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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阿兰·巴迪欧:音乐与苦难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10-29  

阿兰·巴迪欧:音乐与苦难

艾士薇 译



  根据主题,瓦格纳通过怜悯的修辞学将苦难视为一种工具,并从不将其恢复为现时的经验。
  我主张完全相反的主题。事实上,在瓦格纳的作品中所现存的苦难——当然不总是这样,但却很常见——可能在他的作品中是全然特别的。事实上,在歌剧史中,我只见到一个瓦格纳的真正继承者,那就是伯格。在伯格的作品中,肯定有某些特别具有瓦格纳风格的东西,不是已提到的技术层面上的问题,而是在戏剧与音乐联系的概念上。
  瓦格纳如何创造当前的苦难呢?他在音乐中引入了一种主体的分裂。在他之前,歌剧中,主体身份被重建,通常要么是通过典型传统人物形象的主体身份,要么是通过所有所涉及因素结合估量的主体身份:这些人物形象通过主体类型差异的不同结合方式,将会获得一种身份。即使在莫扎特的作品中,相对于瓦格纳的作品,人物形象的标准化显得更为坚定不移,但这种标准化根据情节与人物形象组织的方式而变化。此外,出于该种原因,这些歌唱队才显得如此重要。在莫扎特处,每一幕剧的结尾都是根本的,因为正是这一点显示了产生于人物形象类型合并的主体身份。
  主体身份在瓦格纳的作品中则不相同,因为,与其说主体身份是从各种类型身份的结合中提炼出来的,又或者,如有必要,说是从情节中提炼出来的,倒不如说主体是通过其自身的分裂、其自身内在的分化,在本质上呈现出其身份的。我们观察到了在主体身份概念的重构中,主体身份不再是各种结合的计算,我想说的是,瓦格纳之前的歌剧一直是这种情况。我认为,对瓦格纳而言,苦难的主体只是非辩证化的且不能治愈的分裂。主体的分裂产生了一种真正的内在异质性,而这种异质性是不可能被战胜的。
  在瓦格纳的歌剧中,存在着和解的片段,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分裂不以在场的形式进行表达。它并没有用在情节片段中所发生的一切加以传达,而是表现为一种绝对苦难的在场。虽然后续的历史会重新复兴,但究其根本,瓦格纳那些苦难的伟大人物形象,实际上,是其自身在场苦难全新的且具有创造性的证明。唐豪塞、特里斯坦、西格弗里德、安福塔斯或者昆德丽,所有这些人物形象都是深刻分裂的牺牲品,这些人物既不可能被辩证化也不可能被治愈,只能通过我所说的一种分裂的音乐加以表现,而瓦格纳是这种音乐真正的发明者。之所以这种分裂会运用在艺术创作甚至音乐中,是因为,瓦格纳采用主题潜在的异质性,激起且传达了一种尤为严重的分裂感,主体真实的分裂,它具有一种无法平息的苦难形式。
  我将在这里选取《唐豪塞》这一经典范例。通过三种不同的分裂相互交叉、贯穿甚至构成了整部歌剧。
  首先,唐豪塞,因爱情而被深深分裂的人物形象。唐豪塞在两种不同的爱情概念中撕扯着,尽管这两种概念,不论在社会阶层关系上还是在表象上,都是无法兼容的,但他无法放弃其中的任何一个。严格意义上,人们轻易便可理解,它们的基础都是约定俗成的:一方面,是在维纳斯山(Vénusberg), 与维纳斯之间的关系所象征的肉体之爱、异教之爱;另一方面,则是谦恭的爱,可以说是宗教之爱,中世纪骑士世界中的爱情。因此,我们被悬在了古代与中世纪之间,悬在了爱的异教概念与爱的基督教概念之间。不论唐豪塞做出何种选择,他都在被撕扯着,因为他曾体验这两种爱的形式,直至尽头。
  此外,唐豪塞还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一位伟大的音乐家,这让他不仅征服了伊丽莎白——一位专注于贞洁玛利亚的人物,代表着基督教的贞洁,但同样也征服了维纳斯,异教的性感代表。私下说来,这可能就像是瓦格纳所说的那样:“作为伟大的音乐家,我具有享有所有女性的权利,享有所有爱情形式的权利!”如果像瓦格纳那样,我们赞美唐豪塞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那么,我们会碰到这样一个有趣的主题:成为一位伟大音乐家能够做什么!相反,如果我们将其视为建构人物形象方法的观点,它呈现了一种绝对无法忍受的分裂。因此,这就是主体的第一层重要分裂。随即便是历史的分裂,即骑士阶层严格有序的世界与个人飘泊的无序世界之间的分裂:那么实际上,这种欲望是如何与骑士阶层的秩序相调和的呢?
  第三,在诸神之间,存在着根本的象征性分裂。对于瓦格纳而言,这涉及到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因为在异教中,诸神被维纳斯和维纳斯山以及基督宗教之神所分化。 最后,与之相关的是女性特质的问题,维纳斯与玛丽被分开了,她们分别成为了爱情两方面的标志,同时也代表了不同的象征背景与文化语境。无论因为什么,这种分裂在唐豪塞的形象中表现出来了,因此,唐豪塞就根本来说就是这种分裂,他绝对没有能力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
  无法在同一个位置逗留的主题业已在《幽灵船》中得以展现,并且同样会注意到沃坦(Wotan), 《指环》中的众神之首,以“流浪者”的表现方式结束全剧。他同样也无法停留在某一个地方。最后,我们看见沃坦头戴硕大的帽子,穿过人间,作为一切事物的旁观者,作为其自身衰落复杂展现的目击者。这就是瓦格纳式的典型人物。瓦格纳是一种伟大的诗人,他赞颂着无法驻足于某地,被迫流浪的人物形象。此外,毫无疑义,他自身也是一位漂泊的人物。正如我们所知道的,由于瓦格纳曾参与革命活动,他被德国众多的州驱逐数年。
  斯拉沃热·齐泽克在他的书《歌剧的第二次死亡》中 涉及过该主题。我觉得他对瓦格纳所采用的拉康式的阐释性思考类型非常有意思。关于瓦格纳的反犹太主义,齐泽克提出了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在瓦格纳的作品中,谁是犹太人?谁被视为流浪的犹太人?”因此,他并不满足于这样的问题:“谁是犹太人?”这个问题一般是由瓦格纳的一份申明所引起的,他在申明中指出犹太人通常是愚钝的,在社会中的角色是灾难性的。流浪的犹太人实际上是瓦格纳与之深深同一的人物形象:他是唐豪塞,或者荷兰人,又或者沃坦。瓦格纳,曾是神圣帝国的颂扬者,是纽伦堡珍贵城邦的颂扬者,他只是想着可以安居某处并且在拜罗伊特建立自己的圣殿,事实上,他曾为隐藏的身份所折磨,他被迫流浪,无法在同一个地方逗留。瓦格纳所投射到一系列苦难的人物形象中的正是这一身份,他们的分裂禁止这些苦难的人们停留在某一个 地方。
  流浪的强迫症在《唐豪塞》中导致了某些极为震撼和令人心碎的场景。比如,当男主角定居在维纳斯山,整日投身于肉体与性的欢愉中,他哀求维纳斯允许他告辞,他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只有神才能永远地活在欢愉之中。总之,第一幕的这一场景是宏伟的、极为炽烈的但也是痛苦的。但是,在第二幕,当维纳斯最终允许他离去,并不是没有警告他,但所有的一切都迅速变糟。不久他便被一群骑士邀请参加一场诗歌比赛,骑士们必须赞颂关于圣母玛利亚和贞洁等方面的理想爱情,他询问这种荒唐的故事有什么意义。这些骑士们对爱情根本毫无概念,只有他知道什么是爱情,他炫耀着,然后到他肆意地唱着颂扬肉欲之爱的歌曲。所有的人都想杀死他,他之所以被拯救,仅仅是因为伊丽莎白深深地爱着他,拯救他——更确切地说是因为,他与谦逊骑士们的完美不同,拥有某些阴柔的东西,他可以将这些表述出来。因此,他离去,他再次流浪。
  这里我们所接触到的,本质上是无法在某一个地方逗留的戏剧化:“两个世界之间的存在”构成了作为分裂的主体性,并且永远用苦难或者分裂的形式进行表达。但是,由于心灵上被撕扯而精疲力竭的唐豪塞,尝试着寻找一种可以超越这种分裂的方法并调和两者。有人建议他去寻找教皇——今天,我们看到人们将教皇视为世界上的某种超级巨星,这看来再正常不过了——因此,他离开了这里走向了罗马朝圣的道路,寻求罗马教皇的赦免。
  教皇的每一个故事切实说来都是稀奇的。瓦格纳与天主教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可以思考为什么他又让罗马教皇进入戏剧的愿望。然而,在教皇看来,所有的步骤都是无效的:这位教皇——一个明显的教条主义的教皇——宣判唐豪塞永远堕入地狱,毫无赎罪的希望,他让唐豪塞堕入最为彻底的绝望之中,因为推荐给唐豪塞的唯一解决办法,就是治愈内在的分裂,然而这并没有起作用。因此,他颓废地从罗马朝圣回来,由于教皇的判决将其抛回本质上的分裂状态,他自然而然地尝试着回到歌剧开篇的维纳斯山,乞求维纳斯让他离开。
  由于没有任何宽恕的可能,我们不得不承受苦难的绝对现在,以直面歌剧中的这一点。《罗马的故事》是根据口头相传而熟知的片段,记载了唐豪塞去罗马旅程的游记。在记录中,他将一切都告诉了霍夫曼,这是一位骑士友人,他曾经秘密地且贞洁地爱恋着伊丽莎白。当然,霍夫曼看见唐豪塞占据了上风,可是他依旧对唐豪塞很好,并愿意倾听他那苦难的故事。这一“故事”是由不可克服的主体分裂所导致的彻底毁坏的表达,且该表达是公开的、现时的。这可能是一个品味的问题,但个人认为,在戏剧中,不可能再找到另一个被强迫受尽苦楚、无处容身且如此这般具有破坏力的例子了。
  我一直记得七十年代《唐豪塞》的一次演出,当时的舞台展现了一个被毁掉的德国。“我们的德国”被摧毁,沃夫兰(Wolfram) 与布莱希特有些相似,人们可以从他们身上看到东德的典型,并唤起对唐豪塞苦难的表现。我只是想简单地指出——正如我之前将其与萨赫斯的对白联系起来——在由音乐构成的主体分裂中,存在着某些特别的瓦格纳式的元素。在涉及到文本自身的处理,虽然整个故事一开篇是纯粹的叙述,随后一点点淡化,如同整个故事已经在音乐的压制下逐步被主观化。
  分裂的主体通过某种交错被展示出来,如果仔细考虑,在我看来,它是一种典型的瓦格纳式的方法。这是四种措辞的交错,也是四种技术的交错。
  ——首先,是一种穷尽辞藻的宣叙调,它并非真正依靠某种特别的曲调模式,且时不时出现。
  ——接着,我们发现了使人心碎的抒情片段,如同渐强段落中声音的推进,这些片段围绕着某些词汇展开音乐,而不是围绕某些乐章。与其说我们要研究的是文本的力度,倒不如说是喧哗的界限,孤立的词汇。
  ——当前涉及到的是管弦乐,由于该分析并非是技术分析,尤其是在不考虑主体的前提下,我无法描述管弦乐中两个要素之间的关系。有些现象如同隐藏的秘密,要同时通过铜管乐器或者低音弦乐器,以及上行分解和弦得以保障——也就是一种海洋维度的空间,如果人们愿意,也可以说是建立在低沉、深厚的音乐上。随即,与之相反的是双簧管尖锐的震音。这两种要素之间的关系是极为典型的,它们交错在一起的方式,实际上就是主体分裂、某种撕裂或者苦难存在的标志。
  ——最后则是中间的冗长乐章,就其本质来说,它更具有主题性,而非旋律性,但实际上,人们所能展示的只是它们彼此倾覆,彼此破坏,就像低音管弦乐中隐秘海洋中的波涛。
  ——所有这些都是独特的,并且在我看来,再一次见证了这一事实:音乐确实负责建构分裂的主体。当然,戏剧情景已经确定了,但是那些使场景真实呈现的,使唐豪塞的苦难完全恢复且在未来无法解决的,正是这些特别的运作方式,而不是唐豪塞所讲述的整个故事。
  当人们听到这个版本的《唐豪塞》,会有一种厚重的奇特感——这就是所展现出来的主体的厚重感——同时,也会感受到破裂和非整体的奇特感。这只是一种类比,但我认为,瓦格纳所用的技巧,都用于创造这种非整体的笨重感,或者对这种破裂浮夸的丰碑式感觉,只有将其摧毁时,才能修复这种感觉。当然,丰碑就伫立在那里,它破损得如此明显,我们知道它不可能继续存在。我之所以寻找这个版本的背景,是因为这些背景展示了被毁的建筑,与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全然相符,隐喻得恰如其分。也就是说,唐豪塞自身就是一栋被毁的宏伟建筑,在我们眼中,他已经做好了倒下和毁灭的准备。这一切导致了唐豪塞的崩溃与死亡。
  我认为,在瓦格纳的作品中——尤其是这部作品——苦难实际上就是此在。在叙述是探讨非辩证分裂的破坏性结果的前提下,苦难被归入了叙述。这就是我对瓦格纳式苦难的抽象界定:它是非辩证分裂的破坏性结果,这种建构既是音乐性的,也是文本性的。总体而言,在我看来,说我们只是单纯、简单地研究用于调和的诡谲手段,这是完全不符合实际的。我认为,这并不是所产生的印象。相反,不朽的印象是不可否认的;这些在我看来,只是用不朽的形式展现苦难效果的一个特例。可能,正是因为这种不朽性,我们被导向去支持毁灭与赎罪的理念,而不是苦难。但是,真正涉及到的问题是,这是一个苦难的纪念碑。对主体而言,苦难在某种意义上是不朽的:它本身就是做好坍塌准备的破碎建筑。我们可以想象关于苦难其它可能性的表现方式,但是在瓦格纳处,它的存在,的确等同于人物形象反辩证分裂的毁坏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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