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燕 译
也许正是对这种陷阱的警觉,再一次,促使弗洛伊德最终放弃他对神经症起源的假设。他首先将之划分给他所谓的“原始场景”(scène primitive),即成人诱惑儿童的场景。在放弃关于起始的现实主义时,弗洛伊德从精神分析的另一面,即从其目的那一面,打开这样的想法:治疗的过程可能而且应该是无休止的。不同于回想,穿刺工作被界定为一项没有终点,因此也没有意愿的工作:没有终点指的是这项工作没有受到目标概念的指引,但不是没有目的性。
也许,关于重新书写,我们可以拥有的最为恰当的构想就在这向前和向后的双重举动中。我们知道,弗洛伊德尤其看重所谓的“均匀漂浮的注意力”(attention également flottante)规则,即分析者被要求与病人面对面进行观察的规则。这规则在于给病人所讲句子的每一个元素赋予相同的注意力,无论那些句子看起来是微不足道还是百无聊赖。
总的来说,这规则指的是:不要有前见,要悬置判断,要接受所有发生的事情,为它赋予相同的注意力,就像它所发生的那样。从病人这边来说,他必须遵守对称规则:让其言语自行其道,放任所有的“想法”、图像、场景、名字、句子,犹如它们可以降临在他的嘴里和他的身上,以“无序” 的方式,既不选择也不压抑。
从一种新的意义来看,这种规则要求精神成为“病人”:不再以被动和重复的方式忍受以前和当下相同的情绪,而是将其自身的感受性(passibilité)、同一个应答者或者“应答” 应用于所有发生在其精神上的事情,在这过程中将其自身交付给这样的事件,即他并不知晓的“某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了。弗洛伊德将这种态度叫作“自由联想”(association libre)。它只是将一句话与另一句联系起来的方法,不考虑这种联系在逻辑上、伦理上和美学上的价值。
你们也许会问我这样的做法与现代性的重写有什么关系呢?我提醒大家:在穿刺工作中我们拥有的唯一思路就在感觉中,或者更确切地说,就在对感觉的聆听中。只言片语、一丁点儿的信息、一个词就这样降临了。它们立刻与另一个“单元”联系在一起。没有推理、没有论证、没有媒介。这样做的同时,我们逐渐接近一个场景,有关某事物的场景。我们描述这场景。我们忽略它是什么。我们只是确定它与过去有关:最远的过去和最近的过去,自身的过去和他者的过去。流逝的时间并不如同它在一幅画里那样被再现,它甚至不被呈现。它呈现的是一幅画——一幅不可能的画——的各种元素。重新书写就是把这些元素记录下来。
显然,这种重新书写并不提供任何对过去的认识。这也是弗洛伊德的看法。精神分析不受认识的支配,而是受“技术”(technique)的支配,受技艺(art)的支配。它不是把对过去元素的界定作为结论。相反,它预设:过去本身就是行动者或者施动者,这行动者为精神提供了搭建场景的各种元素。
但是,这场景,至于它,根本不企图忠实地再现所谓的“原始场景”。它是新的,因为它被感觉到是新的。关于过去的事情,我们可以说它就在这里,永恒的、鲜活的。它不是作为一个客体在场——如果一个客体永远也不能在场——而是作为一种灵晕(aura)在场,作为一股轻柔的和风,作为一种影射。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本雅明的《单向街》(Sens Unique)或者《柏林童年》(Enfance berlinoise),都是根据这相同的技术进行操作的。冒着看起来会古怪的危险,我可以补充性地说:自由而均匀的漂浮注意力的运作也是蒙田在《随笔》(Essais)里实践的事情。
作为不可能的总结,这里有三个观察。首先,就算弗洛伊德最终想到了:“技术” 就是一种技艺,正如古希腊语“technè”一词所说的那样,他仍然认为这技术作为构建性元素属于解放的过程。确实,得益于这项技术,才能涉及解构潜意识的修辞和能指事先被组织过的整体(这些整体构建了神经质和精神病的装置而且它们以命运的方式组织了主体的生命)。在我看来,这个假设并不是一个好的假设。在简单描述我所理解的重新书写时,我脑中曾有一个想法,我无法在这里展开阐述它。我仅仅指出,前面对重新书写的描述与康德在趣味和美之愉悦里运行的想象工作的分析具有怎样的亲缘关系。两者都赋予自由以同样的重要性,即感性提供的元素是以自由的方式被处理的;两者都坚持这样的事情,即在纯审美的愉悦或者联想里相关的形式和自由的聆听尽可能地独立于一切经验上或者认识上的旨趣。现象之美在于其流畅性、运动性和短暂性之间的比例。这一点,康德用了两个比喻进行说明:炉膛里火之不可捉摸的火焰,溪流的流水画出的短暂图样。而最后康德得出的结论是:想象力为精神提供了“很多可思想的东西”,比理解力的概念性工作可以提供的东西多太多了。我们看到,这个观点与我们在开头提出的时间问题相关。对形式的审美体会只有在我们完全放弃企图通过概念综合理解时间时才有可能。因为这里面关键的事情不是对材料的“认识”,正如康德所说,而是让事物如同它们自行显现的那样到来的禀赋。根据这一态度,每一个时刻、每一个现在都是作为“向……开启” 而存在的。为了证明这个观点,我会援引西奥多·阿多诺或者恩斯特·布洛赫的著作,特别是后者的《痕迹》(Spuren)。在《否定辩证法》(Dialectique négative)的结尾,也在未完稿的《美学理论》里,阿多诺告诉我们:确实需要重写现代性,另外,现代性就是它自身的重新书写,然而我们只能在他所谓的“显微学”(micrologies)——它们与本雅明的“甬道”(passages)不无关系——的形式里重写现代性。
我刚刚强调的是审美想象力和分析关系里相关的自由联想或者注意力之间的共同特点。当然还应该指出它们的异质性。为了简单起见,我就列举它们之间最重要的不同点。
首先,美带来的愉悦不是研究的对象,这愉悦可来也可不来,就算艺术家在其工作中以达到愉悦效果为目的。他从来就不能掌控这种趣味效果。审美愉悦“遭遇到” 精神犹如一种恩赐、一种“神感”(inspiration)。相反,病人的话语或者分析者的聆听是一项工作,穿刺工作,在其方法上是“自由的”,却是应某种目的之需。当然,这目的不是认识,而是对某种无法掌控的“真理” 或者“真实”的切近。
如果确实是这样,那么第二点就是:分析工作从一种无法承受的痛苦中得到激发,它让主体处于与自己分离的状态中,同时这状态又以重复的方式维持这种痛苦。想象性地认为治疗可以完成于意识与潜意识的重新和解,这可能是错误的。它不可终结,因为对主体的剥夺,即主体对他律(hétéronomie)的服从,对于主体本身是构建性的。而在他身上仍属孩童的东西,不适合讲出来的东西,是不可还原的。恰恰相反,美之愉悦,正如司汤达和阿多诺所写,是一种“幸福的承诺”,或者,如同康德所说,是感觉共同体的承诺,是主体与他自身、也与他者的共通感(sensus communis)。
最后,有一种崇高美学,它出自美丽形式的膨胀直至“无形”(康德),而且由此它引起审美的颠倒和破坏,同样地,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应该要从继发性压抑(refoulement secondaire)——它引发梦、症状、失败行为等的“形成”——中分出潜意识在意识场景边界上的所有再现,应该要从中分出拉康所谓的物(Chose),以及弗洛伊德所谓的潜意识,它们都是永不能被再现的。这样,紧密与这物相连的原初性压抑(refoulement originaire)之于继发性压抑就像崇高之于美。
重新书写,正如我在这里所理解的,显然涉及对物的回溯(anamnèse de la Chose)。这物不仅仅是所谓的“个体” 特殊性的开始,它也纠缠着“语言”、传统以及这样的材料:我们在其中书写,我们用它书写,我们又反对它。这样,重新书写属于崇高的问题框架,而且今天更加明显地尤胜于美的问题框架。这是美学与伦理之间的关系问题在最大可能程度上打开的东西。
我所总结的第二个观察是最简单的。这里被称为重新书写的东西显然与当代意识形态市场上所谓的后现代性或者后现代主义没有任何关系。这与——正如我们在建筑、绘画和戏剧里观察到的——现代的或者现代主义的作品在引用和滑稽模仿上的运用没有任何关系。而与文学上返回到最为传统的叙事形式的这股运动就更没有什么关系了。无论形式上还是内容上皆是如此。我自己曾使用“后现代” 这个术语。这曾以一种有点儿挑衅的方式将有关认识的论争放到或者转移到显眼的地方。后现代性并非一个新的时代,而是对现代性所承认的某些特征进行重新书写,而首先就是重新书写现代性的这一企图,即想要通过科学和技术建立筹划人类整体解放的合法性。但是,我说过,这种重新书写,很久以来,在现代性自身里,就已经运作起来了。
最后一个观察关涉把我们所谓的新兴技术戏剧性地引入文化产业的生产、普及、发行和消费而产生的问题。为什么要在这里提到这些新兴技术呢?因为它们正在把我们所说的文化变成工业。这个观察没有什么独到之处。我们也可以将这种变化理解为一种重新书写。“re-writing” 这个词已属于新闻工作者的行话,它指涉着一个已经很古老的行业。这个行业准确地说在于通过一些出其不意的和“古怪的” 联系抹掉在一个文本上留下的所有痕迹。新兴技术为这项工作带来了巨大的飞跃,因为它们让在任何载体上进行的所有记录都服从于精确的计算:视觉图像、声音、言语、音乐轨道,以及最后是书写本身。在我看来,这一进程的卓越结果不在于,正如鲍德里亚所想,构建巨型模拟网络。在我看来,真正令人不安的是:比特,即信息的单位,取得了太过重要的地位。有了比特,问题就不再是此时此地被授予感知力和想象力的自由形式。相反,它们是由计算机工程学设计的信息单位,而且在所有语言层次上都是可界定的:词语的、语法的、修辞的和其他的。根据可能性的整体(某个“菜单”)在程序的控制下它们被汇集成系统。就算新兴技术向重新书写概念提出的问题——正如我们在本文中表达过的——可以通过以下方式得以表述:承认穿刺工作首先是自由想象力的问题,而且它要求时间在“还未”、“已经” 和“现在”之间展开,那么新兴技术的运用能从中保存和保留什么呢?它如何能够仍服从于概念、认识和预测的规律呢?目前,我仅满足于下面的答案:重写现代性,就是抵制对这种假定的后现代性的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