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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爱卿的痛改前非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7-01-06  

木朵:爱卿的痛改前非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城北。

  (杜甫《哀江头》)


  当他在稍后的写作时刻触及已经擦干的泪痕时,是否在修辞上能够更恰如其分地控制哭声的分寸?他为何为这首诗的开端选择一个偷偷痛哭的自我形象呢?一方面,他要忠于那个逝去的时刻,按照当时啼哭的前因后果历数内心的波诡云谲;另一方面,他在不肯舍弃这次洒泪的形象同时,体面地寻求一根情感的标杆,说明他哭得如此伤心是为了这个王朝的命运,也就是说,他选择了一种将个人苦难包裹在时运不济这种大环境中的作法——他掩饰了自我,方便了读者,同时,又不忍让自己痛失这样一个个人情境的记载。
  那些春柳的多情,是想成为谁准时跨入时节的条件?那个伫立江畔的中年人已经找不到步入江头宫殿的台阶,连它们昔日的主人也丢了钥匙与魂。更由于它们的主人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他所熟知的趋近路线也被迫中断。但是,纵有千分胆识,他也不能慨叹新老交替带给生活的种种漩涡。他可以勇敢地改造众所周知的当代艳史,把帝王的爱情演绎得卿卿我我,又凄凄惨惨,却克制住把这首诗变成新王朝一位爱卿的痛改前非。他所处理的艳史在当时应当是一个普遍的话题,即便是谈及最后的悲剧里那血污游魂,也不会犯忌,不算是诅咒与一种崭新的历史意识。对于现今读者来说,他如何获悉王朝更替的内幕,又如何准确地了解帝王的感情纠葛,依然是一个谜;但是把这些疑问当作一个谜的好处在于:它警醒我们:这个写作题材在当今被我们认为随手拈来、耳熟能详,可在他写作当时许多事情仍然不可预测,至少,他必须负起确切地交代一段深宫里的男女情史的责任——这首诗的第一批读者将从中判断他是否仅仅即兴于小道消息。
  于是,我们不妨假设,他在书写同辇随君侍君侧的“第一人”时,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作为历史见证人或历史桥梁架设人的使命。“明眸皓齿今何在?”这一设问不是为了引起新潮流的不满,但确实体现出一种坚定的历史判断:在这种判断中,即便是那些心生猜忌的读者也因其中包含着对所有幸存者的忠告而停止了权柄的抛掷。这首诗带给各色人等的消息各有不同,但又许可各取所需。
  如果挚友建议他写普通人的情史来驾驭这首诗的题中之义,他的反应可能是什么?这个建议算是击中了他写法上的一个要害吗?或者说,挚友的另一个建议是,从一开始就隐去自我的现身,纯粹地谈论一份他人的情史或王朝更替带给身处时代狂潮中的个体的影响,他又会合理地接受其中哪些火花呢?也许,唯一的答复就是,这首诗刚好是这样,并因供人屡屡提出建议而变成了一份诗学腹稿。它许可它的反面意见,并不断地纳为己有。他没有回避对“当局者迷”这条箴言的质疑,果断地承担了一位诗人参与历史元件锻造的工作。也可说,他对于诗句所生成的原配件将构建成一座怎样的历史大厦,有着自己的预判与顾虑。
  但是,如果有的读者嫌弃诗中对“奢华的反思”做得不够,对于因果报应的表态不够明确,他们就会因这段各抒己见的情史仅仅是这首诗的腰背,因这首诗还有头有脚,还有自我处境的无端忧虑,而迅速地意识到现实中人情世故的反思远不如一滴泪、一朵花带给人的永恒安慰与激励。
  他只是表述一种哀叹,通过修辞上的稳步推进、清晰可辨,谈及了他人诗句纵横剪宫锦的类似场面,他不想输掉这场文字上的战争。当他把舆论所热心的那个话题装入诗的体制中时,已经体会到诗将把历史踢回来的无名皮球踢给记忆。“今何在?”——这一疑问实际上也包括对“胡骑满城”未来下场的前瞻性预见:这些时代的宠儿日后必定变成另外的血污游魂。唯有江水江花能够胜过所有人的既得利益。而在所有人的中间,一个擦干泪痕的潜行者借助文字几乎与江水江花堪称不朽的媲美。进一步来说,江水江花也将凋落,唯有言说腐朽或不朽种种机缘的诗,以一种杂糅反思与建议的方式,才获得永生。于是,在那么一刻,多个诗人的形象汇集一体,挣脱了忆昔的苦闷氛围,重新把自身从历史汪洋中完好无损地撤退回来:一个吞声而哭的人、一个瞩望的人、一个在事后回忆者看来忆昔的人、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一个断言历史具备极端相似性的人、一个遣词造句的人……他把这些自我洋溢的成分收集在一起,最终变成了一个了结了一段愁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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