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心识卷舒
——杜牧
名理孕异梦
——龚自珍
陷阱就在这里,语言学的防范就在这里:所有这些阐释,不论有多么复杂,永远只是把诗歌变成一个附加操作,变成一个辨认过程(辨认一个词、一个术语、一个主题)中的迂回。
——让·波德里亚
在用图式表达隐喻分派的时候,想象向各个方向分散,同时激活以前的经验,唤醒沉睡的记忆,浇灌相邻的感官之园。
——保罗·利科
无论如何,我们要记得罗马人,这些最早以我们讨论的方式认真对待文化的人,认为一个有教养的人应当是:知道如何在古往今来的人、事和思想中,选择他的友伴的人。
——汉娜·阿伦特
古典集:读陈子昂《宿空舲峡青树浦村》
聂广友
“今成转蓬去,叹息
复何言,”他突然想到
父亲中年之后的一个正午,
劳作之后,他独自从春泥坑
回家吃点心,十月寂寥,
山川疲倦,大地无言,
于微风明亮的光辉里。
宿空舲峡青树浦村
陈子昂
的的明月水,啾啾寒夜猿。
客思浩方乱,洲浦寂无喧。
忆作千金子,宁知九逝魂。
虚闻事朱阙,结绶骛华轩。
委别高堂爱,窥觎明主恩。
今成转蓬去,叹息复何言。
这首诗——仍未完成的《古典集》的其中之一——是在两极之间行进、往返的运动所需要的得体的文字记录,它的确在产生中既保有对该运动力学的忠诚,又因自我的展现(似乎就此看到自己的迷人身材)而倍觉惊喜。但作为它的创作者,聂广友(1971-),一位当代诗人,肯定不满足于这种反复发生的运动(运动已构成越来越凝固的场景),而他更大的抱负在于重塑那至关重要的两极感受。这里所言的两极既可以包括古典与现代,也可以指向忠诚与惊喜,当然也不妨喻示着诗与散文。读者应迫使自身强烈感受到夹于其间,然后才可能体谅诗人为何在诗中毫不厌倦于来来去去地往返不停。有时,读者难以推测的正是:诗将被诗人带向来与去的哪一个方向?
诗人自己也宁肯放弃主宰方向感的权利,半推半就于写作计划在抒怀运动之中兑现的野心与意外。这些被陆续纳入同一个机制/集子名下的单个的诗构成一个仍未完成的写作计划,它们被赋予某种写作层面的神圣使命,兑现着赋予者/授予者的意愿,其中还夹杂着这个被称之为“作者”之人的意志。有时,赋予者与作者合二为一,有时,作者不得不忍受“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之中“书-言-意”的信息衰减之危情。他最初限定了“古典集”的称谓范畴,作为一个庞大的、可持续数年的系列,他务必赶制出一面旗帜,不过,在随后数年,作品本身参与了这一命名的复述工作,作为作者,他欣然退却于作品交相辉映的权力场之边,通过增加一个新的变量,尤其是一个貌似反常的新例,来抑制现有作品很可能迅速达成的共识。
位于两极之间,恰是在两个良机之间游移,他乐见自身踌躇满志于一种中间状态,随时兼顾并受益于两个方面的恩惠,于他是心知肚明了的,如今古典的称谓已经裂开了豁口,他总能快速地切入一个适宜的谈论诗艺的场面,而这个场面就是不再赘述即可径自迈入的诗之开端。我们欣赏其系列诗正是环顾诗之开端种种情状的好机会。他对于把什么兆头抛入诗的头绪之中已经烂熟于心,而且进退之法又显现在由此及彼的调度能力之上。如果一位读者打算统揽诗人《古典集》总体特征而求助于写作时序上的进度说明,就可能因其敦厚作风而与近作之非历时性功效所带来的启事失之交臂。如今,一首均值以上的诗皆可抛舍署日的声明而造就诗学观念的奉承/纷呈。
作者处于中间位置,诗当然也仿效这一做法,于是,诗之篇幅基本上维持在点到为止的诗意盎然之处,而这种适度性更多情况下并不照顾到未来的读者,只考虑到自我启迪的一刹那间,至此,言简意赅就是份内之事。攻其一点、不及其他的做法,常常造成诗之瑰宝无需杂草与泥沙的掩盖而暴露无遗。这种太过短小之诗多数情况下摒弃了对早先情况——尤指古典作品的观感——的复述之尝试,而是一口气就把本人的见识托于字面之上,可谓是不必周详于古典的举例说明,直至我之胸襟的环环相扣。道明我之见识,正是检视/捡拾他人牙慧之余的自我焕然一新,突然明白早期杰作中的底细与教规,亦可用于当下之诗的依葫芦画瓢,若那作品中有古朴之风,这里,我之诗自然亦可见古朴,同时可见的还有我对“古朴”的初识之喜悦、之转述。
古典之意蕴看似铁板钉钉,但左顾右盼之际,仍有改造之功可试,古典杰作作为文本结构以固定的文字次序展现,但我之观感稍有不同,方法上略有抖擞,即可另觅出路,脱俗于隔代友谊之建立,亲炙于先贤跟前,开展平等对话,为正襟危坐的聚会带来一股现代的小旋风,并体会得到这股来自后世的旋风并非前人罕见之物,反倒是包含在他们的作风之中。古典作为一极,无需明显的、不可造次的界桩,它的现代性意味的催熟就看你我进入了古典枢纽的第几层。嘴角品咂的古典作风以新语解释,自然就大大方方体现出现代性景观,变文本上梗塞久远的历时性不可攀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时性之并存。于是,我注六经六经注我频相往来,古典-现代之两极因矫捷之我处于中间位置屡屡投桃报李。
翻看古典作品,这是今人的德行与必修课。从中捡拾古典作风,更成当代诗人自我革新的必由之路。作品堆积如山,现成地摆放在那里,而要索取作风于其中,古为今用,则需要今时之诗人敢于作为。这里包含两个方面的意识:其一,我们要有办法洞察古典作品中人杰的作为,他们如何深入所生活的时代,又是如何重返他们所认为的古典时代,他们在作品中达成了何等程度的修为;其二,作为融于作品之中,看似了无踪迹,后世读者如何查找出蛛丝马迹,拾得起其种种作风,也即,我们要具备一种风格史的审美意识,并将这种捆缚在早期作品中的风格解放出来,化为己用,其中,其实也存有一个以古证今的意愿,那就是,今人作风的展开如何从古法中得到声援,为自身作风的推广与变革找寻可信赖的历史推力。
可见,当代诗人苦读古典作品的本意就包括古今同时性效力的观测,古法有之,今人亦可仿效,乃至升华,今人跃跃欲试之法,又可融入古往今来的纽带的哪一环,假设就在今日,古典诗人对“崇高”的认知,会在当代诗人键盘上变成次一级的/降格的品质与否,彼时生成“崇高”作风的人间真相已不可闻,今时再获同等的“崇高”将有怎样的波折、困难、演化,多加揣摩,定能强化我们对这一文学品性的认知,也就能在早期作者的作为与作风之间找到粘合的历史机缘与文本弹性。
古典作品的现代化诠释不只是今人的福利。诠释本身也构成过一个早期的图景。活在当下的诗人总渴望破解古典作品中的光辉作为,言明其中存在的法则与道理,打破古今并存的关隘,于是,我们看到不少诗人以新诗之样貌力求古典情趣与意境在自由分行的诗句中恢复初态,准确捕捉到字面意思,其中投注的人力不可胜数。但更进一步,比如对作风的诠释——甚至可以说对早期人杰的文学权势的诠释——往往犹豫难往,能力不济,裹足不前。所以说,古典-现代的两极分化之说法并不是对多极、多元化的否认,反而可以含蓄地说,这是在为多极的说法之辇预备饱满的两个轮子:古典-现代这种简单的二分法可能只是知识树上的一个V形分支模型(或者是U形的连通器原理),一个漏斗的雏形。当代诗人对古典作品的诠释——尤其是以诗论诗的方式——难免拖泥带水地把现代性意识驻足于历史恢弘的场面之中,在饱餐古典风格盛宴之余,我们总来不及放下那卷起来的现代性裤管。我们眼里的古典作品及其作风不同于其他时期,这并非不幸,一旦我们积极参与风格聚餐,除了能够善于仿效席上其他贵宾的作风,还能带来基于早期风格而改良的新品,那就是后来者居上的幸事。很显然,今人之诗密集地讨论、总结古典作为与作风正是我们力图改变当前语言背景/氛围的一个尝试,这里当然饱含着实力诗人对新的文学契机即将来到的热切盼望。
于是,忠诚-惊喜就是另外一个关于两极分化的V形认知模型。这里确实有必要重申风格的忠诚问题:历史上一度活跃的风格都是关键性作为遗存在文字作品中的可以品尝到的滋味(可揣摩到的形象),信息的一部分而已,但就是这份遗产,经历太多光阴流程,到了今人这边,要么是精力不足,要么是实力匮乏,并未成为同时代亦可并存闪耀的品质,简言之,它们尽归于古典的橱窗,而不能步入我们当下过往的街道热浪之中。作为一个摆设、陪衬、姿色定格于橱窗,这里就有无尽的误会,很显然,当代之中的实力诗人会想方设法展示出自我的虔诚,打破橱窗,汲取/邀请古典作风一起步入现时的街区,携手并进。这种做法其实依然保留了古典作品作为一个外来之物的特征,它们从橱窗/牌位上请下来,一番亲民活动之后,很可能又返回原有位置。但是,失而复得的尝试、一度显示的对古典作品的忠诚体面地承认了我们所处时代的营养不良,某种匮乏的处境,并认可了古典作品在经典化的运行历程上还需要当代诗人配合地盖上一个具有见证意义的当代邮戳。对古典作品的忠诚这一出发点,将对橱窗的现实作用产生不同的理解,橱窗也是街道的一部分,更何况古典作品中的作风问题也有初吻般的永恒美好。现在,尽情地亲吻古典作品,从中找到利他精神,以切实识别古典作风的脉络与类别为己任,完成当代诗人实力诠释的自我实现之进度。
随之而来的就会是不断地惊喜。这是认知模型的另一极。我们仿佛看到赤子不断地溯游而上,带着十足的忠诚,拼劲全力就是想品味忠诚于古典作品的至高享受(忠诚作为一个可资享受之物),想尽可能体验到古典作品曾已涉足的快感(或其他异乎寻常的感受),这个洄游者形象甭提有多么令人兴奋,而意外之喜就是,赤子竟然在上游找到了最佳的产卵之地。自我的忠诚竟然将孵化出更多的赤子。于是,这位当代诗人按劳取酬,一下子获得了更多的属于自己的作品,而这不再是象征道路崎岖的鹅卵石,确实是诗之卵。惊喜不再是观看到了自我的忠诚度,更多的是唤醒了我也作为一个诗人的沉睡的知觉,我也可以凭借某物跻身于人杰之林的那种愿望。这些凭据正是诗。在古典河道上的洄游必将诞生下作风之卵。惊喜的第一表象就在于论诗之诗中的风格的确认与模仿。其实,就是指一位当代诗人借助古典作品的援手更新了自己的诗学观念。这种更新可喜可贺。
如果我们还要详述更新的妙谛,就会遭遇更多的命题。一位诗人通过苦读、揣摩古典作品,确立了一个勤勉的自我形象,之后,又切实受益于古典作为(终于看得出人杰活灵活现),这样一来,就让自身有了脱胎换骨的感受,更新了知识体系与价值观,这是利己的修为,从个人写作史上看,这次修为其实赢得了一个孵化器,自己的写作质量与作品幅员大不同于此前。但我们还要意识到另外两点:其一,这位诗人的当代性禀赋实际上已经把他个人的付出/贡献变成了同时代诗人的业绩,他成为了一个向古典作品致敬的代言人,并且他已不再局限于古典作品字面意义上的诠释工作,带来了风格手册上密密麻麻的注脚,这方面的惊喜更能满足一位诗人置身于当代文坛的正当的虚荣心;其二,更新之说本质上并不会增加古典作品的边际收益,也就是说,古典作品的意蕴疆界并不会因一个读者、一个异己者的介入而有所改变,改变的只是这个闯入者的心境,可以说,惊喜并不是漫无边际的,不是射线那无限的一极,甚至可以说,更新效果带来的惊喜往往只是副作用,而不能经常作为下一个出发点。
紧接着,我们还要在洄游者带回来的诗之报告中看到另一个V形观念模型:诗-散文。读者已经留意到在对“古典”予以认知时诗人采取了诗的方式,但今人之诗中又仿佛同时存在两个声音:一个是早期作品掷出的动静,作为触发现代性思辨的机关,这个声音可以是以引文的形式在诗中露面,这种情形并不能简单理解为用典/举例,另一个声音则是今人对早期作品/作风进行辨识与观感之后的感喟,这个声音来自当代诗人,他要把自己的发现讲给同时代人听,尤其是讲给同行们听。我们不禁做出如下判断:被引述的诗(其实是早期作品的片段)、被谈论的作风,更像是诗中的散文成分,而诗人的发声尽可能贴近诗的本性。这个判断与我们的第一印象恰好相反。最初,我们误以为诗人的发声更像是一种散文的声明,他无非是借此断言来向前人证明他有能力进行意义上的延伸与发挥,借此足以建立起与古典的紧密关系。而引入诗中的早期作品的片段依然保持诗的本色,并促发诗人发出散文式的感喟,从而决定着今人之诗的运行轨迹。
这构成了一个麻烦:不能单一地阐发今人的感喟,通常在诗的开端位置,必须安排早期作品现身。这种连贯性确实令人伤透脑筋。要免除这种血肉联系造成的诗意的紧缩,就必须另想办法,比如,增强今人对古典作品/作风判断上的准确性与力度,一语中的,说到早期人杰的心坎上了,这种断言虽然看上去像是一种散文的倡议,但恰恰是凭借眼力的过人之处而使得这种判断扎根成诗,简言之,一个雄劲的当代诗人形象会逆转散文为诗,又比如,我们不必局限于古典作品/作风的评判、解释、眷恋之中,而是利用这一由头/兆头/前奏,挣脱出既定关系而顾左右言他者,也即,通过早期作品这一中介,“突然想到”其他事物,而这个被临时触发的关键具备与古典记忆媲美的内秀。这里就展示了今人的信心:他有把握让突兀之物成为不亚于古典丛林的现代诗性荆棘。这些荆棘不断闯入诗中,尽管也可能是一个作者早年的记忆品,但是,这一次次被催熟的美好时光与古典作品所代表的璀璨时光并存于诗中,不亢不卑,帮助诗完成两股记忆的平行登记。
“突然想到”的临时/临场发挥,这种不确定性的记载,恰恰是诗的表现。古典作品激发了一次记忆,就好像因为天天爱不释卷于古典,终于得到了古典作品/人杰的恩赐,激发出诗人写出新诗的别致技艺。他在诗中的转折关头提及“突然想到”,并使之成为诗之成分,这个做法基于什么考虑呢?陈子昂的一句诗一下子照耀出何等规模的新鲜荆棘?“突然想到”是一个说明、提示,表示在一次阅读行为的半途(突然被什么打断了、中止了),有一个不在场的事物/图像闯了进来,打破了阅读的进程,同时,这又是转向一次记述活动(这个古典作品的读者有把握使之成为诗的话题),他以主体的身份声明,一首古诗的夹缝中碰巧潜伏着一首新诗的意思,现在,他着力把它挖掘出来。
我们并不会苛求古诗之摘要跟他所写之诗呈现出的信息之间有怎样的逻辑关系,全凭一个扼要的话柄——“突然想到”——就产生了这种点与点之间的联系,显然,追溯这种想象的突然性之来历,已经不再是这首诗赋予读者的任务。我们会很平滑地顺从这个指引牌走入诗的下一个环节。在这里,新诗的产生被隐约施予了两个前提条件:其一,它孕育于某种由此及彼的连贯性关系之中(既有由古入今的时间关联,也有阅读-写作这种搭配关系),古典作品在这里刚好成为了关键诱因,尽管它可以从多方面诱导一个虔诚的现代读者产生写作的灵感或冲动;其二,它是对不在场的某物的招魂/召唤,或者说,它保留了想象的突然性,不可预料但可承接与延展,在阅读中找到了一个想象的触点,或在一首诗的稍前位置已然明确想象的对象。
“突然想到”作为一个文本的索引,它还造成了诗的成分的变样。在这首诗中,在“他突然想到”之后的诗行更像是“想到”(想象)的内容/礼物,诗于是拥有了一个微缩模型:那被及时想象之物、之人只是一个规整的句子的宾语扩散训练的囊中之物。当事人的想象,这个行为变得太关键了,就好像想象成为了一个花篮,所想之物无非是篮子里的一个玩偶。一般而言,借助于诗之开端的古典摘要,当事人启动的想象之链会延伸到最常见的两个方面:一个是对古典作品本身的作为/作风的审察,另一个是更具任意性的自我生活场景的拾遗。我们不免会检察他的“突然想到”这根扁担挑起的两个箩彼此之间关系到底如何:陈子昂诗中的什么信息触动了当代诗人想起“父亲中年之后的一个正午”?我们甚至会用陈氏诗中的尺度来测量他想象的深度。
但是,我们也知趣于这种“想象”中介左侧之箩的变幻不定。他摘录了陈氏之诗最后一句,并不一定表示他的诗正是一次有意为之的延续。左侧之箩包括这最后一句,但又不限于此,要知道自我怜悯也可能是触发的机关,比如,他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古典作品的苦读者,读罢古诗之际,环顾四周,感慨万千,视野中或意念中另有一物发出了思亲的邀约,但他并不打算指明这一点,而是把功劳归于了古典摘要,千万个头绪都浓缩在这“最后一句”之中。这也暗示古诗是另一个不在场之物,他偶尔闯进了那片天地,成为其读者,在阅读作罢之时,他又抽离了古典氛围,回归了今时之现场,然而,他赋予阅读之举的神奇意义并不是从自身现场入手,他利用了另一个远景,来塑造一个被古典刚刚教诲、浸润过的新读者形象。换言之,“他突然想到”的事物(其中还有一个关键人物:“父亲”)只是他此时此刻想象之实力的见证/验收。一切美好辞藻的铺展最终都归功于“突然想到”这一梗概。
于是,“突然想到”变成了一个通道:古典作品借此来到了现代人间。凭着我们的阅读和写作经验,很快就会警觉起来,这样的通道肯定不只是“突然想到”,应当还有其他的形式。如此一来,我们作为他的《古典集》的读者,就要小心翼翼地接受好这一礼物:这些诗正在替我们这些同时代人发明各种各样的通道。而在“突然想到”这一中介的右侧之箩里,想象的对象又将怎样形成一股合力,与左侧古典的分量保持平衡呢?我们肯定也会用苛刻的目光从右侧挑三拣四。格外要注意的是,右侧在字数上远远超出了左侧,并且这边已经是现代性场域,是新诗纵情发挥的空间,尽管他写的是一个早先的“父亲”形象,但依然归属于现代性范畴。古典之父在左侧——如今变成了新诗的上位——俯瞰着那读者用如何手段变成一个作者,他能旗鼓相当吗?他的生身之父如何与之抗衡呢?
突然想到——并非迫切于想象的内容的产生,而是已经想到了“想象是一种方法”这种便宜行事的逻辑,一位创作者也是一个劳作者,凭借其积极的作为,以及自食其力的表现,足以创造出自己的“父亲”。他的诗以陈氏之诗末尾为开头/头绪,其实相当于陈氏之诗的首句“的的明月水,啾啾寒夜猿”,起到了比兴之功效,转而都是为了掀起“客思”之浩荡。一首诗的尾声之处将诞生另一首诗的曙色,看来这一说法在此得到了验证。现在这首诗的效果是,尽由想象之棒的搅拌,视野里两位父亲形象彼此对视,各居宝地,相互眺望,并认可在诗中邂逅的这种缘分。
人之子,我们的诗人,通过想象之物在语言上、诗意上的重塑效果,其实又悄然回到了当代诗人与古典作品的友谊关系得以更新这一意蕴层面。被古典之父俯视的诗人想象之物其实是实力诗人阅读古典作品的一个积极的反馈意见,凭此,可以表示他比早先更能深入古典的作为之中,就好像他现在能够从众神的座位上快速找出诗神,这是一次胜任某件差事的能力的证明。想象做出前后有别的两个自我的比较,并把“我”与古典之父、生父所各自展开的进程结合在一起,在“我的进程”上标记出这首诗已然抵达的那个进度。
作为这首诗的读者(同时是陈氏之诗的读者),我们不禁要问:古典作品的诠释因此有所更新吗?《古典集》的作者能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启示?现在,我们不禁想象这首诗变成了一个通道:通过它提供的洞口,我们能够更为轻松、快捷地走到古典作品跟前。确实,细心的读者必须赶紧顺从诗之开端的古典摘要,找出陈子昂那首诗以作整体性观瞻。很快,疑问就产生了:显示在这首诗之开端的古典摘要作为前提与诱因有没有可替代性?这个句子在一首现代诗中被引用了一遍,体现出其可用性,尽管一般读者在浏览这首诗时并不会太在意它的用途到底有几个方面。但显然,它还带来了一种不可重复使用的谕令,或可说带来了不可再用性:经过一次使用后,意义与功能被消耗殆尽,不再有冗余,不再造成首次使用时的莫名的荣誉感,只有做到这一点,新生才有可能潜伏在附近。
他在古典作品的纸页上完成了一次签名。在意识/仪式上,他认为找到了目前这个妥帖的方式,释放出了古诗的心结。真相是不可推翻的,确实在读到古典作品的尾声时,他就想到了十月的一个中午“父亲”的寂寥。这种被想象到的情况当然有其他不必言明的因素参与了凑合,虽以“我突然想到”一言以蔽之,但依然令好奇的读者留意到这里存在的省略机制。也许诗人桌边,除了那古典作品,刚好也有一份点心,而这个道具也就具备与古典作品的触发机制类似的作为,它被诗人悬置到了“父亲”的身边,做了一次时空上品味的腾挪。我们要关切的促成之力还有其他方面的蛛丝马迹。比如,古典摘要中的关键信息涉及到一种离别的感喟,一个过客的去意丽丽,那么,试想:诗人言及早年时光的“父亲”的一个生活节目/截面,是否也同时承受了他当时不解风情(年纪小而不能稀释“父亲”的孤独感)而写作之际已与“父亲”作别多时终于成为了“父亲”的知己这一情感自估的担当?简言之,别离之感也是关键诱因。
但句法的奇异/歧义又提供了另外一种解释。通常,触动于读物之后,最易设想的是自我的某个形象,也即对自身的久远属性进行追思/缀饰。读者要特别当心,诗人要么是虚晃一枪,以“父亲”为背景,想象之物其实到头来勾勒的依然是自我的存在图像,要么在这首诗中出现的第二个“他”本来就是与“他突然想到”的这个第一他者是同一个人,而语句中的“父亲”出现在诗的第三行,这一句单独成行,是对时间属性的一个补充,“父亲中年之后的一个正午”,也即他要回顾的是“一个正午”,一个怎样的正午呢?既是下文所述的“十月”的一个正午,也是“父亲中年之后”的一个正午。请注意,“父亲”在此只扮演一个时间维度,随后发生的一连串动作并不来自“父亲”这个他者,而是继续源自作者之“他”:作者(早年之他)才是那个大地之上的独行者。
如果要力挺这个解释,读者就不得不检视“父亲中年之后”这个为时间润色的措辞结构。仿佛这里传递了某种危机感,或者是一个迫切的呼吁。对应于“父亲中年之后”的人子似乎也到了自食其力,开始承担部分家务的年纪,于是诗中出现了第二次“之后”:劳作之后。最初,读者很容易被劳作的父亲形象所麻痹,认为这是人子对辛勤劳作的父亲的穿越时空的辨认(继而是讴歌),但这一刻,突然想到还有可能是说人子参与了独立劳动,之后,汗流浃背之际,他独自回家——家里的中年父亲正等着用点心无声地奖赏他呢!——的过程中领略了山川、大地许给年轻人的明确滋味,也可说,写诗之他现在清晰记得那个劳作之后进入归途之中的早年之他对路边景象的开蒙。而这种被温习的心智上的开窍就被复制到了古典作品中某种特定情境感同身受的那一刻。
古典作品的作者预演了当代诗人的某个命运范式。或可说,新诗诉说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同身受,借鉴了那预演的戏剧,将自我的过往生活一幕亦当成了诗之荧屏。这就是诗之取之不竭的素材啊!既可以取材于古典摘要,又可以向经验生活求援,而诗意就在这两可之间流荡。而他的《古典集》就是效法与就属/救赎,是对古典作风的拼力一抱,也是对古典之父陆续下的聘礼:他现在年富力强,意在迎娶那养在深闺的古典之千金。他正在形成“古典集”的组织原则:第一,古典作品的摘录、碎片被抽取出来,成为新诗的成分或约束机制;第二,对古典作品中作为/作风的认知,既可以是直面古典特性发出赞叹(并以诗句表示出这种认知的落实情况),也可以是通过类比、引申的方法,从自我的生活场景中找到称心如意的实例,反哺古典作品的衷肠;第三,因多次隔空练习/联系,养浩然之气,即使没有古典摘要的协助,也可以用他善加揣摩的源自古典气氛的词性、语调、句法结构、审美法则来就近言事,这同样可以扩充《古典集》之幅员。
实际上,通过这一长达数年的专题写作,他已熟练地掌握了一个突然出现的句子/意象是否可归于《古典集》的判断标准。这是一种对话机制,他容忍并款待自己在古典的阡陌上日积跬步,并从勤勉形象向豪迈形象转化。他在绘制一个更好自我的肖像,这是一个有抱负的诗人的必然举措。在这幅正在绘制的自画像中,背景正是虚拟的、模糊的同时代诗人群像。他的努力将传递到他的背景深处,他也在设想那些人将如何接纳经过《古典集》含英咀华之后的古典作者。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缴纳给人杰/诗神的赋税,这是这个时代里实力诗人水平高低的一次测验。
文本间性、以古例今的对称之美、文风和人格的审察,以及种种可以感受到的他人对同一文本(古典作品)与《古典集》姻亲关系的偏见,都构成了《古典集》的写作范畴。就好像这是在为多年后的另一个赤子预先塑造一位中年诗人(“父亲中年之后”)的坚毅形象。写作之速度、难度、温度同时也是写作的实景,可敬之处与失敬之处一并成为向古典作品致意的立足点,如此感知一番,我们仿佛觉察到这是对卷轶浩繁的古典作品的最后一瞥,纳入《古典集》的那些古典氤氲带来了决绝的气息,他务必一击中的,汲取最为紧要的精华,这恰是一位中年诗人所必须承揽的重担,而且一生只有一次机会,于是,舍我其谁的责任感与以键(盘)为舟的宏大决心促使他深涉辞海。游弋其中,自然对山川之疲倦、大地之无言、微风之明亮有更深入的理解,他认为,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之时,山川若何、大地若何、微风若何、晦明若何,大概如此这般肃穆、恢弘、崇高,古今诗人心心相印于彼此力所能及的作为与作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