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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王子瓜:无限的塑像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7-11-29  

王子瓜:无限的塑像




  布罗茨基在他的随笔《一个半房间》中提到一件饶有意味的小事。那是他的童年时代,他常常和小伙伴们去一座教堂的花园玩耍。花园的周围是一圈铁栅栏,被几门克里米亚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大炮托着。它们被倒置在地上,炮管由沉重的铁链拴在一起,小布罗茨基和他的同伴们就在这些铁链上荡秋千,并不觉得那片弥漫着教堂的熏香、又沉陷着战争机器的花园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有一天布罗茨基的父亲指着那些铁链,问他它们像什么。布罗茨基当时在读小学二年级,他说它们像数字“8”。接着他的父亲告诉他一个也许初中时他才会学到的知识:数字“8”的符号还象征着无限。这是小布罗茨基无法理解的,于是精彩的地方出现了,这时他问他的父亲:“什么是无限?”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可是我们中间谁都不会去追问它。在获得了成长之后,很少有人还能意识到它的存在,而中年布罗茨基回忆往昔时却仍能记得他与无限初次接触的这一天,他的父亲给出了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回答:
 
  “那你最好到那里去问。”父亲咧嘴而笑,指向大教堂。
 
  我愿意将这段故事理解为一种诗的模型。花园泥土的气息、铁栅栏这样一些代表着童年经历的事物,与大炮、沉重的铁链这样一些代表着运行不息却不易察觉的历史的事物,一同构成了诗沉稳的底盘,构成了诗与现实、经验相关的那部分;数字“8”,作为一种符号,象征着诗的语言,它是两个世界的媒介;而教堂则将无限引来,它在花园的背后默默注视着这生动的一切,构成了诗与神秘、智慧、飞升的愿景相关的那部分。在布罗茨基跳跃有如挥刀的行文中,生活的窘困、童稚的天真与冲动、对世事人心的理解、对庞大帝国的局部速写,都由这段故事引向了诗的境地。
  不过事实上第一次读到这一段时,我所想到的其实是另一幅景象:一个“无穷大”符号(∞)的塑像,它就坐落在复旦大学相辉堂前草坪的一角,我生活(更准确地说是路过)了四年多的地方。了解复旦的朋友可能知道,复旦校园里摆放着许多雕塑,漫步其中你总能不经意间在角角落落碰到几尊。这件无限的塑像被铸造成莫比乌斯环的样子,在从北区宿舍通向教学楼的路牙边,它观看过无数匆匆而过的人间戏剧。
  拥有外形上的相似已经足够了,你完全可以将它视作那条将布罗茨基引向无限的铁链的复制品。但是当然时空转换,事情也已经有所变化:这件无限的塑像周围并没有犬牙交错的铁栅栏将它圈定,也没有什么沉重的铁链和大炮,围绕着它的只有轻盈而均匀的空气。我们从没在那里嬉闹和生活过,在那里没有故事和情感发生,它并不能构成我们记忆的零件。每天我们只是路过和无视,因此它从未真正在场。而另一方面,假若有一个小朋友也像布罗茨基那样指着它问我,“无限是什么?”我想我大概也只能像布罗茨基的父亲那样,指一指它的背后。不过那里不是什么教堂,而是数学学院,不远处还矗立着物理楼和生物楼。不知道它们是否也拥有回答这一问题的力量?
  我想生活情境总是能够为诗分辨出一些神秘的印证。当我这样看待这尊塑像,我便也是在观察当下我们的写作现状和问题:一方面是对轻逸的偏好,另一方面是对无限的漠视。我的同龄人中有许多人将诗视为一种智力和语言的游戏,即便是一些貌似及物的诗,也常常流于意象的滑行,是消耗而不是伸展,不是赋予意象以充盈的生命。浮光掠影的拼接昭示着一种旅行式的生活,扎根的欲望被遗忘在眼花缭乱的未来之中。尤其是,如果布罗茨基的铁链所象征的那个沉甸甸的世界并未消失,狂欢就永远是一种意淫。
  我常常听到这些朋友高举卡尔维诺所说的“轻逸”(Lightness)作为盾牌。我们的确应该认真读一读他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然后认识到卡尔维诺意义上的“轻逸”以对事物沉重性的觉察为前提,他要改造的是但丁的世界,柏修斯手中的利剑并不是凭空挥舞,它斩向那令一切生命石化、象征着沉重力量的美杜莎。卡尔维诺的轻逸是一种处理和消化沉重的方式,而不是躲避沉重的方式,他借用瓦莱里的话说:“要像一只鸟儿而不是一根羽毛一样轻盈”。
  而与无限有关的那部分同样值得我们付诸努力。诗渴望触及无限,其背后是人类试图穷尽自己精神能力的欲望,像张枣在《大地之歌》的开头为我们所作的指引:“你要试试心的浩渺到底有无极限”。在我们的故事里,数学学院对教堂的置换,映照着人类企及无限的责任在当代已由宗教、哲学、文学、诗歌,移交给了数学和自然科学。这固然不全然是件坏事,但我们已看到了太多的恶果。假如如今诗既不能伟大也不能幽微,我们就要考虑自己的视野、格局和口味是否太过局促,远不能与自己的前辈进行较量,遑论每一时代最耀眼的灵魂。优质的文学经验绝不是仅凭一己之力便可获得的,对文学传统而言,只有置身其中才可能改变其河道。汇聚,然后才是溢出,看看自己是否能够成为布罗茨基所说的“文明的孩子”。
  站在这尊无限的塑像旁边,我考虑如何去称量它的重量,如何体认在它下方支撑着它的大地的肌理和质感,我考虑如何将这个雕塑焊在记忆的另一个中心,那个和希尼所说的“奥姆弗洛斯之石”对称的位置。诗人洛盏曾将本雅明对卡夫卡的阐释改写并展开为一种诗的空间图示,我要重新强调这一图示对我们这一代青年人的启示作用:

  我的生活渐渐像一个圆心分得很开的椭圆,一个圆心是神秘的沐浴,一个圆心是经验的县城、不洁的熔渣,更准确地说,一个是热爱,另一个是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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