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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张沛:君子之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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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9-07-21  

张沛:君子之耕




  中国自古以农业立国,扬雄所谓“五政之所加,七赋(李轨注:七赋,五谷桑麻也)之所养,中于天地者为中国”(《法言·问道》)。与之相应,古人论政多以农事为喻,儒家尤为典型,如《礼记·礼运》篇中所说:

  仁者,义之本也,顺之体也,得之者尊。故治国不以礼,犹无耜而耕也;为礼不本于义,犹耕而弗种也;为义而不讲之以学,犹种而弗耨也;讲之于学而不合之以仁,犹耨而弗获也;合之以仁而不安之以乐,犹获而弗食也;安之以乐而不达于顺,犹食而弗肥也。

  当然,这不过是以农事解说政治(为政-治国)的修辞,即政治的农耕隐喻话语。在现实中,儒家又是怎样看待农耕事务的呢?
  孔子的观点很能说明问题。《论语·宪问》篇中记载: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南宫适以古人为问:羿、奡勇力过人,羿灭夏后,为寒浞所杀;奡为寒浞子,穷兵黩武①,卒为少康所杀。禹、稷则反是,如朱熹所说:

  禹平水土暨稷播种,身亲稼穑之事。禹受舜禅而有天下,稷之后至周武王亦有天下。(《论语集注》)

  王夫之亦云:

  今天下之论,以为古圣之道,修之而止以自困。欲争胜于天下,以自免于祸,非强勇不能。乃考之古人,则有不然者。羿以善射著,奡以荡舟闻,陆战而克,水战而雄,将谓可以并吞天下也,而相继以授首。人谁无死,而不得其死然也。禹定沟洫,稷教树艺,勤民之事,立民之命,不念及于得天下也,而夏、周继王天下,本非其有而终有之也。(《四书训义》卷十八)②

  南宫适盖以羿、奡比当世之有权力者,而以禹、稷比孔子;孔子心知其意,以谦让故不答。此不具论,且说“躬稼”。古时王者亲临农事,后成为王者(天子)主持的国家宗教典礼(祈年仪式),即所谓藉田-亲耕:

  1.孟春之月(略)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参于保介之御间。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礼记·月令》)
  2.及籍,后稷监之,膳夫、农正陈籍礼,太史赞王,王敬从之。王耕一墢,班三之,庶民终于千亩。(《国语•周语上》)

  天子亲耕,即天子行农夫事,以为万民表率;而农耕之事,则是士人-匹夫之本职,古人目为先王之法(即“天理”或所谓“自然正当”)③而再三致意:

  1.神农之法曰:丈夫丁壮不耕,天下有受其饥者;妇人当年不织,天下有受其寒者。(《文子·上义》)④
  2.士有当年而不耕者,则天下或受其饥矣;女有当年而不绩者,则天下或受其寒矣。(《吕氏春秋·开春论·爱类》)⑤
  3.子躬耕。或问曰:“不亦劳乎?”子曰:“一夫不耕,或受其饥,且庶人之职也。亡职者罪无所逃天地之间,吾得逃乎?”(《中说·天地篇》)

  恰恰在这个问题上,儒家独持异议。《论语·子路》篇中记述: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这是奉行“神农之法”的农家与“宪章文武、祖述尧舜”的儒家的第一次正面交锋:樊迟“请学稼”,盖以王道之学为请;而其服膺之“王道”,正是“神农之法”。可以说,樊迟以“学稼”为名向孔子及其代表的“尧舜之道”提出了“道路的挑战”。孔子对此心知肚明,故先以不答为答(“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后公布标准答案(“好礼”、“好义”、“好信”)统一思想,同时也是对在场和不在场的“道路不自信”者的批评教育。
  不仅如此,孔子强调“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并指出:

  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卫灵公》)

  在孔子看来,农耕为稻粱而谋,不但生活没有保证(“馁在其中”),甚至因其“喻于利”而妨碍了君子“谋道”,即“学而优则仕”(《子张》)以“行其义”的政治生活。这可以说是一场具体而微的观念革命:古老的农耕政治话语就此“内裂”并发生变异而开启了新的政治话语与实践。
  后世儒家继承了孔子“君子不耕”的思想,并以此反驳“异端”之说,例如孟子。《孟子·滕文公上》中记录了孟子与当时农家的一场辩论,其略曰: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其徒数十人,捆屦织席以为食。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孟子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当尧之时,洪水横流,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尧举舜而敷治:舜使益掌火,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饱食暖衣,逸居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又公孙丑问:“《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尽心上》)陈相、公孙丑之问,与樊迟“请学稼”如出一辙;而孟子谓君子“不用于耕”,同时佐以“历史的论证”(其实是“古为今用”的政治神话),阐发“君子”见机而作、因时制法的“政治德性”,与孔子“焉用稼”之说一脉相承,并与《易传》作者不谋而合会心不远代表承,以佃以渔,甚至因其“喻于利”而妨碍君子“谋道”,: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作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斲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垂衣裳而天下治。(《系辞下》)⑥

  合观孔、孟与《易传》、《礼运》作者等人所说,则儒家的立场或“自我认同”分明可知:君子以仁义耕天下,焉用稼!南宫适所谓“躬稼而有天下”,亦可作如是观⑦。
  对于儒家的说法和做法,“异端”如奉行神农之教的农家或道家隐者之流并不以为然。《论语·微子》篇中记载: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荷蓧丈人谓子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正是农耕者(或道家隐者:二者并不矛盾,盖躬耕-自食其力正是隐居-自给自足的前提和基础)对儒家的严正批评(事实上这已经是被“和谐”后的版本,原话也许更加激烈⑧)。对此儒家(在本文就是代为孔子答辩的子路)作了两点回应或者说反驳:首先,隐者躬耕于野(“野”与“市朝”相对,殆同西人所谓“自然状态”),然不废父子-兄弟人伦(以及主客之礼)义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而“父子”与“君臣”本是一体(所谓“有父子然后有君臣”),弃“君臣之义”,即败坏了人之“大伦”(亚里士多德会说这是破坏“πολιτεία”的反自然行为);第二,君子为“行其义”而仕,“仕”则“禄在其中”,故不用耕。就此而言,君子不耕并非鄙薄农事,而是不暇于耕,或者说另有所耕,即以仁义“耕”(教化-治理)天下。后来儒家进而提出“君子不尽利以遗民”,“故君子仕则不稼”(《礼记·坊记》),更以“不耕”为让利于民而心安自得矣。
  我们发现,儒家自命“不用于耕”,其根本信念在于“学而优则仕”的可能性与必然性,所谓“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中庸》),君子“不患无位,患所以立”(《论语·里仁》,儒者“怀忠信以待举,力行以待取”(《礼记·儒行》),“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孟子·告子上》)。然而这不过是儒者的一厢情愿罢了,事实并非如此。如孔子本人,即有道无位,甚至于有道无位得志愿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稼。而不免而不免“累累若丧家之狗”。孔子尚且如此,其余可想而知。试问(农家或道家隐者定有此问)君子不得其位或失位在野,则将如何——他还当“不耕而食不耕而食物盾”么?
  儒家的回答是:君子随遇而安,所谓“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中庸》),达则齐家治国、博施济众,穷则躬耕自守、独善其身。《庄子·让王》篇载:

  孔子谓颜回:“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

  颜回以躬耕为乐,堪称孔门教外别传⑨。儒家以进取用世为念,躬耕只是万不得已退求其次的选择,如《孟子·万章上》中讲述伊尹之事:

  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略)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

  伊尹所说,正为孟子(儒家)代言:君子躬耕,不过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告子下》),以便将来得君行道,“使君为尧舜之君”而“民为尧舜之民”。
  得君行道是儒家的理想,但理想不等于现实。在现实政治中,儒家理想“多情总被无情恼”,甚至“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时,躬耕往往成为“批判现实主义”的政治话语与实践。《庄子·天地》篇中记载: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略)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

  上失其道,故君子(伯成子高)去之而“耕在野”;因此君子退耕,正是一种“自我异化-放逐”和“公民不服从-非暴力不合作”(civil disobedience)的政治姿态。《论语·微子》中隐者的消极避世,亦可作如是观: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中略)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耕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隐者躬耕“辟世”,孔子对此不以为然,正是儒宗本色⑩。但是后来儒家分化,其中“亡在草泽”⑪、隐逸辟世者代有其人(特别是在暴政或乱世时期),躬耕事实上成为儒家政治生活的基底与后备方案,所谓“耕读传家”。这看似有违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但却保证了个人最基本的生存权利和公民自由。就此而言,躬耕不仅是一种“前政治的”生活方式,更是一种“元政治”的公民实践及其话语表征(尽管往往以反讽形式出现)。

附论

  杜甫当年仕途失意,在诗中大发牢骚:“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往南山边。”(《曲江三章章五句》)躬耕的前提是“耕者有其田”:无论是舜耕于历山、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还是陶渊明“守拙归园田”、诸葛亮“躬耕于南阳”,或则只是“述而不作”的“归耕汶水滨”(李白)、“移往南山边”,他们无不先“有其田”,即拥有自己的土地(孟子所谓“恒产”,后世所谓“世业田”、“永业田”),而后可以退隐归耕。若耕者(即先前之“君子”)不幸而无其田,则又当如何?儒家以为“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又云“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中庸》),似乎已有答案;但如耕者无地可耕,则君子之“固穷”大非易事。事实上,这时他除了“死守善道”、饿死沟渠之外,恐怕也只能“行险以徼幸”、“不受命”如子贡⑫,或“不畏死”而“革(人之)命”如盗跖了。

                                                      
注释:
① 王夫之《四书稗疏》:“所谓‘荡舟’者,谓能乘舟以水战也。”(《船山全书》第六册,岳麓书社,1998年,第44页)
② 《船山全书》第七册,第772页。
③ 古人以为圣王制法而发明“天理”,所谓“夫大人者……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易·文言传》)。
④ 参见《刘子·贵农》:“神农》之法曰:丈夫丁壮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饥者;妇人当年而不织,天下有受其寒者。”
⑤ 参见《新书·无蓄》:“一夫不耕,或为之饥;一妇不织,或为之寒。”《淮南子·齐俗训》:“丈夫丁壮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饥者;妇人当年而不织,天下有受其寒者。”
⑥ 古人每以“古”证(justify)“今”为已张目,如农家称神农(说见前),法家言黄帝(参见《商君书·画策》:“神农之世,男耕而食,妇织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神农既没,以强胜弱,以众暴寡,故黄帝作为君臣上下之义、父子兄弟之礼、夫妇妃匹之合,内行刀锯,外用甲兵:故时变也。”),而儒家祖述尧舜,则以后来者居上(孔子“从周”,而后儒以孔子为“集大成”),并以“在止于至善”为号召。此远非“复古主义”,即谓之“进步主义”(progressivism)可也。
⑦ 《论语》中孔子称禹之德,但云“尽力乎沟洫”(《泰伯》),未及“躬稼”之事。孟子称舜、禹“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孟子公·孙丑上》),庶几近之,然“自耕稼以至为帝”亦非“躬稼而有天下”之意。南宫适之意,盖指古之圣贤力行仁义而天下归心,非以力服人者,故孔子深许之。
⑧ 参见《庄子·盗跖》中“盗跖”对“孔子”的批评:“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
⑨ 孔子自云“吾少也贱”(《论语·子罕》),既长为委吏(仓库主管)、乘田(畜牧主管),五十以后为鲁中都宰、司空、司寇,此后周游列国,晚岁归国,为鲁“国老”(如今之“老同志”)。弟子颜渊死,其父颜路请以孔子之车为椁,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先进》)其自居身份如此,“躬耕”殆无可能。所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述而》),不过说说而已,未可当真。
⑩ 其实,“耦耕”——即以友爱为前提的互助合作——正是“人伦”从家庭(夫妇-父子-兄弟关系)转向“乡党”乃至“国家”的基础和关键。参见《逸周书·大聚解》:“以国为邑,以邑为乡,以乡为闾。祸灾相恤,资丧比服。五户为伍,以首为长;十夫为什,以年为长;合闾立教,以威为长;合族同亲,以敬为长。饮食相约,兴弹相庸,耦耕俱耘,男女有婚,坟墓相连,民乃有亲。六畜有群,室屋既完,民乃归之。”所不同者,隐者但止步于此(后来道家甚至提出“老死不相往来”的主张),而儒家则由此走向“人之大伦”。
⑪《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卒,原宪遂亡在草泽中。”按:“亡在草泽”,即“流落草莽”(go to the greenwood),虽非“揭竿而起”,却也等于实践了“公民抗命”的政治理想。
⑫ 《论语·先进》:“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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