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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陈先发:叶落满坡九章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7-03-04  

陈先发:叶落满坡九章




蜘蛛的装置 
  
看着蛛网上蜘蛛的干尸,
想到语言中的我们自己。
一种怜悯。
我在写作中压制着那种
把自身置入对象物的怜悯——
此刻,我将二者隔绝开了。
我是一个局外人。
我在清除占有欲。
蛛网的弹性,是否
依然能够传递在
所有语言运动中我们都未曾
丧失的那一点点神秘温暖? 
  
 
远天无鹤 
 
我总是被街头那些清凉的脸吸附。
每天的市井像
火球途经蚁穴,
有时会来一场雷雨
众人逃散——
总有那么几张清凉的
脸,从人群浮现出来。
这些脸,不是晴空无鹤的状态,
不是苏轼讲的死灰吹不起,
也远非寡言
这么简单。
有时在网络的黑暗空间
就那么一、两句话
让我捕捉到它们。
仿佛从千百年中淬取的清凉
流转到了这些脸上。
我想——这如同饥荒之年。
即便是饿殍遍地的
饥荒之年,也总有
那么几粒种子在
远行人至死不渝的口袋里。 
  
 
窗口的盐 
 
多年前我从教室和旧监狱的
窗口观察过落日。
还有一次,我躺在病房
看见赭石色的落日正架在
窗前两根枯枝上。我想,
这首先是一种心理现象,
其次才涉及大自然——
我知道在盲者眼中,
落日甚至是成群的。
我的所见,仅源于我的挫败感。
 
当然,这过去许多年了。
今天傍晚我从妻子炒菜的
窗口又看见它,
刚刚被烤熟的样子。
是啊,落日。它
将教会我们什么?
生活在继续。
妻子右臂抬起像是
给它的下沉加了一勺盐 
  
 
叶落满坡 
 
绝望的时候
我会找一面斜坡
睡去整个下午
最好的情况是叶落满坡
铺在最上层的
是我喜欢的栎树和
桦树的叶子
我不想治愈绝望
只想在身体
快被掏空时
闻一闻各种叶子
压在一起腐烂的气味
 
让身体触碰
那气味
夜间。
身体的无数只舌头。
这老而病的榆树的气味
这老而病的栗树的气味 
  
 
怎样把一首短诗写完 
 
2009年夏秋之交,一个午后。
我在写一首诗。
写到一半时,
我父亲死了。
之后这些年,我做过
数不清的努力,
却怎么也不能
把那首诗写完。
如今我身边布满了
不可思议的陷阱和
那些没来由的泪水。
生活上的,或是语言上的。
但也从无一物一事,
能将我击倒。我深知在
那首诗开头部分就弥漫于
青檀林中的寂静,
仍在那里。晨光里
绕过断墙
向我走来的当年之我,
从来也没停下过步伐。
他知道——此刻我旧睡袍上
磨损的线头也知道
无论枯竭到何时
我一刻也没有放弃把
那首小诗写完的希望 
  
 
鸟鸣的源头 
 
在密闭的房子里倾听鸟鸣
不是鸟鸣从墙上一丝丝渗进来,而是
我们的器官尝试着一件件冲出去——
在敞开的柳林里,情形全然不同
满耳尽为鸟声嘈杂却总是
找不到鸟在哪儿
这是两种释义的实验
只在中年之后才能完成
 
有时候更复杂。鸟鸣让我
在林间空地上也会失踪
 
而裸立于浴室
脑后总有一种奇异的寂静
仿佛从不鸣叫的
猛禽之喙悬在那里
 
毫无疑问,鸟鸣是世界的起源。
在无数的梦中我听到它
悲伤,清晰,却
欲诉一事而不能。
只有柳树林静静旋转在我枕畔 
  
 
这一类人 
 
这类人一辈子只做
非常单一的事情
譬如,用胶片
去拍摄芦花。
别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对他来说,世上所有丰收
都来得太迟了,
肥沃也毫无意义。
他的生活一定一团糟
他为什么不害怕呢?
想想看,人都有沉重的肉身
而他一辈子只拍
芦花
这么轻的东西 
  
 
出神的早餐 
 
早上我在咖啡杯中写下:
数百年革命,没能改变这一小勺
蜂蜜的味道——为什么?
这一勺蜂蜜喂养的鸟儿,
此刻在窗外晨雾中翻滚。
人群中有隐身人。
涟漪里有邈远星系。
鸟儿中有八大山人。
动物性的孤独,
多少带点自欺的成分。
但也恰是那个状态下
我们得以显现的自己。
这一勺蜂蜜,
早餐后就消失了——
而我们的遗忘将多么强烈
我们也将永不知晓
那遗忘是什么 
  
 
榕冠寄意
 
 
树冠下阴影巨大像
几十年逶迤而来
 
我默踞树下一隅。除我之外,
身边所有的空白都在说话
 
小时候我羞怯异常,内心却
充满不知何来的蛮勇
 
如今这两样,全失去了。
后来读点书,也写过几本书
 
我渴望我的文字能彻底
溶解掉我生活的形象
 
像海水漫过来。再无一物可失的
寂静让我说不出话来
 
我永踞一隅。等着时间慢慢
把树影从我脸上移走
 
把这束强光从背后移走
让我安心做个被完全虚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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