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
雨前,据说我在最后一个梦中翻身两次,
流着汗,仿佛解除洪水曾缚在父亲身上的绳索。
北方天空抖颤的银箔烧痛我的幻觉,
我感到你母亲般的冷漠,
你敞开烟灰色的伤口等待我从片刻的阴暗中绽出。
这单性繁殖着的空间,我已深深嵌入,
而清晨的拐角和交通系统并不关心
我突然滑出的刹那。
我开始贴紧窗前的雨丝,那玻璃贮存着爆破,
我用眼睛刮开你的眼睛,一层层掀去光的组织,
你加速中的卷门、搁浅的墙壁、正在产卵的车灯……
直到我认不出你,或者你的任何碎片,
直到另一种更纯粹的雨落进我的惶然,
混合杯中的廉价咖啡和时间酵母;
落进我潮湿的起源般的书页,
揭露我渐渐发霉的过程和证据。
当我从理智咬啮的界线中重新醒来,
阳台上冷空气空无依傍,
只有那金银忍冬已高过铁皮车棚,
白色绒毛,细密的刺杀,像一种南方旋律。
你让我在这音乐里漫长地失去,并再一次丧失。
即兴
那些未完成的夜晚
高处是灰尘漩涡
像浪漫派的海鸥耸起翅膀
亲吻过略高于尘世的额头就离去
晕船般的空气,摇晃你的面孔
我们并不是在无助的地方
并不是在知识和规律的尽头,这让人欣慰
对一个人言说总比对众人更难
你需要打断,你无心的小动作
像针一样穿过我埋首其中的线索
我白天爱过的那些呛鼻的表格和地图
我接过你手中的水,开始在朗读中抚摩
你渐渐变热的皮肤
你既是这一页,又是它的背面
你一语不发地改变我
提醒我与边界的距离
而我已走了这么远,从难以入睡的六岁
试着蜷缩在危险中
复刻我幼年对无所依赖之物的依赖
在灯光和你的注视里
我感到自身流逝
不擅长记忆,也无所谓退化
为何我的骨骼熟悉着它的形状
为何我的静脉变得清晰
而无意的血迹像我曾省略过的道歉
当我继续朗读
字词是烛焰最上面那一层
烧烫黑夜刚刚诞生的一部分触须
又迅速在个体的水中沉没
如果我曾分心,那就再重复一次
我可能有时遗漏了一些空白
可能是想到了先前道别的人
在错误面前略显惊惶的朋友
那每一种温柔的声音
他们重要,但不绝对
像羽毛的自然脱落
一些底片被再次冲印,海水重新卷来
我希望像水母一样窒息
将你的期待深深吸入肺部
风中潮湿的腥味浸满微小的肿块
面对尚未解决的问题
我的行动常有多个版本
我不确定哪一个
令你碰触它时感到更轻的痛楚
芒果
那天我去见她,见一个姓名,
在她不去自习的周末。
她曾偶尔睡在我对面,
带着她遥远而庞大的省份
呼吸,窒息。
不只是沉默的室友,假装的邻居,
代替我们受到伤害的人。
她多于我们能理解的地域。
当她用计算题炮制黑夜的经济学,
她也同时幻想三种逃亡。
同一只狗从不同的铁门内嚎叫,
同一次考试在她不可见的时间里延迟。
而她走进厨房,端来芒果,
她像胯部宽阔的萨满,撑开租来的客厅。
桌面堆满上帝留下的单词卡片
和我很久没看过的图表。
众人为私人命运的女仆鼓掌。
母亲为她预备的疾病,像订婚蛋糕的奶油
在她身体里密谋。
但她无法移动,她长着苔藓的胃和脊椎
为自己分泌出大海,同龄的母鲸
漂浮在我们衰弱的想象中。
我希望她坐着。我希望她站着。
我不知哪只手代表正确。
广场歌曲从对面幽暗的窗口传来,
转述局外人的荒谬,
挽救我关于一只芒果的修辞。
她突然从我眼前取出黑色固态的思想,
那戴戒指的浮肿双手扼住我发霉的比喻。
我感到自身的危机,她在的地方,我不存在。
我不相似于任何人,也许包括我自己。
我匆匆离开时,她的母亲塞给我更多芒果。
现在,它们在我阴暗的床底,
像一群竞相比美的盲老鼠,
幸福的黄色光源开始败坏。
乘凉
二十年前,我害怕停电的地方,
蚊虫和精怪故事共有一颗白色头颅,
只有失明时能看见。
但恐惧会成长,衰老,变成失望。
我不再急于改造这屋子,
因为上年纪的人不需要光亮,
我原谅他们逐一发明的旧习惯。
黑暗只是静电,从早到晚,
偶尔被婚礼和哭声遮盖。
它用灰尘的眼睛包围你,
你不得不成为它的一部分,
走进它浑身的雨,像不会结束的扑克游戏,
取下它颤抖的钩子,刺穿的食物,充满油脂的骨。
杀戮变得缓慢从容,
伯妈欣喜地准备着强健而瘦削的身体,
坐在竹椅上乘凉,冲开杯中豆浆,
用橙色的塑料杯和一只木筷,
像她拨动灶台的火焰。
那黝黑的火焰,
我让它加速旋转,却不能创造。
筷子也不再被用来招待客人和小鼠,
它有自己的喜好,赞颂大地喜好的东西,
它深深浸入,等浆汁变浓,让它浑身温暖。
她就像塑料杯一样新,像木筷一样旧。
她问起我刚刚开始的大学生活,
提醒我保持警惕,
向我约定下一个假期。
于是我们就坐在那里,
在夏夜的中央,平原迷雾的尽头,
重新把洗过的衣服晾起,
并等待神灵路过。
赫尔辛格
它意味着傍晚,永恒的傍晚,
头顶上方巨大紫蓝色的牡蛎
移去七月面纱的光。
我们围坐在火边,
让脚边的石块更冷,异国更广阔,
用一块汉语的冰。
想起那些海边街道,
烛台未点燃,昏暗的玻璃杯,成群空竹篮。
没有妻子们在玫瑰中修剪时代的葬礼。
也许我满意于停在此处。
囚牢开启和关闭,我的过去骤然静止。
似乎有许多种火焰,但全被“燃烧”混淆。
海鸥会绕着屋顶低声尖叫,
在思想的灯塔旁隐居。
而那些光滑的喙被水涂满,
沐浴而不沉浸,
没有缝隙却从不绑缚。
深夜,昨日的雨水回到窗口,
除了瑟瑟发抖,无事可作。
仿佛我曾多次穿过世界上的小镇,
却仍站立于时间之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