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除了写诗,你是否还从事别的创作?比如绘画、音乐或摄影,甚至手工活?
木朵:写诗可以包罗万象,譬如对“别的创作”的模仿与容纳,只写诗或只在诗的意志中,并非对“别的”(他者或多样性)抵制,而是一种体能的分配,一种有与无交替出现所需要的等候;无需别的,除了有一点自足、傲慢,也表示才能的单一化(“专注”)富有正面意义,也免除了两种不可能在同时展开的姊妹艺术的无端竞争,以及你强我弱的情形得以免除,也不提倡门类之间的民主和其乐融融。让我们把目光锁定于艺术及其瞄准的对象,而非陷入这种艺术与那种艺术派谁上的犹豫中。只写诗,这不是一个理想的回答吗?就好像一位诗人要是不能干点别的,他就违反了“功夫在诗外”的告诫?在批评策略上,我们经常会不自觉地使用到这一招:你少了点什么,如果能兼顾某一方面,那该多好。“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云云就是这种策略的展开。值得我们警惕的是,当我们判断一位同代诗人缺少什么时,很可能并非他真的缺少这种必需品,而是我们总得为了找出一个缺项而使劲,更可能是我们离他太近,以至于看不到他其实已然具备我们挑三拣四认为不够多的品质。干点别的——在经济社会中还隐含一个督促(一个迄今没有完全解决的困惑):用诗以外的艺术来换取金钱养活诗。当然,一位诗人能够在诗的创作中得到彻底的满足,他不必谋求在另一种次要的艺术创作中重现、补充这种满足感,也不必以其他的艺术来验证在诗中的感触,只写诗,嫣然是,诗是艺术皇冠。我们赋予“创作”这一行为或称谓的对等物除了诗还有什么对得起它?但如果诗是创作,而其他艺术是消遣,是能够给诗带来生命体验的某些心灵微澜、经验进度,如此,这个问题就可以改换为:写诗之外,你的生活是否色彩斑斓?
2、诗人从古到今似乎都不是一项“完整的”职业,大概都会有一些别的身份。你如何看待诗人的多重身份?
木朵:于是,肚子指挥脑子的现实窘境说白了“为稻粱谋”的正当性,一位诗人被饿死或形容憔悴恰好在于他缺乏对现实的警觉与理解,而这种缺乏很可能损害其创作的品质,并使之边缘化。如我们所验证的情况,诗(诗人的劳动)太过纯粹,完全不能按照投入产出的经济规律来衡量,为了体面地活下来,他必须做类似记者、编辑、教师、广告设计员的工作;戴上文字工作者(诗之言辞的近邻?)的面具。诗人不是一个职业,这仿佛是残酷的适者生存的法则所给予的共识,由不得你反抗,但职业化又是一个由来已久的梦想,于是,在职业前添加一个修饰词“完整的”,刚好标明了残酷与温馨的两难。别的身份、干点别的,表明了一种正确的诉求与忠告,但因人而异,别的人或许要干点别的,而有一人只需干份内之事。事实上,别的身份、干点别的,亦有多层面的理解,我是一个丈夫、父亲、儿子、女婿,这四个身份还不够丰富吗?而在养活诗的这个前提下,我刚好也是一位教师。五个身份(内含一个“职业”)够诗的本钱吗?“多重身份”可遇不可求,实质上,它们一直在我们身旁,譬如我刚刚去超市时还是一位上帝呢。不是身份之“多”或“别”有多厉害和重要,而是我们恰当地理解了我们的局限性与禀赋,在诗的创作资源上,多孔插座有时输给单孔插座。一位诗人活过四十岁,继而五十岁、八十岁,自有冥冥之中的法则安排,但不归功于他的多重身份或他从诗以外的某处榨取到养分。诗是“二”中之一,或者诗是不完整的局部,这些意识对于诗的反思算是一个起码的入口,但如果乞灵于偶然性,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输掉诗神的好感。而另一个观察角度需要我们这些见证人保持敏感,诗人借助语言一直是当事人,始终在事情之内,也始终摆脱不了多样性的缠绕,因为语言不是单纯属于某一位诗人的,我们在肉体上饱受磨难或许是诗之根须发达的条件,但千万别忽视了语言中留下的无数轨迹、伤痕、杂质、噪音,这是一种内在的复杂性(值得我们消耗一辈子),而它几乎是唯一的选择,没有一个别的替身。
3、相比于其他艺术样态,现代诗如今似乎是离商业最远的,换句话说,它似乎是最不具有商业价值的。那么,你如何看待一部诗集的畅销(假使有的话)?
木朵:“最”令人沉醉,也是一次沉睡。它吸引了人的注意力,争强好胜,加重了对平凡命运的绝不服输的崎岖心理。后面等着一个物极必反的真谛呢。依然萦绕着“其他”来对比,这种比较分析模型构成了持久的诱惑。商业,也是一种艺术样态,赚钱的艺术,隔行如隔山,不必要求所有的诗人都懂得这一行当,诗人的责任或许就在于对“隔行如隔山”这种措辞结构的立法。事实上,在八世纪杰出诗人那里,诗很少估算它跟商业的关系,诗人们更为关切的一组关系是“诗与政治”。在别的地方,人们更愿意思考“诗与哲学”的关系。所以,这个问题中才有一个谨慎的用法:“现代”诗。在我看来,现代诗更看重“诗与散文”的关系,而对“诗与商业”这种临时搭配的组合兴趣不大。不具有商业价值的东西很多,但再添加一个“最”来修饰,并不能增加我们对“非诗”事物的认识。商业这门艺术的尺度太单一,很明显,诗人们都不太适应,但这并不表明进化得不够。一个画家的画也极有可能“最不具有商业价值”,但这不是“最有价值”的对画家观念与技艺的评价标准。最有商业价值的诗与最不具有商业价值的诗之别,不等于好诗与坏诗之别。但也不是以“最不”为荣。一部诗集的畅销是多方下力促成的,不能简单归因于诗的品质高下;在此我的一个建议是,诗有别于诗集,后者更像是一个载体概念,从时间上看,杰作通过不同时期的读者量的积累来完成一次畅销,而不是在一个时期征服了千万读者的心;我们对待“不朽”的态度明确无误地指向一个更长远的时间轴。事实上,一部诗集的畅销也意味着同处这部诗集的几十首诗(或几百首诗)毫无例外地分享了市场盛宴,这对于甄别一位诗人写下的诗中哪些堪称佳作并无裨益。畅销蒙蔽了虚荣心而让谨严的评判机制方寸大乱,就好像它是最好的顶嘴方式。不畅销不必然导致良好的出发点与出色的视角。我们时代的诗人从理论上说,每人都拥有十三亿读者——我们的语言通行在辽阔的土地上——但只要其中十三万分之一的读者出手买下诗集,就算得上畅销;但诗集属于诗的创作之后的一个流通领域,是诗开始成为非诗进而为作者赢得某些利益的消费品,它并不适合反过来衡量诗的好坏。我们的审美历史从不许可读者以量取胜。我们要辨别“畅销”力图扮演一位评判者角色的企图与它有改善作者的生活质量的可能性。我们在文学意义上谈论“畅销”并非审慎地在重述“顾客就是上帝”的屡试不爽,而更像是开个小差去谈论谁的运气令人羡慕。不过,从文学的社会价值入手,一部诗集要达成畅销的效果,就需要足够好的运营机制,譬如我国现阶段缺乏的文学经纪人制度。就我所了解的一些情况来说,不少同时代诗人出版诗集都采取了两个反市场策略:一是自费,二是寄赠。而考虑到互联网作为发表与储存平台这一新情况,“畅销”曾经所包含的闻名遐迩效应已经削弱,读者现在有其他渠道快速地了解一位诗人的近况与进展,那种来自一位作者厚积薄发的幽暗时光的乍然释放的感受也已削弱,我们附载于“畅销”一词的含义越来越偏离文学的正途而变成了一种不可信的形象公关与数据统计。
4、你认为诗这种文体给你提供了什么样的、有别于其他艺术样态的可能性?
木朵:诗歌就是金钱,如何?与商业这门艺术相比,诗也有毛利可寻,诗也有挣得收入的种种法门。不过其中的毛利和收入是比喻。一首诗写得比另一首更出色,二者的差异正是一种赚钱的艺术可以媲美的。艺术是相通的,而我选中了诗,既是运气,也是能力所限。与其他艺术样态——它们的数目不可估量——相比,诗的进入壁垒相对较低。或者说,它的召唤发出最早,在我念初中时就施予耳语。也就是说,写一首诗的成本很低,一张纸、一支笔或默记在心就够了,并不要投入较多的金钱,而且诗是跟语言打交道,并不需要固定的载体,可以在这里,也可以在那里,可以分行显示,也可以在读者心中以情感的密码依次呈献。但问题是,很难写出一首好诗。在写得好、干得漂亮这一情状方面,诗与其他姊妹艺术大抵是相似的。我乐于转承诗神的吁求,只做一位诗人。这已经足够了。语言太悠久,可能性永不枯竭。其他艺术门类涉足尚浅,或完全是门外汉,不知其滋味,也就难以识别它们与诗的何等不同。但有一种后见之明,历史上留下更多的艺术性形象中诗人居多。就语言(而非土地)才是一个国家的实在而言,没有什么比诗更能触及民族的心脏。其他姊妹艺术如果脱离语言的丰泽,就难以成气候。落实到我头上,幸好有一技之长,诗神选中了我,我凭着这门艺术可以干到老,赖以度日。在回答“诗有什么用”这一类问题时,不理智的反应是采取类比法,比如回应“吃饭有什么用”、“睡觉有什么用”或是“决心有什么用”、“誓言有什么用”,而妥善的回馈在于解释诗的工作原理和语言发展史存在什么关联。诗肯定有很多聪明的用途,只是我们在表述时不得其法。理智与情感,这应是诗的可能性之两只泉眼。
5、如何看待想象力之于诗的意义?
木朵:一种分泌物,一个配方,一个侍应生,一只乌鸫,一枚图钉……以适当的想象力回答这个问题才是看待想象力的一个得体方式。依据康德下的定义,想象力是一种对杂多进行综合的能动的能力,“想象力应当把直观杂多纳入一个形象,所以它必须预先将诸印象接收到它的活动中来,亦即领会它们。”对于史蒂文斯来说,想象力是这么一回事,但对于卡瓦菲斯而言,则是另一回事。我们希望在创作进程中,如有神助,词语、感觉、形象接二连三涌现,从一个词滑向另一个词,从这一行舒服地转入下一行,好像在起承转合中帮了大忙的就是“想象力”。我们归功于想象力的不少成果也可归于洞察力或一种反思的能力,或一种情真意切的情感的力量。就我国某些古代诗人来说,想象力可以演化为比兴手法和对仗、用典的技能。但这个问题换作“如何提升我们的想象力”之后,我们关心的重点就具体化了,比如如何实现行与行之间的跳跃,又比如一个必然之词如何引发其他甘愿献力的词亮相。在两个词之间,情势与感受的杂多性或许正是想象力的用武之地。想象力替我们抓一把好牌并打出其中一张,但诗人才是主宰者,要避免想象力弄混了牌局,就需要我们同时具备对它予以制约的其他能力。诗的分行这一特征也表明必要的断裂正是诗意汩汩而至的泉眼,仿佛每一行诗的拐角处都有一口井。想象力正是那副辘轳?有时,我们的分行是由一句话分割而成,这里埋下了散文化的作风,这虽然是“现代诗”的一种宿命,但为了尽可能约束这股作风的坏影响,我们就期盼想象力的帮助。想象力不只是一种比兴能力,在圆融诗的上下文关系方面,在词与词的友情建设方面,没有它的出面,就明显会失敬于诗神。那些长期缺乏想象力光临的诗,将被认为是一位作者的叠床架屋式的重复建设。当我们在创作中卡壳时,想象力最可能做点什么帮我们度过难关呢?事后我们记得一首诗中有些情境较为柔美、有个词作为过门恰逢其时、有一个险韵、有一种根据字数重新排列的诗的形态、有从其他作品中注定要闯入进来的互文性……我们都心甘情愿地把这些功劳归功于想象力,通过赞叹我们的想象力来更爱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