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每个时代都有它独特的声音,俄罗斯有白银时代,法国有超现实主义运动,西班牙有“二七”一代,这些人类历史上宝贵时代的思想精髓正是经由一个个卓越的诗人而得以传达,诗人正是这时代的先声。
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朦胧诗一代以“叛逆”的精神,打破了当时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一统诗坛的局面,为诗歌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同时也给新时期文学带来了一次意义深远的变革。但是,随着商业大潮袭来,这些声音渐渐消弥于人们的世俗生活之中。
当时,我生活在成都,我的朋友廖亦武刚刚出狱。有一天,我们一起骑自行车在三环路上行走,他问我:你有什么理想?我当时非常惶惑,此后就一直在想,什么是我的理想。1998年我们在北京重逢的时候,我觉得我大致想清楚了。就在那一年我们在一起完成了一个理想,那就是对朦胧诗前后的诗歌源流作出了清晰的梳理,让人们对诗歌在思想解放运动中曾经起到的作用,有一个全面的历史性感知。我们一起采访了诗人芒克、彭刚、马佳、林莽等民刊《今天》的当事人,最终完成了《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一部具有历史文献价值的作品,重现了朦胧诗时代那些闪光的诗篇和动人的文学故事。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历史,但必须有人去记录它。2014年10月,我、张光昕、王东东、李浩、张杭、江汀、苏丰雷、昆鸟、戴潍娜等人,共同发起了第一届北京青年诗会——桥与门。这些漂泊在北京的、清贫的青年诗人,白天为生计而奔忙,夜晚为灵魂而书写。饥肠漉漉的夜读,出租屋里的讨论,夏天喝着啤酒,大声朗诵……他们面对诗歌与人性的赤诚,与朦胧诗年代的今天派诗人们何其相似!但我相信,在他们身上一定有不一样的东西。昨天已逝,新的诗人们悄悄地闪烁在二十一世纪初的夜空,我又能为他们做一点什么呢?
作为一名从乡村走出来的诗人,我是一个沉默的人。我曾经经历过游历的生活,20多年前,我离开重庆长寿湖畔,先后在涪陵、成都、北京、新疆等地流浪。机缘垂顾,我从一个看书多于学手艺的木工学徒,成为涪陵《乌江》杂志社的一名打字员和诗歌编辑。
24岁的时候,我只身租住在成都郊区一片稻田间临时搭建的民房里,拼命写书赚钱,苦心经营自己的图书公司。90年代末期,我有了点钱,但是感到思想枯竭。母亲早逝、婆婆更加衰老,对她们的思念化作了诗篇,那些字句仿佛喷薄欲出,却又难以言述,从那时候起,我决定到北京去看看。
在北京那些居无定所的日子里,我和同龄的诗人、音乐人、电影人厮混,讨论波德莱尔、叶芝、里尔克、艾略特、塔可夫斯基、尼采和维特根斯坦。诗和远方,是那些青春岁月的整体写照,但更多的时候,我独自面对这沉默的世界——时间,就是用来虚度的。在虚度的时光里,我在北京、新疆、重庆等地穿行,在著名的网站编辑、纸媒副刊记者,和无业游民之间变幻。我拼命读书,并开始把对乡村,对母亲所有的思念,集结成册,把游离的生活写进诗章,那些把包子直接放在煤气灶上烤的日子、与友人攀爬危崖之上无法转身的恐惧、困顿时对书写的渴望,召唤着我,该定居了。
定居的日子也是在流浪,流浪的生活照得见人性、照得见苦难、照得见这个社会黑暗中的闪光。在长久的沉默中,除了拼命写诗,用笔记录,我还用眼睛去观察,就像每一次,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后来,眼睛不够用了,我开始用摄相机,来长久地记录那些流浪的灵魂。
于是,纪录片《外来人口》,反映随迁子女教育平权运动的《快乐的哆嗦》等陆续产生。或许,还有许多故事在等着我,我像一个母亲在孕育他们,他们在我的体内,只待朝夕,便发出芽来。
但是,诗,仍然是我的主业。2000年以后,我陆续结识了一批新的青年诗人,他们分散在北京各处,都有一个共同的诗歌梦想。我们的小型诗歌讨论会随时召开,新的思想与碰撞不断被点燃。当我们这个群体越来越大以后,小型的诗会、每个人的出租屋,就不再装得下我们的“野心”了,我和几位发起人一致认为,是时候办一场大型诗歌朗诵会了。经过多方游走,得到了一家企业的赞助,第一届:“桥与门——北京青年诗会主题活动”得以召开,与会诗人70多位,贡献诗歌80多首,得到了诗歌界的肯定,网易等媒体纷纷进行了报道。然后,就是开篇所提到的,诗人访谈的形成。为了再次记录这个时代的诗歌历史,为了让这些年轻而炽热的诗人的创造价值和社会价值得以呈献,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记录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灵魂,先后访谈了19位诗人,最后编辑成书:《桥与门:北京青年诗人访谈》就这样产生了。
在访谈中,我尽力捕捉每一位诗人的个人记忆、生存经验、生命意识、哲学境遇和写作立场。在《桥与门:北京青年诗人访谈》的序文中,我这样写:所谓青年,不是指人的实际年龄,而是指我们这个民族,自五四运动以来的青年精神。这个青年精神近一百多年来,一直被强国复兴梦完全压制,不能成长。我们的政治、经济、文化,乃至文学艺术本身,都普遍失去了诗性。这个诗性是指人的存在,不是指诗歌创作的自我抒情。青年精神的伟大在于它能长出一对飞向未来的翅膀,在这个意义上,对青年诗人进行访谈,也是我们对诗人那飞翔的翅膀所能做出的一个历史见证。
现在,让我们凝神谛听诗人的声音:
在少年的码头,
我们挥手作别。
——苏丰雷
每天,台灯用一度电就满足了
生活带着你所有发型的羽毛从腰间飞过
——张杭
不要做浪漫与痛苦的撮合者
不要轻易在伤口里滋养激情
——昆鸟
礼拜天的早上,春鸟不停地啄,
像忧郁的人迟迟未醒,做巢还是充饥?
——陈迟恩
这是天命,无论你
如何努力,周末
只能像狗一样蜷缩
——车邻
噩梦里,一个钉子 变大变强,它让目的地脱轨
——王辰龙
我无限的心灵能射发出
无数娇怯的小心肠,朝向虚空
它们是一颗又一颗疯癫癫的雪雹粒
——张慧君
你来自何年何月?这似乎是个永恒的谜
如今我废弃如空址,而你却隐遁形迹
自称灵物,兀自夜奔向我,如飞鸟投林
——赵晓辉
生活就是被生活
活生生地反驳。
有人一夜间白头,
望见雪山凛冽——那时间的王冠。
——回地
我是一个漂流瓶,从开天辟地处来
携带所有信息,往混沌归一处去
——成婴
你仍将不断的在快速移动中结识下一个城市
我呢,在所谓的守候中变得越来越健康
并在地图仪上将伸入海中的一个海岬快速找出来
——阿西
我用蜗牛周游世界的速度爱你
在两次人生之间
——戴潍娜
我深知智慧在我们脚下的经纬上,
你用心朝向他,你便成了幸福的盲人。
——李浩
缓慢地移动身子,他做出转向,
在这样的中途,他开始观察
来自邻人的光。
——江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