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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敬文东:舒洁长诗《仓央嘉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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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5-01-30  

敬文东:舒洁长诗《仓央嘉措》序




  “自我”(ego)而非“自身”(self),被认作现代性的终端产物。所谓终端产物,就是无人可回避、无人可逃脱的意思。自我就是孤零零的个人(或称单子之人),受制于无面目的群众(即mass,或乌合之众)。哲学家赵汀阳对视自我为当然的眼下中国人,有一个笃定的判断:“现代人的孤独是无法解决的问题,孤独不是因为双方有着根本差异而无法理解,而是因为各自的自我都没有什么值得理解的,才形成了彻底的形而上的孤独。”说得直白些,所谓孤独,就是在抛弃别人时,也被别人抛弃;在当下,个人与个人间呈现出一种互为多余物的关系。在这种里尔克所谓的“严重时刻”,免于孤独的有效方式之一,或许就是写诗,至少诗人舒洁是这么认为的。对于诗人来说,最初,写诗就是独白,就是在臆想中,对这个世界讲述自己的渴求与愿望,仅仅是他的一面之词,或伤感,或抱怨,或恼怒。仿佛孤独经由独白性的讲述与发泄,将消失于无形。这种不无自恋的方式,确实拯救过深陷孤独中的许多青春年少者。我手上有舒洁六大卷厚厚的诗歌合集,那种横溢着少年才情的独白式诗篇屡有所见。谁让他的才情和力比多远超一般的同行呢?
  当然,现在的舒洁早已从这种状态中走了出来。这倒不是说身为蒙古人的他热心于,也精于呼朋引伴组织酒局,以致于奇迹般解决了孤独(其实,热闹之后的孤独更深入、更入骨);也不是说他与这个世界最终两讫了,亦即谁也不欠谁。而是说,从很早开始,他就跟这个世界拥有一种平等的,哥们般交心的对话关系。这既有可能源于性情,更有可能源于心性上辛苦的修炼。卡夫卡说得好,与人相比,时代更值得同情。卡夫卡的意思也许是:时代本身无所谓善恶,但它确实是被人搞坏的。它的孤独更甚于人。实际上,时代或许更有一种城门失火殃及鱼池的无辜感。一句阿拉伯谚语能解释舒洁的变化:“人之像其时代,胜于像其父亲。”在生活中颇能善解人意的舒洁,就这样善解了他的时代之意。我们从舒洁的更多作品中,读到的是对世界的理解之词,甚至是同情之词,平和而又汪洋恣肆,慷慨激昂而又稍显低调,洋溢着一个蒙古汉子的热情,却有蒙古长调那般悠远、悠长的韵致,叹息着的韵致。能从同情时代的无辜,叹息世界的孤独中,解决自己的孤独么?舒洁的诗歌给予的回答是:还行,还不错。
  但舒洁非常清楚,这终归是有所欠缺的;“还行”和“还不错”的意思,是“还不够”,还差点劲道与火候。必须有更可靠的东西前来帮衬,前来打点,方可对孤独拥有更大的威慑性,虽然不能指望毕其功于一役。舒洁最近完成的长篇诗作《仓央嘉措》向我们显示,不是同情或叹息,当然更不是独白,而是寻找知音,也许更能够闪击和放倒孤独,更有能力拒孤独于自我的城门之外。曼德尔施塔姆写道:“一位航海者在危急关头将一只密封的漂流瓶投进海水,瓶中有他的姓名和他的遭遇的记录。许多年之后,在海滩漫步的我,发现了沙堆中的瓶子,我读了信,知道了事故发生的日期,知道了遇难者最后的愿望。”舒洁大体上会同意,在此,重要的永远是愿望。如果某个不竭的愿望得到分享或理解,孤独就会自动消失,因为被理解的愿望,或愿望的被理解最大限度地意味着:一个人的自我归根到底还是值得他的同类去理解。赵汀阳所谓“彻底的形而上的孤独”由此失去了根据,正如被记住的人将永远不死,永远活在后人的口碑中。长诗《仓央嘉措》让我们有理由认为,舒洁谙熟,且赞同这个早已不是秘密的秘密,这个被“坦开的仁慈”(柏桦语)。这自然源于他多年来对诗艺的痴迷(想想那厚厚的六卷本诗集),对孤独的拒斥,对人性与时代的理解和同情,但归根到底出自善,出自天性上的仁慈。我愿意冒险说:《仓央嘉措》就是一部寻找知音的大著,但更应该说成寻找知音之旅,而且整本大作,就是对这旅途的诗性记录,比仅仅同情时代与世界更有效,更令人感慨与唏嘘。作为有幸最早读到这部长诗的少数人之一,我感动于舒洁对知音的渴求,对自我和单子之人的拆解;感动于他对孤独——这世纪顽症——坚持不懈的抗战。
  舒洁寻觅到的倾诉对象是仓央嘉措。这个谜一样的人物,多年来,得到了太多的吟咏,无论是诗歌的,还是音乐的。他在诗人笔下,或歌者的喉头,向来都是圣洁的化身,是纯情的象征,像雪,像纯粹而不掺杂质的佛光,在德性上远远高于歌吟他的人,高于用诗行赞美他的一干俗众。但踏上寻觅知音之旅的舒洁,否弃了这种美学方案,也否定了这种艺术伦理上的选择或追求。从全诗的第一行开始,他就把将自己置放在同仓央嘉措平起平坐的地位,让自己和他面对面,让自己时时和他处于对话状态,就像在沙滩上偶然捡到漂流瓶的曼德尔施塔姆,在和那个期待理解的愿望细细交谈。但这样做,不能被歌吟仓央嘉措的歌者指责为冒犯,也不能被赞美仓央嘉措的诗人指责为僭越。因为万物都有佛性,人人都能成佛,才是佛的大慈大悲之所在,才是我佛慈悲为怀的本意。因此,人人都能和仓央嘉措平等往来,何况舒洁是为了解决作为现代中国人的孤独,才认仓央嘉措为知音。即便如此,另外一个理由却不可不提:仓央嘉措也是孤独的,几百年来,他也需要知音,舒洁不过是碰巧前来跟他作伴而已。但舒洁必须得到仓央嘉措的认同,才能和他作伴。
  作为寻觅知音之旅的产物,仓央嘉措在这首体量异常庞大的长诗中,在保持佛性的同时,更是个被同情的尊者。这个尊者也像舒洁一样,在四处漂泊:“年轻的你/真的没有家。”这样的句子平实、亲切,但充沛有力,是知音者家常性的口吻,更是对知音之人的体贴之言。在此,我-你关系显示的,是一种亲密无间的情谊,决不是为了借对方的身位抬高自己。除此之外,这个尊者还像舒洁一样不免于孤独:“我同时看见你依然孤独/一切都静着/心与光/情与殇。”“我”“看见”“你”孤独,“我”因此有理由忍不住喊住“你”,让“你”从“心与光”、“情与殇”中走出来,和“我”满满交谈——而两个人的孤独,是不是正好是孤独的一半呢?这等哀伤和充满祈求、叹息的潜台词,暴露了长诗的秘密,还有心迹。在《仓央嘉措》中,舒洁始终是以理解者的姿势,以知音者的口吻,说到他的倾诉对象,而且,始终用的是自己人才能使用的代词“你”:“你说生死之间/光明也有缝隙,这让有心者/看到了亡失和怀念/因而无眠。”这样的言辞散发的气息意味着两个知音者亲如一家,它超越于赞美,超越于膜拜。一个谜一样的人,一个不幸的尊者,更可能需要的是理解、交谈,是知音者的宽慰,而不是其他——舒洁为对待孤独找到的法子看起来很管用。
  曼德尔施塔姆在说出那些话之前,用反问的口气说:“每个人都有一些朋友。诗人为什么就不能朝向朋友、朝向天然地与他亲近的人呢?”曼德尔施塔姆的疑问或许是对的。问题是:那些单子之人,那些受制于mass的个体,又哪来的力量用于作为动作的“朝向”呢?舒洁似乎是阶段性地解决了问题。他在诗歌写作中,幸运地找到了对话者:仓央嘉措。仓央嘉措,这个对话者,让舒洁不再是孤单者,不再是孤零零的个人,不再有消失于mass的危险;在舒洁有可能与他人构成互为多余人的关系时,能给自己制造至少两个人相嬉戏的另一张关系网,将他从mass中摘取出来,不再与孤独同在。
  舒洁认仓央嘉措为知音,为的是解决自己的孤独,但长诗《仓央嘉措》的目的也许更在于:它想在读者中,需找匿名的知音。这是更高的追求,但也是现代人孤独感更显著地呈现。舒洁深知:

我们在光中发现一切
包括罪孽,涂毒大地
寒冷的心推动不洁的手


  必须以自己预先在诗中找到的知音去面对读者,让会心的读者也成为仓央嘉措的知音,由此解决读者的孤独——这就是曼德尔施塔姆所谓的“朝向”朋友。但那是匿名的朋友,在暗中组成了一个秘密的社团,他们由此感到:在这个日渐寒冷的世界,诗歌终归是温暖的。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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