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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契诃夫:复活节之夜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09-25  

契诃夫:复活节之夜

汝龙



  我站在戈尔特瓦河的岸上,等渡船从对岸划来。平时,戈尔特瓦河是一条中等的小河,静悄悄的,沉思默想,在茂密的芦苇丛外温柔地闪光,可是现在,我面前却展开一个大湖。浩浩荡荡的春潮漫上两岸,泛滥到两边岸上很远的地方,淹没了菜园、草场和沼泽,因此在汹涌的水面上,不时可以见到杨树和灌木丛孤零零地耸立着,在晦暗的天色中看上去像是峻峭的绝壁。
  我觉得天气很好。天色黑下来了,可是我依然能够看见树木、河水、人。……整个天空布满星斗,星光照亮了这个世界。我想不起以前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的星。繁星密得简直连一根手指也插不进去。那些星星有的像鹅蛋那么大,有的却又小得好比大麻籽。……它们大大小小,一个也不剩,统统到天空中来参加节日的盛典,洗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喜笑颜开,一个个都在柔和地闪光。天空倒映在水里,星星就沉浸在黑暗的深水当中,随着轻微的涟漪一齐颤抖。空气暖和而宁静。……远处,对面岸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中,有几团鲜红的火光东一处西一处地发亮。……
  离我两步远有个农民的乌黑身影,头戴一顶大帽子,手里拄着一根节节疤疤的粗手杖。
  “嘿,渡船这么久还没来!”我说。
  “它该来了!”黑身影回答我说。
  “不,我随便在这儿站一忽儿……”农民打着哈欠说。“我等着看节日的焰火。我倒想过河去,可是,说实话,我缺那五个戈比的渡船钱。”
  “我给你五个戈比好了。”
  “不,多谢多谢。……你还不如用那五个戈比替我买一支蜡烛插在那边修道院里的好。……这样有意思些,我呢,就在这儿站一忽儿好了。这可奇怪,渡船还没有来!好像沉进水里去了!”
  农民走到水边,伸手拿起一根缆绳,喊道:
  “叶罗尼木!叶罗尼木!”
  仿佛回答他的叫声似的,对岸传来一口大钟的拖着长音的叮当声。钟声浑厚,低沉,好像有人拨了一下低音提琴的最粗的琴弦一样,听上去倒像是黑暗本身发出了沙哑的呼声。顿时,炮声响起来。炮声在黑暗中不住地滚动,滚到我背后远远一个什么地方,停住了。农民脱掉帽子,在胸前画十字。
  “基督复活了!”他说。
  第一下钟声的音浪还没来得及停息,就又响起第二声,这以后立刻来了第三声,黑暗的夜里充满了那种连绵不断而且颤抖不已的叮当声。那些红色的火光旁边又出现新的火光,然后它们一起移动,不安地闪烁着。
  “叶罗尼木!”一个低沉而拖着长音的喊叫声响起来。
  “这是对岸的人在叫,”农民说,“可见渡船也不在那边,我们的叶罗尼木睡着了。”
  火光和柔和的钟声都在召唤人们到那边去。……我已经开始失去耐性,激动起来,不过后来我凝神望着黑暗的远方,终于看见一个什么东西的轮廓,活像个绞架。那就是我盼望已久的渡船。它移动得那么缓慢,要不是它的轮廓越来越清楚,人就可能以为它停在原地没动,或者正往对岸驶去。
  “快点!叶罗尼木!”我身边的农民叫道。“有位老爷等船呐!”
  渡船爬到岸边来,摇晃一下,吱嘎一声停住了。渡船上站着个高身量的男人,手里拉着缆绳。他身穿修士的法衣,头戴一顶圆锥形帽子。
  “为什么耽搁这么久?”我跳上渡船,问道。
  “请您看在基督面上,原谅我,”叶罗尼木轻声回答说。“另外没有人了?”
  “没有人了。……”
  叶罗尼木伸出两只手抓住缰绳,把身体弯成问号的样子,喉咙里发出用力的声音。渡船就吱嘎一响,摇晃一下。头戴高帽子的农民身影开始从我面前慢慢地往后退去,可见渡船已经离岸了。不久叶罗尼木挺直身子,只用一只手干活。我们没说话,抬眼向渡船游过去的对岸眺望。农民盼望的“焰火”已经在那边开始了。水边有些装满树脂的桶子点燃了,好比巨大的篝火。火光映在水里,像初升的月亮那么红,形成一条条又长又宽的带子,迎着我们爬过来。燃烧的桶子照亮它们自己冒出来的浓烟和在火光附近走动着的人们的长影子。然而往远处看,火光后面,在传来柔和的钟声的那边,依然黑糊糊的,没有一点亮光。突然,一支火箭劈开黑暗,盘旋着直上天空,像是一条金黄色丝带。它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仿佛碰到天空而撞得粉碎似的,只听咔嚓一响,散开来,撒下万点金星。河岸上响起一片呼喊声,类似遥远的欢呼。
  “多么美啊!”我说。
  “真是美得没法说!”叶罗尼木叹道。“这么好的夜晚,先生!换了在别的时候,谁也不会注意这种火箭,可是今天大家见到任何无谓的东西都感到高兴。您从哪里来?”
  我说了我是从哪里来的。
  “是啊,先生。……今天是个喜气洋洋的日子……”叶罗尼木用低微而又带着叹息的男高音继续说,像是个刚刚痊愈的病人。“天上也好,地上也好,地下也好,都欢欢喜喜。一切生物都在庆祝节日。可是请您说一说,好先生,为什么人就连在兴高采烈的时候也忘不了他们的悲伤?”
  我觉得这句出人意外的问话是要引我参加一场“喋喋不休的”拯救灵魂的谈话,大凡闲散无聊的修士都是深切喜爱那种谈话的。可是我没有心思长谈,所以仅仅问了一句:
  “那么,神甫,您有什么悲伤吗?”
  “我的悲伤照例和大家一样,好先生。不过今天修道院里出了一件特别使人悲伤的事:做弥撒的时候,修士助祭尼古拉死了。……”
  “有什么法子呢,这是上帝的旨意!”我模仿修士的口吻说。“大家都要死的。依我看,您还是应当高兴。……据说,凡是在复活节前夕或者当天死掉的人,一定能升天堂。”
  “这是实在的。”
  我们沉默了。戴着高帽的农民身影同河岸的轮廓合为一体。盛着树脂的桶子越烧越旺。
  “不论经书也罢,一般的道理也罢,都清楚地指出悲伤是无益的,”叶罗尼木打破沉默说,“可是为什么我的内心悲悲戚戚,不愿意听从理智的支配呢?为什么我恨不得痛哭一场呢?”
  叶罗尼木耸动肩膀,转过身来对着我,很快地说:
  “如果我或者别人死了,那也许不会引起注意,可是要知道,死了的是尼古拉啊!不是别人,是尼古拉啊!真叫人难以相信,他已经不在人世了!眼前我在渡船上站着,老是觉得他马上就要在对岸提高喉咙喊叫似的。他怕我在渡船上感到害怕,总是走到岸边来,叫唤我。为此,他晚上常常特意从床上起来。善良的灵魂!上帝啊,他多么善良仁慈!有些做母亲的待自己的孩子都及不上这个尼古拉待我这么好呢!拯救他的灵魂吧,主啊!”
  叶罗尼木拉住缆绳,可是立刻又转过身来对我说话:
  “再说,先生,他的头脑多么聪明啊!”他用唱歌般的声调说。“他的谈吐多么好听,悦耳!简直就像过一忽儿做晨祷的时候大家唱的一样:‘啊,亲切的声音!啊,你那极其悦耳的声音!’他除了具备人类的其他种种品质之外,还有不同寻常的才能!”
  “什么样的才能呢?”我问。
  修士仔细地打量我,仿佛相信可以把他的秘密告诉我似的,高兴地笑起来了。
  “他有写赞美歌的才能……”他说,“先生,那纯粹是奇迹哩!要是我告诉您,您就会大吃一惊!我们的修士大司祭神甫是从莫斯科来的,副主持神甫是在喀山学院毕业的,我们这儿还有些头脑聪明的修士司祭和长老,可是,说来奇怪,能写赞美歌的却一个也没有。尼古拉呢,是个普通的修士,是个修士助祭,没有进过什么学校,就连外貌也毫不起眼,可是他偏能写!奇迹!的确是个奇迹啊!”
  叶罗尼木把两手一拍,完全忘了拉缆绳,继续入迷地说:
  “副主持神甫写一篇布道词都觉得困难。有一回他写我们修道院的院史,把我们这些修士折腾得厉害,前后进过十次城。可是尼古拉却能写赞美歌!赞美歌啊!这可不比写布道词或者院史!”
  “莫非赞美歌很难写吗?”我问。
  “难得很……”叶罗尼木摇着头说。“写这种东西,要是上帝没有赐给才能,光凭头脑聪明和心灵圣洁是无能为力的。有些一窍不通的修士说什么写这种东西只要了解你所写的圣徒的身世,再参照一下别的赞美歌的格式就成了。可是,先生,这话不对。当然,写赞美歌的人得了解圣徒的身世,对它非常熟悉,连最小的细节都不能漏掉。嗯,别的赞美歌也得参照,例如应该怎样开头,从哪儿写起,该写些什么。给您举个例子吧,第一节短歌总是一开头就写‘上帝选民’或者‘选民’。……头一行老是得从天使写起。在赞美最亲爱的耶稣的歌里,要是您有兴趣听的话,是这样开头的:‘天使的创造者和万能的主啊’,赞美最神圣的圣母的歌里则是:‘从天上派到下界来的庇护天使啊’,在赞美奇迹创造者尼古拉的歌里却是:‘貌似天使实则是啊’,等等。到处都要从天使写起。当然,不参照别的赞美歌不行,不过要知道,主要的却不在于身世,也不在于符合别的赞美诗的格式,而在于美妙和委婉。处处要写得合乎分寸,简练,细致。每一行都要柔和,亲切,温柔,没有一个字粗野,生硬,或者不妥帖。应当写得让祈祷的人们心里欢畅,不住地落泪,浮想联翩,浑身战栗。他为圣母所写的赞美歌里就有这样的句子:‘你快活吧,人类的思想难于攀登你的崇高!你快活吧,连天使的眼睛也无法看透你的深奥!’在这首赞美歌里,另外还有一个地方写道:‘你快活吧,结满光明之果的大树,信徒们靠着你的果实延续生命!你快活吧,张开仁慈的华盖的大树,多少人受到你的庇荫!”
  叶罗尼木仿佛为一件什么事害怕或者害臊似的,用手蒙住脸,摇摇头。
  “‘结满光明之果的大树……张开仁慈的华盖的大树……’”他喃喃地说。“居然找到了这样的词藻!这样的本能是主赐给他的!为了简练,他一个字里装进这么多的字和很多的思想,而且写得多么流畅、细致!他在赞美最亲爱的耶稣的歌里说:‘向人间万物输送光明的火炬啊……’输送光明!这样的词藻不论在谈话里还是书本里都没有,他却偏偏想出来了,从他脑子里找出来了!除了明白晓畅和善于词令之外,先生,还要给每一行歌加上种种装饰,要有花,有闪电,有风,有太阳,有人间万物。每句赞叹的话都要写得自然,听着悦耳。他在赞美奇迹创造者尼古拉的歌里写道:‘你快活吧,长在天堂里的百合花!’他不是简单地写‘天堂里的百合花’,而是‘长在天堂里的百合花’!这样就比较自然,比较悦耳了。尼古拉就是这么写的!真就是这么写的!我都没法跟您表达他的那种写法!”
  “是的,既然这样,他死了也真是可惜,”我说,“不过,神甫,您划船吧,要不然我们就会去迟了……”
  叶罗尼木醒悟过来,往缆绳那边跑去。这时候,岸上的钟一齐响起来。大概,举着十字架的游行行列已经走到修道院附近,因为盛着树脂的桶子后面,那一大片黑糊糊的空场上,如今已经点缀着不住移动的火把了。
  “尼古拉把他的赞美歌印成书了吗?”我问叶罗尼木。
  “怎么会印成书呢?”他说,叹一口气。“再者,真要是印出来,那倒奇怪了。印它有什么用?我们修道院里没有人对这种东西发生兴趣。大家都不喜欢它。他们知道尼古拉在写东西,可是谁也不放在心上。如今,先生,没人尊重作品了!”
  “大家对他有成见吗?”
  “正是这样。如果尼古拉是长老,修士们也许会发生兴趣,可是要知道,他连四十岁都不到。有些人讪笑他,甚至认为他写东西是罪过呢。”
  “那么他写东西图的是什么呢?”
  “不图什么,多么是给自己找点安慰。在所有的修士当中,只有我一个人读他的赞美歌。我常悄悄到他的屋里去,免得让外人瞧见。他看到我有兴趣,也很高兴。他拥抱我,摩挲我的头,用亲热的字眼称呼我,就跟对小孩子似的。他关上修道院的门,叫我跟他并排坐下,我们就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叶罗尼木放下缆绳,往我这边走来。
  “我们两个就跟好朋友一样,”他小声说,用亮晶晶的眼睛敲着我。“他走到哪里,我也走到哪里。我不在,他就惦记我。他喜爱我胜过喜爱一切人,这都是因为我读了他的赞美歌常常落泪。我回想起来,心里就感动!现在我简直跟孤儿或者寡妇差不多了。您知道,我们修道院里的人都很好,善良,虔诚,可是……没有一个人温柔体贴,他们就跟粗人一样。他们讲话嗓门很响,走起路来脚步声也响,他们总是吵吵嚷嚷,用力漱喉咙,然而尼古拉讲起话来却斯文,亲切,要是发现有人在睡觉或者祷告,他就跟苍蝇或者蚊子那样绕过去。他的脸容总是温柔而慈祥……”
  叶罗尼木深深地叹口气,拉住缆绳。我们已经要拢岸了。我们渐渐从黑暗的夜色和寂静的河水当中照直向一个魔境般的王国游去,那儿充满呛人的黑烟、噼啪响的亮光和嘈杂的人声。现在已经可以看清楚,人们正在那些盛着树脂的桶子旁边走动。闪烁的火光给他们的红脸和全身添上一种古怪的、几乎离奇的神情。在那些人头和人脸中间,偶尔闪过马的脸,一动也不动,像是用红铜铸成的。
  “他们马上就要唱复活节的赞美歌了……”叶罗尼木时候。“可是尼古拉不在,没有人来领会它了。……对他来说,再也没有比这首赞美歌更可爱的作品了。他总是把每个字都推敲一下!过一忽儿您就要到那边去,先生,那么您就仔细听一下他们唱些什么:您会听得透不过气来!”
  “难道您不到教堂去?”
  “我不能去,先生。……我得渡来往的客人。……”
  “难道没有人来接您的班?”
  “我不知道。……本来八点多钟就应该有人来接我的班,可是您瞧,至今没有人来!……说老实话,我倒很想到教堂去。……”
  “您是修士吧?”
  “是的,先生。……那就是说,我是见习修士。……”
  渡船撞到岸上,停住了。我拿给叶罗尼木五戈比的渡船费,跳上了岸。立刻就有一辆大车,载着一个男孩和一个睡熟的农妇,吱吱嘎嘎响着,登上渡船。叶罗尼木被火光微微涂上一层红色,他把身子伏在缆绳上,弯下腰,把渡船划回去。……
  我在泥地里走了几步,随后就走上一条柔软的、新踩出来的小路。这条小路通到修道院那乌黑而又像是洞穴的大门口,一路上烟雾腾腾,可以看到杂乱的人群、从车上卸下来的马匹、农民的大车、讲究的马车。那儿发出车辆的吱嘎声、马的喷鼻声、人的欢笑声。在那些人和马的身上,闪着紫红的火光和浓烟的摇曳的阴影。……简直乱得不得了!可是在这样拥挤的地方,居然有人找出空地安上一门小炮,而且有人在卖蜜糖饼干哩!
  修道院的围墙里面,也照样熙熙攘攘,不过那些人比较庄重些,也比较守秩序些。这儿弥漫着杜松和安息香的气味。人们说话声音很响,可是欢笑声和喷鼻声却听不见了。有许多人拥挤在墓碑和十字架附近,带着复活节用的圆柱形面包,或者提着包袱。看来,他们有许多人是特地从远方来为他们的复活节面包行祝圣礼的,这时候他们都疲乏了。年轻的见习修士们顺着从大门口一直铺到教堂门口,像是一条宽带子的铁板上跑来跑去,皮靴踩出一片匆忙而清脆的脚步声。钟楼上也在忙碌,有人大呼小喊。
  “多么不安宁的夜晚!”我想。“多么好啊!”
  人不由得想,在整个自然界,从黑暗的夜色起,到铁板、坟上的十字架、底下有许多人走来走去的树木止,都能看见这种动荡不宁和彻夜不寐的景象。然而任什么地方的激动和不安都不及教堂里表现得那么强烈。教堂门口,拥进去的人潮和挤出来的人潮在进行一场无休止的斗争。有些人挤进去了,有人挤出来,不久却又走回去,为的是多站一忽儿,然后再走开。人们从这个地方跑到那个地方,到处走动,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浪潮般的人潮涌进教堂,在整个教堂里跑来跑去,甚至惊动了前边站着的几排神态庄严、身子笨重的人。讲到聚精会神的祈祷,那是根本办不到的。而且这儿根本就没有人祈祷,所有的只是一种连绵不断而又天真无邪的欢乐,它在寻找机会,竭力要表现出来,化为某种行动,哪怕变成横冲直撞、推推搡搡也好。
  就连举行复活节祈祷仪式的时候,这种不同寻常的活跃也仍然一目了然。那些圣幛中门都敞开着。空中,枝形大烛架四周,神香的浓重烟雾漂浮不定。无论往哪边看,到处都是烛火、亮光、烛芯的爆裂。……诵读经文已经完全办不到,只有匆忙欢畅的歌声一刻不停地唱到仪式结束。每唱完一首赞美歌,教士们就去更换法衣,然后走出来,摇着手提香炉,这样的事几乎每隔十分钟就要重复一次。
  我还没来得及占好地方,前边人群的浪潮就往后退,把我推到后面去。一个高大壮实的助祭拿着一支细长的红蜡烛,从我面前走过去。紧跟着,一个白发苍苍的修士大司祭,头上戴着金黄色法冠,摇着手提香炉,匆匆走过去。等到他们走远,不见踪影了,人群就又把我挤回原来的地点。可是没过十分钟,新的浪潮就又涌过来,助祭又出现了。这一回跟在他身后的是副主持神甫,也就是叶罗尼木所说的那个编写修道院历史的人。
  我夹在人群当中,感染到那种普遍的欢欣激动的情绪,可是一想到叶罗尼木,就难过得受不了。为什么没有人去跟他换班呢?为什么不派一个感情不这么丰富、对事物不这么敏感的人到渡船上去呢?
  “锡安啊,你抬起你的眼睛,往四周看一下吧……”唱诗班唱道,“因为你的儿女从西方和北方,从海洋,从东方,来到你身旁,朝拜你明亮的神光。……”
  我打量一下大家的脸。所有的脸都现出活泼的高兴神情,然而没有一个人细听着那首歌,谁也没有认真揣摩歌里的词句,“听得透不过气来”的人一个也没有。为什么没有人去替换叶罗尼木呢?我想象得出,如果这个叶罗尼木来到此地,他就会在墙边一个地方温顺地站着,躬起身子,如饥如渴地体会这首圣歌的美妙歌词。现在站在我身旁的人充耳不闻的东西,他却会凭敏感的灵魂一股脑儿吞进去,陶醉得神魂飘荡,透不过气来,整个教堂里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比他更幸福。可是现在呢,他却在那乌黑的河面上游过来游过去,怀念他那去世的兄弟和朋友。
  浪潮般的人群从后面涌过来。一个体态丰满、赔着笑脸的修士侧着身子从我身边擦过去,手里拨弄着念珠,不住回头看,给一个头戴女帽、身穿天鹅绒大衣的太太开路。太太身后急匆匆地跟着一个修道院的仆役,手里端着一把椅子,把它从我们头顶上举过去。
  我从教堂里走出来。我想看一看去世的尼古拉,那个默默无闻的赞美歌作者。我在围墙附近走动,那儿沿墙有一长排修士的修道室。我在好几个窗口往里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就退回来。现在我并不因为没有见到尼古拉而惋惜。上帝才知道,要是我见了他,也许我倒会丧失我的想象力现在为我描绘的那个形象了。这个可爱而又富于诗情的人常常深夜出外呼唤叶罗尼木,用花卉、星斗、阳光点缀他的赞美歌,不为人所理解,孤孤单单,为此我把他想象成一个腼腆而苍白的人,五官清秀,神情温和、忧郁。他眼睛里除了露出智慧以外,必定还闪着爱抚的光芒,以及一种难以抑制的和稚气的痴迷,这是叶罗尼木为我朗诵赞美歌诗句的时候我从他声调里听出来的。
  等到我们做完弥撒,从教堂里走出来,黑夜已经过去。清晨开始了。繁星熄灭,天空现出一片蓝灰色,阴沉沉的。那些铁板、墓碑、树上的幼芽,都蒙着一层露水。空气里有一股特别新鲜的气息。围墙外面已经没有夜里我见过的那种活泼气氛了。马和人都显得疲乏,带着睡意,几乎不大走动。那些树脂桶只剩下一堆堆黑色的灰烬。人疲乏想睡,总是觉得自然界也在经历同样的情形。我觉得树木和嫩草也在睡觉。仿佛连钟声也不及夜间那么嘹亮欢畅。动荡不安已经结束,原先的兴奋如今只剩下愉快的倦怠以及一心想睡觉和取暖的渴望了。
  现在我能够看清那条河和它的两岸了。河面上的薄雾东一团西一团,不住地飘动。河水冒出凉气和寒意。我跳上渡船,船上已经放着一辆不知什么人的马车,站着二十来个男人和女人。缆绳潮湿了,而且依我看也带着睡意,它向远处伸展过去,越过宽阔的河面,有些地方消失在白茫茫的薄雾里。
  “基督复活了!另外没有人了吧?”一个轻柔的声音问。
  我听出那是叶罗尼木的声音。现在再也没有黑暗的夜色妨碍我看清他那个修士了。他是个高身量和窄肩膀的人,年纪三十五岁上下,脸庞大而且圆,眼睛半睁半闭,懒洋洋地瞧着一切,胡子是楔形的,没有理顺。他的模样异常忧郁而疲乏。
  “还没有人来替换您吗?”我诧异地问。
  “替换我?”他转过身来对着我,反问道,他那受冻的脸上沾着露水,现出笑容。“现在不会有人来接班,要等到天色大亮。现在大家就要到修士大司祭那里去开斋了,先生。”
  他身旁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农民,头戴状似卖蜂蜜的木罐的红褐色皮帽,他和那个农民一起伏在缆绳上,喉咙里一齐发出用力的声音,渡船就离开河岸了。
  我们的船游出去,一路上惊扰着懒散地升上去的迷雾。大家沉默不语。叶罗尼木心不在焉地用一只手干活。他用温和而失神的眼睛久久地打量我们,然后把目光停在一个年轻的商人妻子的脸上,那张脸红润,长着两道黑眉毛。她跟我并排站在渡船上,由于晨雾包围着她而沉默地缩起身子。一路上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这种长久注视的目光里很少男性的成分。我觉得叶罗尼木好像是在女人的脸上寻找他已故的朋友那副清秀温柔的相貌。


*契诃夫在1888年11月3日写给苏沃陵的信中说:“梅列日可夫斯基把我那个写赞美歌的修士说成失意的人。然而他怎么会是失意的人呢?求上帝让每个人都能像他那样生活才好:又信仰上帝,又有吃有喝,又会写东西。……把人分成得意的人和失意的人,只不过是用先入为主的狭隘观点来看人的性格罢了。……“(译者题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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