圣弃智。《道德经》第二十章的大意,如果用现代的白话文翻译过来应该是这样的:
熙熙攘攘的世人享受着盛宴,只有我一个人处在安静之中,无动于衷;我混混沌沌,好像一个尚不知人事的婴儿;散淡飘逸,好像一个不知归宿在哪里的游子;众人都在满足于物质的追求,而只有我好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我只有一个愚钝的心哦!世人都在炫耀着自己的聪明,只有我一个人糊里糊涂;世人都在精打细算,只有我一个人浑浑噩噩,好像一叶不系之舟,任其在海上漂泊。世人都有所依靠,只有我与众不同,遗世独立。
老庄哲学追求的理想境界是“冥思”——与物混同,物我两忘,梦生梦死,忘生忘死。道家这种逃避与同类在一起的做法,如果将其转换成现代诗人的表述也许更明白。
我想,我该转去与动物生活,
它们如此温和,如此自足,
我伫立良久,凝视它们。
——惠特曼《自我之歌》
耿占春先生给出的治疗方案,仍然是“语言与诗”的路径——诗与隐喻的复活。
亲近自然返回自然并非过河入林回返穴居,而是在精神上与本源的一种亲近,是拥有一种与宇宙共一呼吸的大精神。
在人类精神的困境中,在生命与世界的原始统一体趋于解体之时,在人被流亡、生活处于一种无意义的喧哗与骚乱的时刻,诗人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去寻求隐喻,寻求把人与自然,把生命和宇宙统一起来的那种原始力量。
复活了的隐喻就重新成为宇宙统一性的力量。凭借这种力量,诗人就在万物之间,和人与万物的无限相似性与同一性中穿梭世界。
这是复活的时刻,再生的时刻。诗是隐喻的复活——使生命复活的仪式。而隐喻的复活——就是语言这个文化母体的复活。(《隐喻》第5—6页)
据我所知,耿占春先生自青年时代写作的第一部著作《隐喻》作为起点,到中年时代完成的重要著作《失去象征的世界》,他始终都在致力于语言文化领域的研究——以诗和隐喻的复活来实现灵魂的救赎。根源在于“语言是作为最终的救赎之物给予了我们”,如果我们彻底遗忘了,那么,人和语言就会一同被“物化”——沦为工具。到那时,我们居住的地球将变成掠夺与消费、喧哗与躁动的无意义世界,人类将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深渊。
德勒兹明确地告诉我们,文学是一种健康的事业。确切地说,假如世界上都是病人(没有人可以幸免)的话,那么,诗人和作家就是医生——他自己的医生,世界的医生。至于弗洛伊德发明的精神分析治疗法——谈话、联想与解梦,其实就是文学写作的一种现实转换和变形。而弗洛伊德的一些著作,则被后人看做是披着学术外衣的准文学作品。
现在,我们再回到《寐语》——张鲜明的记梦活动。记梦——就是专注于内在自我——发现隐喻、发现意义,找回属于自己的人生体验,真诚地面对自己。这就是一种最本质的文学活动,或者说是古典哲学的以及现代精神分析的治疗活动。弗洛伊德的观察与研究明确地告诉我们,至关重要的“经验”不在意识自我的思维活动中,它就在我们的无意识和梦境之中。普鲁斯特倾其一生获得的写作秘诀是——真正的回忆是“不自觉的感觉材料”(被听觉、嗅觉和味觉引导所发现的记忆线索),并不是自觉的意识思维活动的产物。而“不自觉”或“无意识”正是我们的“经验”隐身之地。如果我们遗忘了这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内在自我”,失去了与“他”沟通交流的机会,毫无疑问,我们就无可挽回地失去了真正“认识自己”的机会(恰如“白天不懂夜的黑”)——那将是莫大的损失!
老年的歌德——以其卓越的文学成就和丰富的人生阅历告诉世人:“人可以通过内在冲动来找到一条通往本初和原型之起源的道路。”这条“道路”应该就是我们人人可行的自我救赎之路。而我们经常提到的荣格(歌德的信徒)——大概就是践行这条“道路”的最卓越的典范。
其实,张鲜明的《寐语》、耿占春的《隐喻》与诗学研究、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派的理论与实践、历代文学大家的写作、希腊化时期的治疗哲学以及我们传统的老庄哲学,它们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欲望与灵魂的救治以及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共处。善待自然就是善待自己。哈德逊——这位明智的西方人向世界呼吁:“梦是我们人类最后的原野”。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当像保护雨林和自然生态环境那样,来看护和了解我们自己的梦。
最后,我想用《寐语》中一个梦(第133梦《拯救黑暗》)的文字片段,来结束这一篇《梦的修辞》。当然,这里面一定少不了凝缩、隐喻和转喻(需要提示的是:下面这些文字组合在一起,也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表意结构。围绕“黑暗”这个核心隐喻,发生了两个凝缩和四个转喻,“虫子”在其中扮演了关键角色)。
我背着一只布袋。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那虫子钻到布袋里来了。此时,虫子从布袋里探出头来,一边大幅度地摇着头一边对我说:“我听见了你的心跳,说明你是萤火虫。”它这是在提醒我,用我的心去拯救黑暗
心,怎么拯救黑暗呢?
我朝深渊走去,边走边用力地把胸口向外扒开。我这样做,是为了让我的心亮起来
果然,我看到我的心是一只灯泡,在胸腔里一明一灭。
我在深渊边上站着,这就是拯救黑暗——我的心亮着,就是为那大海标出了边界;标出边界,就证明大海是存在的……

[ 此帖被张笋在2019-11-30 11:18重新编辑 ]
级别: 创办人
1楼  发表于: 2019-11-30  
“梦是我们人类最后的原野”。谢谢张笋兄带领我们重温梦的认知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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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发表于: 2019-12-01  
回 1楼(木朵) 的帖子
多谢木朵兄的平台。这篇文章对理解梦,还有诗,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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