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叶美的
诗集《周年》后,让人不由得会对她的生活质感产生各种联想。一个出生在这个国家几乎最北端的寒冷之地,并在那里度过了整个青少年时期的女孩儿,却在成年之后一路向南,来到了这个国家几乎最南端的海岛上生活。我时常会想象这样的生活:拥有那么多关于寒冷和雪白的记忆,但时刻身处在燥热与湿腻之中的生活,这生活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改变与启发,又是怎样地对她的写作发生着作用。
在诗集中,这种记忆跟现实的搏斗与融合几乎处处可见。两个相隔四千公里的城市,分别成为她各方面感受的不同端口,不断为她输送着不同质感的能量。“岛屿”、“海岛”跟那里生活着的人们,与那个北方“混合着人名的地名”的小镇,两者都是她笔下常见的素材,两者都唤起她的敏感与诗绪。很难讲,哪一个对她而言更加重要,也许正是这看起来天差地别的两种生活体验,共同塑造了她个人的诗歌谱系。
然而叶美自己对于他人对她生活体验的想象是有着某种敏感的警惕的。在《中立》一诗中她便写到:
“这海岛隐喻她的世界
却逢人虚构了
她和她的热带生活” 所以我们可以读到,尽管内陆居民所不熟悉的热带海岛生活原本为她提供了很多奇异或精彩的素材,但她的写作却显得相当克制,很少会去直接描写让人感觉陌生奇崛的事物景观。所有的素材先是经过了她个人的收纳、消化,转化为一种体验或想象,之后再选择一种平易、轻缓的方式倾吐出来,仿佛那些燥热与冰寒在她的体内得到了中和,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
对于这两种体验与记忆之间的关系,诗人自己在《蝴蝶的肖像》一诗中是这样描写的:
“我已站到了岛屿之上,
冬季以来岛屿四周蒸腾着大块的湿云团。
群楼不可分割地高耸,与深蓝融为一体。
我继续在头脑的北方种植白杨,
大海近在手侧,稀释脆弱的光亮。
我被告知,海里有个父亲,
在卧室的墙挂上蝴蝶的肖像。” 儿时记忆中冬季的寒冷萧索此时已为眼前“大块的湿云团”所替代,但作者却“在头脑的北方种植白杨”,那些关于北方的记忆跟“蝴蝶的肖像”一样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种标本,但这样的标本不仅仅是个摆设,连同“海中父亲”的形象一起,成为作者情感与思维的基座。
《周年》一集中,共分四卷,收录诗作六十余首,为作者自2004年开始诗歌创作以来的精选集。《卷一》“我们对白色的世界感到悲伤”,收录诗人早期的作品,多写于2004年至2009年。《卷二》“尘世”,收录的诗作多描写她在海口的生活经验。《卷三》“手与路:关于被篡改的词之记忆”,收录的诗作多关于诗人对于早年生活的北方城镇的记忆与理解。《卷四》“蝴蝶的肖像”,题材和维度更加铺展,延伸到了她对生活各个方面的观察。当然,这样的分类介绍相对简单了些,实际上在每一卷的诗作中,诗人的写作都涉及到了多个方面。
在读叶美诗作的过程中,我经常能够感觉到一种绷住的紧张感,这种紧张感始终没有胀破开,始终被她含在了比较深的地方。不管是诗人个性使然还是她希望在自己的诗中创造一种衔接紧密的语感,在她作品中经常可以觉察到的紧张感似乎成为了她的一部分特质。家庭关系、婚姻爱恋、日常生活、旧时回忆,这些都在词语的紧张感中营造着某种神秘的氛围。
纵读整部诗集,除了前文提到的几乎贯穿始终的对于南北方生活的体验及思考之外,诗人对于“死亡”这个母题的执着探究始终暗浮在她的创作之中。整部诗集的开篇第一首诗作,同时也是命名了这部诗集的《周年》,写的便是亲人的死亡。这首诗作写于2004年6月,是整部诗集中有时间记载的最早一首作品,这不免会让人联想到,令诗人最初产生了创作冲动或意念的,是否便是那每个人都无可避免但大多人宁愿选择视而不见的死亡。
除《周年》外,诗人在《悼父亲》、《家葬》等诗中也直接描写到了死亡的触感。不过这些关于死亡的探讨主要集中在她创作的早期阶段,到了《卷二》之后的稍后阶段,诗人对这个母题的探讨开始向下沉潜,不再以直描的方式呈现,而是转变为一种若隐若现的气息。
整部诗集中,共有三首诗作都被命名为《周年》,除了开篇第一首之外,《卷二》和《卷三》中也分别选入了一首同样名为《周年》的诗。与开篇第一首直接写到了观照死亡不同,其余两首诗并未非常直接地写到死亡,而是将其埋在了更深处,仅能让人透过重重词汇和意象的包围去探查。《卷二》中的《周年》,作者感觉到“日子在身上重新发芽”,而她的选择是“向前,宽恕降生/再向前,去赞扬万物里的永生。”《卷三》中她则写到,“当我写,无人能够重生/当我把河流带回词语,也无人能重生。”诗人在不同时期对于同一主题的思考的变化,在诗中展现出来,也映衬着她在第一首《周年》中做出的预判,“一周年,两周年,八周年,/永恒的周年和炼炉的黑烟。”如何看待死亡,通常影响着我们如何看到当下,对于叶美来说,死亡不详的气质并没有遮盖活着的色彩,她努力将自己对此的思考推动着自己的认识和感受,越过悲伤的山脊,迈向更宽广的视界。
作为一个当代的女性诗人,自上世纪八十年代翟永明的那组具有跨时代意义的长诗《女人》之后,都无法逃避面对这样一个课题:如何看待女性诗歌,如何在自己的创作中处理自己对于女性话题的认识,如何使其化为自身创作和世界观的一部分既不被其裹挟也不刻意回避。综观新世纪以来围绕这一话题的创作及讨论,我们能发现很多有趣的现象,比如在一波女性诗歌的创作讨论热潮掀起之后,又一波批判或回避女性诗歌的热潮袭来,二者交替起伏或同时并行。抛开种种创作理念或政治理念的异同,对女性诗歌话题选择回避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不论男女),显然都将令其创作版图损失了一个极重要的部分。
在叶美的早期作品中,《女人一组》是我最喜欢的她的诗作之一。叶美的《女人一组》组诗中共有八首诗,描绘了八个迥异不同的女性形象。在创作的初始阶段,她便敏感地觉察到了自己与“女性”母题之间必然的内在关联。与很多刻意避开使用《女人》这个已成为经典的标题的人不同,叶美直接选用了《女人》这个标题。这个选择也如她的创作一样,与前辈们的创作形成了某种合力,并顺延着一种神秘的雌性力量进行着传承。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承认,女性的历史与抒写始终在这样一种默契中保存着自己的能量,并持续延伸着展开。
与前辈们构画出的女性世界相比,叶美诗中的女性世界显然带有更强烈的当代气质:她们虽然也经历着每一个时代的女性都必须经历的一切,然而面目更加清晰,意识更加自主,呈现出更生猛、更活气的一面。她们“幻想自己体内有了孩子”,“这身体如今装着两个人的重量/一张嘴就操两种口音”(《女人》);她们在诗人的注视下陷入没有结果的爱恋,未知晓“那是他们的天下,毒也毒不死的壮汉”(《小妇人》);她们“破坏一份爱/创造另一份爱”(《自信》)。
叶美的《周年》一集收入在《巨兽丛书》中出版,该丛书总序中这样描述收入丛书中的作者们特点,“在长期诗歌写作实践中,在于发心、风格、意识、技巧、自我、文化位置与视野等事关诗歌写作之方面,均用于独身犯险自探”,“无避讳之孱弱、追新之枷锁、亦少病傲乌瘴之气、独尊排他之疾”。序中所言,与其说是一种论断,不如说是一种追求,如同我们对于诗人的期待:能够深入语言的深处,抵抗“避讳之孱弱、追新之枷锁”,创造出更宽广的诗歌世界。
让我们回到开头,“这海岛隐喻她的世界”——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隐喻呢?是分离于母体,却又以各种形式联接一脉,从而保持既独立又一体的形态?还是“烘烤,发炎、融化、流淌/沉默与嚎叫/相互之间/应形成一种伟大的默契”的现实?这些恐怕只能通过每位读者对诗作的阅读来展开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