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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天牛如何介入人生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8-09-22  

木朵:天牛如何介入人生




一只花天牛到了我家,在水磨石的地板上
静坐。

他从旧纱窗裂开的缝隙爬进来。或许他以为
这里有光,寂静,而水磨石的花纹
也足以隐身

他错了。他惊恐,后退,张开长须
像京剧中穆桂英戎装的翎子
他的脸却像张飞

嗯呀呀,他唱道,嗯呀呀呀,末将差矣!
原以为进入了树叶沙沙,却是两只
鼹鼠,各自翻书,度生涯

  (李建春《天牛记》)



  每个诗人都会有一次类似机缘:通过书写一只动物来测听自身的处境。对这样一个机缘凑巧之对象的书写,极有可能是一次性的、一竿子插到底,是一个彻底的释放与完结行动,因为再次令人心动的外在对象几乎难以第二次震撼心灵。简单来说,极少见到一个诗人能够从两只不同的动物身上审视出人之为人的根源。诗人李建春(1970-)把这样的机会奉献给了“天牛”,这只闯劲十足的动物利用了一首诗来揭晓诗人身为凡人的意识以及作为创作者的挂念。
  看起来,他并非将这样一次人与动物的邂逅当作一首已验收入库的诗来对待——不是预先假定一首邂逅之诗已经完工,然后,当下要写的诗就是对那首先在/显眼/先验之诗的评注——而是满怀憧憬地迎接了一次全新的挑战,毕其功于一役似的,在这首诗即将开展的一瞬间,立刻估算了人与动物各自的得失,进一步来说,这首诗是全景图的铺展,而非对整个相持事件的一个片段的扼要说明。尽管这里所说的全景图也只是一个缩影,但诗人从一开始的意识就迁就着事发时间的有头有脸,并为逻辑上一个事件的顺遂性色彩预设了相应的步骤。他为局中人与其所面对的动物之间紧张而活泼的故事/戏剧之梗概而窃喜。事情大概是如此这般的递转,有一个梗概一以贯之,这足以吸引所有受雇而来的辞藻的注意力。也即,他对这首诗即将萌发的诗意之盘算在于他对局中人邂逅天牛时的良性反应的向往,而非基于一个已经被歇乏了的人与物之关系主题的厌倦之情。
  他为天牛的到来及意趣的升格做好了铺垫,既有故事性的曲折可取,又有心智上的相互依赖可循。如此,诗的品质高低一下子交付给了天牛的戏瘾大小:天牛在被看与主看两可之间到底能演练出怎样的人之不凡性?既是局中人的处境从凡俗步入不凡的升维,又是写作之人的诗学包袱的一张一翕,总而言之,这一步着实关系到人的切身利益,生活中的肖像妙不可言因天牛的转述而可言,写作中的资格凭空无靠因天牛的被塑造而喜从天降。局中人平添了一副外在于人的瞳孔,写作中的人擒获了唯一铭记于心的动物世界的生龙活虎。
  天牛的初显、来由、觉悟、误判这一连串动作,尽显事发时间的淫威,迫使诗人就范于此,放弃诗中时间的另造模范,也即,诗自身所拥有的讲述性/表陈性时间妥协给了事发时间安排的进度。于是,诗未曾图谋不轨,而是同步于天牛从无到有、从浅入深的进度,就好像诗的第一行的诗意发生在一个即时的相见场面,而非一个交由诗人主导的尽可时空颠倒的倒叙流程。这是一个足以引起其他诗人重视的观念:诗到底怎么开始——事件始发/施法的时间之端倪能否被诗自身正当的开端所抗拒,诗完全能够始于事发时间段中的任何一个点位。
  天牛的初到乍来,这一情况一旦成为诗之开端,就不引人注意地剔除了诗中时间的必要劳役,连多数读者也敏感不到诗不必这般开始的合理性之丰沛,换言之,关于诗的第一步的合理分配已不再属于贤者时间而是一个理当如此的无色无味之时间观念。于是,诗的仪仗不得不随了这样一个毫无察觉的正当时刻的诉求。紧接着,天牛是怎么来到人家的这个问题也得澄清一下,看这个思路倒有一番“5W”(Who/When/Where/Why/What)的连锁反应,逻辑要讲清,并且力求无瑕疵,尤其是免除无序时间上的虚幻色彩和诡异性质。清者自清,天牛并没有钻玄思的空子而是遵从人间得体的缝隙而来。这是一个不可挑剔的口实。
  然而,诗人并不致力于天牛的钻营/钻研,用更多的篇幅来讲述天牛逮住了一个怎样的空子或如何逮住,或许,局中人并没有在天牛穿过纱窗裂隙的当时看到那一幕,这一事发时间的点位被掐灭,按下不表,或者说,这个环节看起来没有什么诗意,倘若真如此,缺乏见证这一渠道的人眼,这个关于天牛入口的说法就显得似是而非,也足以令人想入非非,很可能天牛自有上天入地的法门而人难以洞悉呢!
  至于天牛为何而来的解释,在这里,算得上正儿八经,表面上看说得过去,但仍然经不起盘问,掺杂了当事人(局中人或诗人)的私心杂念,附加了不如此那怎办的玄思气息,很明显,当事人已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值得一写的机会,亦可说,这里存在一个三重视野的整饬工作:天牛拟人化的“他以为……”、当事人也有一个“他以为‘他以为’”的切口、人借他者之心行自我观察/判断之实。这当然是人的一厢情愿,单方面的预判,但“他以为……”牵扯的句法结构——托词上的罗列——则时时刻刻指向人的处境与志向,大有即将点破人之处境真相的动静。以为这个,以为那个:“以为”的设计的确涉及到诗的行进路线到底还可以怎样曲折。这个在先,那个在后,故而才有“他错了”那个正确的决定。
  不过,细察一番,“他错了”这个转折并不导向“他以为”的另一个可能,也即当事人“他以为‘他以为’”还有其他什么可能,即天牛误闯人寰图的到底是什么,这个事由(Why)并未见有错即改。于是,诗的步伐进入了对天牛自己误判的惩罚阶段,确有一个咎由自取的逻辑说得过去,但出错之后的天牛的处境其实是以秒计时的,确实需要当事人快速地描述天牛将承担何等后果。而人是无辜的,显然无需为自己的误判付出代价,只需在天牛的罪己诏般的唱腔想象中烂漫一番人的本真。
  说时迟,那时快。“他以为”算是落空,故而有了“他惊恐”,这仍是人的预判(也是“他以为‘他惊恐’”双重视野的叠放自如)。于是,好看的戏上演了,与罗列“他以为……”的补语成分不同的是,惊恐得成了什么样子(What)其实在这一个瞬息并不关乎心理学范畴,而是一个体貌特征的替换举措。惊恐-京剧、张开-张飞虽算得上硬逻辑,但也遵从了当事人身临其境时的真切感觉,穆桂英-张飞这两个脸谱式演员出镜,并未加深“他惊恐”给人的印象,反而加快了天牛转化为当事人人生大戏之票友的进程。
  看客的心态倒是放松的,这一背景音其实松弛了、平衡了“他惊恐”最初附带的严肃性、急迫色彩。就好像“他惊恐”是一个外来者应付出的代价,在这里,应见怪不怪才对,也即,惊恐需重下一个定义:他者将惊恐于这里的生人人生的波澜不惊。人的素常所在令他者感到吃惊才有趣呢!“他唱道”这是一个即兴发挥,也是一个连贯反馈,且不论唱的是穆桂英还是张飞的台词,但要的是这里透露的命运气息,正当读者盘算着天牛的下场又当如何之时,“原以为”的复沓之声沙沙作响,诗人已顺利接过天牛错觉的接力棒扭回头引领读者看人生,室中二人谦恭得体于鼹鼠的相似性而踏踏实实地铸就这首诗的底座。命运的偶然性(天牛误入人间)终究输给了人生的恒常性,但这不自然的较量讨论的不是弱者的不自量力,而是凡人的必然性(向死而生)如何因看点的奇遇而显现一份惊喜。谈到奇遇或惊喜,这就关乎诗的声誉问题。倘若诗不能想象,又不能胜任这么一次两个物种之间的邂逅,那就真是令人厌倦且惊恐呢!



  ——在巴黎植物园
☆ 里尔克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冯至 译)


两匹马
☆ 马克·斯特兰德

在六月一个和暖的晚上
我来到湖边,四肢并用,
像头动物般地饮水。两匹马
来到我身旁,也那样喝着。
真的奇异,我想,但谁会相信呢?
马儿不时地抬眼看我,喷着鼻息
点着头。我觉得需要回应,因此我也喷起鼻息,
却迟疑着停下了,好像并不真的想被听见。
马儿一定是感觉到了我在退缩。
它们轻轻地走开了。于是我想它们兴许认识我
从别的生活——在那里我是一个诗人。
它们兴许还读过我的诗,想当初,
那些朦胧岁月里我们的热情不知约束
我们日新月异地,不断地,变换着各种风格。

(画皮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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