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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冯冬:地下性、影子与语言空穴——读路东近期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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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8-05-24  

冯冬:地下性、影子与语言空穴——读路东近期诗作




  在最近一次交谈中,路东提到汉语自身的大地性,它总在所见之物的表象中飘移,缺乏一个连贯的形而上体系(当然它并不知道它缺了这个体系),我们于是被迫在“镜花水月中追赶”,却注定无法说出实在——汉语中,我们“居于比喻”。路东嘲讽的“人面花”这类比喻或集体意象阻断了通向人和物的真实属性的道路,我们于是止步于语言对物之相似性的模拟。长久以来,汉诗就在这些“大地之物”的映象关系中绕圈子,目之所及满是人事与器物。超越之物,因为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就被一次次放在云雾中。“天”有其效用,但默然不语,天的默示(天命)承受“被翻译”的命运。
  一个连贯的形而上的维度的缺失(“大言”之黯哑)却也让汉语——路东有时称之为象形域——在形而下乃至地下领域蚀出意义的暗流。我们在书写秩序中,可直观到汉语谱系的幽暗。大地性,在海德格看来(路东可能是被海德格影响得最深的一位汉语诗人)意味着遮蔽和庇护的力量,大地既滋养着劳动的人,也锁闭存在的意义,即自行拒绝了理解之澄明。在路东这里,大地的锁闭与其说是意义的拒予,不如说是汉语自身的未完成性,汉语因其未完成而成为“大地的”,但路东诗之特质恰好在于,他把汉语的这种与生俱来的未完成之象形带入了日常此在的开裂。考虑到海德格的“此在”正是往前抛投这一生存行为,路东对汉语史无前例的悬空式“开抛”也可能抛出了它迄今不为人知的一面,让汉语句子进入语境跨越的动荡状态。
  与西方语言相差异,汉语通过物在意识中的不完整映射以获得一个可感轮廓,汉语因此正是胡塞尔“映射”这一观念在诸语言中的典范。常被汉语诗人忽视的是,在普遍与特殊之间,汉语总是模棱两可,可感而具体的事物常被抽象地指代,以名称进入文本,意义借语境直观而非依句法相连。这隐蔽的机制保证了传统诗意的生产,但也造成了文本的局部失焦,读者无法区分普遍与具体——传统汉诗中,所有具体之物一并“归入”象形,例如我们无法断定“天”到底是哪一个言说者的天,同样,我们往往无法分清传统诗中的说话者是个体、集体还是事物本身。物在具象与概念之间来回反射,失去实在性,成为人的情感、意识乃至欲望的影子。路东诗深受中国古学、海德格语言观、解构诗学的影响,其对词语与命名(它们的起源、连接、对存在的不同寻常的解蔽方式)的关注,使得他能够在诗里寻思出被日常语言、习惯遮蔽的词语隐义,并以此探寻汉语表意体系中的先在直观。不仅如此,路东诗还激进化了汉语的普遍与具体的裂隙,在加大(并游戏)这个裂隙的同时,它也释放出了不朝向普遍观念聚集的语言能量。实际上我认为,当然这也许有争议,而且我可能说得过快了:路东诗作剥开了汉语最隐秘而脆弱的一面,这就是象形(普遍性)指物时的不稳定意向,在此基础之上建立的常规意义过程在路东这里纷纷崩塌了。
  不持住于物象,也不表象纯粹观念,为抵达汉语的“先在性”(先于言说者的含义),路东独一且透彻地挖开被古典反复援引的大地性,进入不具一般合法性的、未经流通的“地下”言说方式,此即“语言的空穴”:“在众多场合/我沉默,只与空穴吹出的风/关系亲密”;“一天的曙光,从鬼故事里产生/空穴中的风,开始吹我。”空穴相应于让事物自由通过、生成的通道,本质上保持为一种敞开,它什么也不是,接近于虚无,路东更愿意称之为“虚灵”或“虚构的灵”。这是一种语言的灵,从语言空穴中释放出的往往是汉语书写史中找不到的句式,这些非经典句式从理论上看,指向了不明来历的象形力量(例如“空穴之风”)对日常此在的经过。
  路东诗中,某物,因其不可了知的幽暗,往往中断于言说的中途,某物还未说出就已消隐,而那被一再思及并吁请的,“仍未露出端倪”。汉语无法说出它里面从未“正面地”存在的东西。实际上,路东让汉语第一次进入自身之幽暗化以突显浮动的象形:

公交车上
贴着梦的标语,象形的日子
它的微光,正在隐退
有一些事物,仍未露出端倪
也许,幽暗,更具滋养力。(《简介》)


  路东很多诗都处于类似知觉状态,语言分散覆盖着事物的端倪,有一些事物不可直接说出(“说出”表示我们能把它语法化、合理化、总体化),但这些事物也没有完全拒绝被言说,于是有“微光”而非“亮光”,词的冥暗庇护着物之生成。在对幽暗之初的不确定的回返中,诗人回应了清醒意识与睡眠交界处的“梦的标语”,这短语首先表明现实有梦一般难以穿透的特征,一切标语、政治之物乃至乌托邦无疑具有梦的形式,如梦一样引诱着却终究镜花水月,人因不识或误识自身而一次次失败于标语所宣称的宏大目的。进一步看,被操纵的集体之梦难道没有一再增强当下之人的现实感?现实正需要梦的标语以成其现实,每个现实的公交车(一个往复穿梭的循环之物)上都贴着大大的梦的标语。这是一场汉语大梦,梦者乐在其中。梦,如路东所言,在当下语境中,是否已失去激进维度和否定性,变为现实的一个影子?或者梦是别的什么东西的影子?梦,作为死亡之演习,是否开启奥秘之物的道路?
  路东深知,我们无法把握和断定物的全部属性,在认识论、现象学以及海德格哲学那里,我们遭遇了原初之物、映射之物以及不可上手之物。“有一些事物”,有物存在就表明有未解释之处,何以有物?何以有词?进入路东诗的读者可能已发觉,路东的词与物都未完全词化或物化,它们暗示、游戏、侵蚀、钻透、颠覆、腐烂、归于非物——我们与其遭遇实则是我们与自身性相遭遇(交锋、见证)的一部分。在早先的一首诗里,路东写道:“我们被遣入了至今仍折叠着的空间/在其中,长高宽的事物,见者必朽。”
  路东近期诗虽在风格上大言至简,但与十多年前相比较,仍延续着某种“冥暗时间性”,它构筑一个弯折了奠基于大地性的传统诗学的穹顶,所有进入这个圆顶的词都被折返。在历史的一次次穿越中,在西周的大火与当下的冥暗中,诗人不无隐痛地感到“彻底虚度”的危险,他必须“从一堆旧句子里逃逸出来”,还被“一大群从钟表跑出来”的影子追赶——这些影子既是传统诗学中“比喻在先”的影子,也是依附于已有意义结构的人云亦云的影子,更是毫无惊喜可言的日常之自行复制的可怕阴影。路东近期的《简介》、《所梦》、《病历》等诗,表面上以日常为题,然而这些诗的时间性是相当冥暗的,出于存在本身的惊畏,诗人被预感之物充满:“死,如游戏仪式/又类似发明,灰白的墙上/黑色的钟,脸如花圈/时间,谁受命占用你/词语,便占用他身体。”如果占用时间者必被词语占有其身体,那么历史中的人注定一再去言说,被迫去言说,那一直占有他身份的东西。如此言说在汉语中接近最深的诗,切入不可知之物。
  在2017年普林斯顿大学举办的“中美诗学”研讨会上,当我读完路东《物之名》一诗后,有美方学者指出这是一首“反诗”(anti-poem):

你从没有任意说出物之名
它们正相安于自身
……
你必开口时,能应答之物
从它的名字中拔根而起。


  一位中国学者则惊呼,路东写的根本不是“汉语”!这两种看法都是可理解的,他们恰好说出了路东所不是的那个面。的确,路东的“反命名”或拒绝命名的立场,使他很容易被当做一个语言怀疑主义者以至于走到所有诗学(包括语言诗派)的对立面去,而他对汉语之命名方式的介入与动摇,也使得一般汉语读者认为这既不是汉语也不是“诗”,当然,肯定不是他们认识的那种类型。然而研讨会上也有敏锐的美国学者看出路东诗如何与传统的比喻相争执,如何戏仿了先在文本(传统诗)中的本体与喻体的固定关系,让我们重新审视汉语的非表象逻辑和词语对物性的剥离。
  对我来说,路东是第一个将汉语带离幼稚化表象的诗人,这也许是汉语自身性中发生的一次“事件”,当然,我们是在巴迪欧的意义上来理解它:事件开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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