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诗人
鲁力主持的微信公众号“
新诗人”发起了一个主题创作活动:“
为孩子写首新诗”。他约我担任评委,从
应征作品(59首诗)中选出前六名;我答应了他的邀请,借此考察一下自己的品味。这个主题活动中有一个关键词:
孩子。如果仅凭“新诗人”为应征作品的配图来看,诗人鲁力心目中的“孩子”就像他当前的女儿那样是一个小学生(甚至前推到孩子的早年形象),我接触这个活动时也担心有浸入“
儿童诗”的倾向,使得一个主题尝试有可能变成一种想象的、过于甜美与单调的人伦关系设计。“孩子”既可以是襁褓中的新生命,初为人父者瞪大眼睛看到的新情况,也可以是一个被各种家庭作业占据闲暇时光的学生(不只是小学生),但还可以是
别人家的孩子、
普遍意义上的孩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妨说,即便如我四十多岁,在慈母眼里依然是个孩子,我可以
借用慈母的口吻来写她心目中的孩子。
作为评委/苛刻的读者,我当然期盼着应征作品诠释出“孩子”的众多意趣,试着观察有没有哪个作品把“孩子”的年岁标准放宽到一个
奇妙的尺度上,或者看,有哪个作品是从
孩子的视角看父母,甚至,借用父子共同浇灌的一棵树(以之为诗中主角)来审视父子关系。文本上的自觉意识是
最好看的对象之一。但应征作品彼此之间似乎缺乏这样一次竞赛
渴望(或一种引导他们一个个献计献策的竞技机制),基本上是直言其事,站在本真的立场上,真切地来给自己的孩子
寄语。
鲁力兄寄给我的应征作品的作者都是
匿名的(只有诗题前的数字编码),这种
预防措施也是避免评委望“名”生义,倒也是一个竞技活动的必要手段。但诗的好坏高下——尤其是多人的风格差异、观念差异组合在一起而非
单独某一个人的一些诗的并置——的评定,如果执着一点非要刨根究底不可的话,其实
更内在的诉求在于:
评定标准的好坏高下将靠什么尺度来评判?作为一个评委,应约参与到一个规模不算大的竞赛活动中去,我难以忍受的是自己敷衍了事,“乱点鸳鸯谱”,十分钟解决战斗;我把每一次邀约都谨慎地理解为
自身观念的一次检阅,比如这一次,我就会问自己:
你的评判标准是什么? 对于这个主题——“为孩子……”——我是该站在
人杰的最高角度来审视,还是该站在同行的立场、成人的立场,抑或是假装自己是应征之诗的受赠对象、一个孩子,来给这些诗打分?在一次聚会上,我曾建议鲁力在
初选时请一群小学生来做评委,既然诗是写给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看的,那他们就是最好的
直觉评委。我没有看到鲁力发起这个实践项目的初衷在文本上的表述,也难以估算当他陆续收到的应征作品偏离了他的本意时他有什么办法扭转局势。现在这些诗就摆放在一个电子文档内,等待被审视的一刻,等待被打分、排序。
一首自认为感情真挚的诗与
他人之诗放在一起比较,这首诗的作者会作何感想?一首写给十三岁儿子的诗与写给“月光下的女儿”之诗如何一决雌雄?我从应征作品中选取了六首诗,并试着落实了一下它们各自的
名次(
排在最前的一首诗或可理解为鲁力所要求我评定的“一等奖[1名]”,紧接着的就是二等奖[2名],剩余的就是三等奖,而未陈列在此的是“落选的诗”)。我有我的理由,但不一定能征服所有人,因为
评判标准也有好坏高下之分——只要我们启动了文学上的某种竞选机制:好的/坏的、更好的/好的、最好的/次好的。诗人写好了诗,诗的好坏便不由自主,既有个人写作史的纵向比较,也有
文学共同体的横向比较,已经管不了
尺度的横七竖八,继续去写自己认为更好的一首诗即可;实际上,评委排出名次,并公之于众,现在看来,并不是某种
权威的兑现、显摆,而是把自己的品味陈设出来,以待
公论。
所选六首诗中,《表达》列居
头席。《表达》所用到的句号都体现出父爱的铿锵有力,并有干净利索的
训谕色彩,为儿子生日给出了来自语言更来自诗的珍贵礼物,三行一节,
既懂形式感,又深悉“形式”的利弊,作为十三岁的孩子,这个生日礼物有没有一个
硬盒包裹着,使之难以接受与打开?我的建议是,要相信孩子的天资,来自父亲的言辞都不是深奥的知识/指示,反而是不可多得的
男子汉之间的友谊,神秘的友谊游弋于字里行间。孩子定然感觉得到
人父的感觉,这一天做不到,待他为人父时自然会开窍。作为评委,当我确定出《表达》是合乎评判标准之上的作品时,如释重负,顿时,它构成了
一个临时的尺度,审视着其他的诗,如果读者认为另一首诗写得比这首诗更出色、“表达”得
更会表达或更懂“表达”作为
两代人之间秘密传递的礼物的内涵,那么,我要恭喜你:你用
另一个标准使得自己免疫于我的劝告,而重建属于自己的评判标准,这才是当代诗人的工作重点。而评判标准是难以讨论出好坏高下的,但我们
同时代作者可以共享每个人的评判标准的
来源,也即,我们可以讨论我们的评判标准是怎么来到的。
表达 ――写在儿子十三周岁生日 蛋糕店巧言令色。所有超然于语言的表达,都只不过是另外一种被物化了的虚拟。 插上去又拔下来的蜡烛是形式的。作为道具的一种,人类盲从于拾起,也麻木于放下。 而奶酪的香甜是实质的。人类从来不吝啬,对于甜蜜事物的觊觎、高攀。 短时间因感动而摇曳生姿的烛火也是形式的。明灭间的倏忽变卦,只不过是为了配合某种表达的默契。 多年以后,我们的笑容也一定是最形式的。那被高高悬挂起来的笑容,是唯一适合表达的最简便的形式。 只有脚下,那些不被关注的草木是实质的。也只有它们,才真正懂得,愈是卑微的,愈适合承受地久天长。 魔术时代 你需要自由,我的女儿。继续要离开魔术的镜面回到唯一的自己我们生活的地方像是车站来往的面孔陌生——魔术师在他们中间我们寻找有奇迹的植物也寻找他。你只喜欢看舞台上跳来跳去的波比它喜欢火圈。它厌倦这样无休止的生活就像我们厌倦一成不变的街道汽车来,我们上车。汽车停我们下车。你抱着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零食——你说爸爸我们造一架飞机吧 终点站是伟大的魔术你想了想才问我:魔术的终点站又是什么? 阳光里的儿子 午饭后,儿子退回他自己的屋里,做作业 我斜靠在床上 一边看书 一边抽烟 过了一个多小时 忽然听到儿子喊 爸爸—— 我趿上鞋 下床 推开门 阳光明晃晃的 照在他脸上 啥事儿? 他冲我笑笑 没事,就想喊你一声。回吧,给我带上门 月照古碉 丹巴中路乡,有88座古碉楼到的当晚,与女儿散步时,看到一座 它矗立在远处荒坡上。月光淋着它像一位慈母,抱着拒不撤离阵地的她已残破苍老的儿子,正泪流满面 看着看着,忽起内疚。转过身望着月光下的女儿——此生把她带来,还得继续坚守这忧苦人间 天鹅仔 后退再后退跟在妈妈身后潜入茂密的芦苇丛吧 家里还有只没有孵出来的小天鹅乖乖地躺在草窝里 让我们围着它唱一首安眠的歌直到月亮出来用手指轻轻地敲开白色的蛋壳 老屋檐 老屋檐,走调的钢琴从整栋楼孤立出来我站在檐下,手放在儿子肩上风吹过来,吹过去木头里的肺闪烁了一次 儿子每长高一寸,天空就在我身上消退一阶用过的鸟鸣挂在门后老屋檐投下灰色的光这低音,有儿子的人都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