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盆水从头上扣下去
盆状的水块陡然碎裂
将粘稠的泡沫从人形
蜕下,依然是碎裂的整块
砸在石板上,轰鸣中
一具具干净的肉身
留在拥挤的缝隙间
乌玻璃木门隔开的一侧
后来者一层层脱去
尽量回缩在自我里
他们站起走动时
有些晃动,似乎在俯视
自己意识外的身体
直到穿过那扇木门
此刻,可区别的只有
人体和组成人体的器官
以及附着在上面的
污浊与洁净,他们
自动达于这一单纯的
比较,而任何一种净化
都可还原于生理
匮乏的层面,并会在
集体的裸裎中发生
那偃伏于黑暗中的
寒冷街区,无数
隐匿其间若明若暗
的意识体,于不同时刻
神经丛般交汇于此
他们掀开障在门里的棉毡
跺着脚上的雪,聚到
一侧的兑票口,寒气
和热气在这里形成雾状
男人脱去棉帽或把护耳
翻上去,女人解开
边口蒙霜的毛围脖
她们转瞬消失在里面的
一个入口,禁忌
使那扇紫檀色的木门
留在无数混沌的意识里:
怎样的空间敞在里面
怎样一群公开的异性肉体
在蒸气中交混叽喳着
从二楼前厅靠墙的长椅
顺着楼梯墙壁转到一楼
长长的队列夹杂挤进
挤出的孩子,人回到
无差别的样态,倾听
穿堂里面的堂倌吆喝:
“来一位!再来一位!”
潮湿的休息大厅,遮掩
或半遮掩的人体昏蒙态
两侧的入口通向同一核心——
并排的方形的水泥浴池
蓝绿色的热汤分解着
人体的灰白色,声音模糊
回荡在放大了的胸腔内
靠着池子的侧壁,在人体
空隙处滑入滚热的浴池
只露出颈上喘息的脑袋
感受体内因憋闷而胀开的
肌肤的孔隙,浮上来
向侧壁聚拢,水纹荡着
混在一起的木沫状的屑体
二十年后,这座镂刻向高空
的城市,以它也许是唯一
残留的“原型”,吸入某些
不在其属的个别怀旧者
寒冷的秋风使这片烟薰火燎
露出断瓦残砖的密集街区
缩进阴冷的幽暗中
石头回到石头,暮色中
偶尔晃过皱缩的人形
澡堂陷在胡同的深处
光线从简陋的房门泻出来
里面呈现出阔大的
墙皮脱落的厅堂
卖杂食与兑票合为一处
一个醉汉,看来是常客
因没带(或没有)足够的门票钱
非要以自已的人格作保
他被阻在楼梯的入口
愤愤不平,楼梯的铁栏
和裸露的水泥梯阶
如同带有缺齿的假牙套
二楼是更空荡的人去楼空
堂倌坐在横在过道的老桌前
夹食同样老旧的铝质饭盒
里面的饭莱,就着一瓶啤酒
只在白天那些个无所事事的老人
才聚到这里,光着身子
躺在二十年未变的紫檀色
板壁隔开的铺上,他们
身体遗下的“木沫”
粘附在已放出一半混水的
浴池池壁上,另一个堂倌
还沿袭着“国营”面孔
也许他确实出于蔑视
客人被让入里面一个入口
弥散着红光的昏暗的大厅
隐匿了这么多蠕动的人!
异性裸露的影子交混
其间,嗡营,呻吟
间或刀子般划过尖叫
气体浊闷的颗粒
在高敞向屋顶的幽暗中颤动
人就是这样缩入寒冷的内部
更密集的板壁床铺
渐趋清晰的人形
他们看不清彼此的面孔
一个边铺上露出四个
交叠在一起的惨白腿脚
蒙在上面的被单在蠕动
用生存交换生存,只有这里
男女这对古老的敌对体
才在公开的隐密中
真实地和解,五官的孔隙
褶皱,汗液,脂粉,口臭
能量回到黑暗的内部
匍匐于自己的欲望下
“让老娘也踩一踩你的背!”
板壁又冒出了一个女人的
上半身,两个绿头蝇
嘀咕着,后站出者不停发出
浪笑和谩骂,似乎她
越出了肉身卑微的属性
只呈现浊暗中感性的肉身
每一个都沉溺于自身的
绞扭中,任何喧嚣
躁动,都像是飘浮在
虚无中的幻影,没有
牲口不能忍受生存
他们在脱壳的解体中
感受宇宙无名的同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