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们总是对诗歌，对写作充满怀疑，我们总是需要它们对这样一个时代具有某种参与的能力，从而在这个时代里找到它的位置。也许可以说，这代表了诗人的焦虑。一方面，我们或许需要通过这样的参与为诗歌在这个时代立足找到依据；从另一方面来说，诗人的责任使我们认为这样的时代需要诗歌的治疗。但无论怎样，这个时代是我们所不满意的，它也许真的病了，或者我们还没能适应它的变化，一切都显得那么矛盾，不能调和。
读黄纪云先生的《宠物时代》，我仿佛看到了这样的用心，他用充满寓言味道的诗，以他的反讽、幽默、自省深入了这个世界，承担了一个诗人观察、治疗这个时代的责任。这便是与黑暗为伍，犹如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而他这本诗集的另一些诗歌，沉浸于回忆中，直面过去的苦难，以痛苦释放伟大的善，救治自我的心灵，我认为这些诗歌独具心理催眠的功效，敞开伤口，放出淤血。以我这样的观点，《宠物时代》这本诗集虽然分成了三个部分：中年咏叹、宠物时代和往事，我却以为是两个部分：一个载道言志的诗人和一个缘情咏怀的诗人。
以我这样的二分法，《中年咏叹》和《宠物时代》即载道的，而《往事》则是缘情的，一个外向，一个内向。我认为它代表了一个诗人，尤其是男性诗人的双重精神诉求。为避免进一步的论述让我们陷入“理智与情感”这样的无聊二分法，我们不如阅读具体的诗作，让每首诗歌的不同来呈现作者丰富的心灵。
在《中年咏叹》这一辑诗歌里，就有岁月侵蚀所带来的悲凉之感，比如同题的《中年咏叹》：
打开自己的坟墓，除了白骨
还有三月的青草
天总是发蓝，蓝得令人发慌
因为影子再也回不到身上
夜又要来临，但再也找不到
那张做梦的床
白骨与青草的交响，没有回声
只是春风如此殷勤
蓦然回首，一座老宅在虚无中摇晃
门缝里全是眼睛
“一座老宅在虚无中摇晃”，这也许是一个人走到了生命的中途，“遭遇了黑暗的森林”所必然激起的一种反应。时间几乎可以擦去一切我们曾经追逐的意义和价值，当人生来到了中年，生命的有限性便摆在了我们的面前，时间的无情便降临了，当“虚无”到来时，便是比悲观更深的绝望，被“意义”支撑起来的人生面临坍塌，我们需要重新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继续穿越那座“黑暗的森林”。我以为，一种回归之思也许可以软化我们的心灵，为我们找到安顿之所。在这首诗歌里，从“打开自己的坟墓”到“老宅”“门缝里全是眼睛”，却有一种向逝去的亲人们寻求对话的期待，便可以视为回归之一种。这首诗虽然气息悲伤，我却以为是“说完话，再出发”的作品。
《瘦马》这首诗同样有着中年自况的味道。“古道西风瘦马”从来都是中国人心里的时光苍茫之境。但如果这匹“瘦马”是一次自喻，我却看到作者对自己的劝告、说服和鼓舞。“轻一轻”、“停一停”、“歇一会”、“必须找到泉水”……
轻一些，滚滚的波涛
停一停，日月星辰
一匹瘦马
在尘土飞扬的道路旁打盹
它的眼皮
如弹簧松弛的自动门
它需要歇一会儿
需要安静
而它的眼珠，这浑浊的晶体
需要清洗
必须找到泉水
必须找到泉水
在日落之前
在大风雪到来之前
所以，虽然《中年咏叹》这一辑诗歌不乏悲凉之作，但我以为那种强韧的意志仍然弥漫为主调。这让我看到一个意志强大的形象。不论是怀人如《十一月到南浔兼致张静江》，或者记事的《地宫》、《洛杉矶一夜》，以及《看海》、《钱江潮》等更多的作品，我以为都有着更加积极乃至张扬的姿态，议论风生。
基于这个观点，在这一辑诗歌里，我以为《夏天》是值得分析的一首作品：
夏天是回忆冬天最好的季节。因为金
木、水、火、土符合强盗逻辑。除非
你听不见钻心的蝉鸣、窗外枯枝啜泣
“夏天是回忆冬天最好的季节”自不必说，而“金木水火土符合强盗逻辑”则像一句快意的批判。蝉鸣钻心、枯枝啜泣，皆是撕心裂肺的场面。于是死亡出场，并且把它与新生放在了一起——
父亲的死让我与死亡相遇。孩子出生
才知道，产房外站满活着的、死去的
祖宗。四月不残忍。如果向夜空转身
“父亲的死”是一个单纯的事件，但与“孩子出生”放在一起却显得了意味深长，它使后者变成一次生命交接、家族传承的仪式，不管是“活着的”，抑或“死去的”祖宗，似乎都有了共同的愿望，让单纯的生育事件附加为一次文化事件。“四月不残忍”化用艾略特《荒原》，但如何从艾略特的“最残忍”变成“不残忍”却值得一番玩味。当艾略特说“最残忍”，也许是蜂拥的“回忆和欲望”让从冬天刚刚走出的人猝不及防；而黄纪云说“不残忍”，却让我看到了某种自我慰藉。“如果向夜空转身”，夏天场景变换，诗歌的视角从地面上升为天空：
星稀不一定月就明。千山鸟绝，乌鹊
却飞进人头攒动的超市。繁星煮青蛙
忘不了那逝去的爱，如雪地里的脚印
星稀而月晦，千山而鸟绝，淋漓尽致地描绘了当前被污染的环境，但也可视为一种隐喻，与“乌鹊却飞进人头攒动的超市”形成互文，共同打造了一个荒诞的世界。这里引用的是曹操的诗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但意境突然一变，星夜孤飞的乌鹊与“人头攒动的超市”对照成趣，构成一次深深的讽刺。星空与青蛙的意象组合，本来有着稻花香气，一个神来的“煮”却把它说得喧嚣炎热——的确是“热来无处可乘凉”的酷夏。当诗的眼睛到达天空时，对“夏天”的观察和思索便开始在幻境中完成。接下来的句子显得更加自由：“逝去的爱”与夏天形成对仗的姿势，前者雪泥鸿爪，后者却是“渴不死的骆驼”，广大而恒久，犹如佛教里的大象。诗歌行走到了这里，忽然生起禅境。
但夏天是渴不死的骆驼。夏天，黄河
不断流。过了河，就看见海，海那边
就是骆驼的家……有名的塔克拉玛干
海和沙漠并置，是一次想象的相逢。塔克拉玛干，炎热的；骆驼，沉默的。我以为，这是动静如流的回应。
赤日如火，即便将我烧成冬天的骆驼
回忆如蜘蛛，树荫里打坐。以一千枚
硬币转动，看见天地安稳，心如止水
蜘蛛之于骆驼，如果要说它们的相似之处，我以为便是以静制动，被动守持。而蜘蛛更有轻盈而隐蔽的意味，用它来比喻回忆十分绝妙。“树荫里打坐”的意象安静而优美，“硬币翻转”我以为其实是光影斑驳的同义。这一节诗歌充满互文的对照，比如蛛网跳荡的动态与树荫打坐的静态；跏趺而坐的唯一性和安静与“一千枚硬币”的纷繁飘逸。但也正是在这样的相互映照里，诗的主题得到了彰显：“天地安稳，心如止水”。由此回头再读，这首《夏天》因此逐渐脱去了晦涩，变得清晰起来：它是一首在炎热里寻找清凉，在喧嚣中寻找寂静，在纷繁中寻找唯一，在逝去里找恒久的诗。
实际上，对人生某种抽象主题的寻觅和论证，可以视为《中年咏叹》这辑诗歌的主要内容。《防盗窗》、《囚徒》、《呵，鸟儿》描绘了灵魂被禁锢的困境；《你也爱夜吗》、《瘦马》、《车过天台山》、《重阳节》等诗歌则是对孤独滋味的细细品味；《告别》、《看海》等诗则有柔软的心灵回归的蕴藉。
如果说《中年咏叹》这辑诗歌是为自己寻觅一个安放灵魂的地方，那么《宠物时代》更多的是对他人、对这个世界的观察，它像一个高空的俯瞰镜头，升起无端的慈悲情怀。
在《中年咏叹》之中，不论是直面生死的终极话题，还是谈论人世孤独与灵魂禁锢的无解命运；不论是自嘲还是幽默，其实都可以视为对自我的刮骨疗毒。很多时候，我们为了救治自己，首先要伤害自己，敞开自己，找到病症，才能开出药方，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解开灵魂的纠结。以这样的视角，我以为《宠物时代》就是一次推己及人和以人为镜的参照。不论寓言多么精妙，讽刺多么辛辣，其实并没有放过自己。一定程度上来说，这一辑的诗歌更多地表现的是普遍的人性困境，是我们在面对权力、荣誉和财富时的抉择，是我们在历史和未来面前的姿态。所以，这样一辑诗歌，是人性化的，也是政治化的。
《辛亥10月10日夜》想象了一个历史中的片段——
坐在书房，人生如烟斗
握在自己的手里，还有什么奢求
你可以将辛亥往事
装进烟袋吞云吐雾
你可以将那些伟大的名字
吸成灰，让夜风吹走……当然
要预防寄生虫进入大脑。在养生的秘笈里
找找治疗肠胃被喜鹊叫伤的偏方
至于民国为何从诞生之时，就像闹剧
前人已有定论。一条血路
通向共和，最后到达哪里？谁也说不清楚
历史的银行已倒闭
凡进口的都已进口，包括脚的双重权利
沿着左边的悬崖，爬进右边的口袋
民以食为天。只要国库充盈，
哪怕剥下大地的皮，缝制新装
给大总统穿上，也不是不可以
“坐在书房”，便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过往风云变幻的历史大剧，在一缕青烟中都变得云淡风轻。这首诗歌的前部分，便是用这样大而化之的笔法，把一部血泪凝结的历史轻描淡写。但当诗歌的视角由远推近，来到细节时，满眼便都是历史的沧桑斑驳。这首诗有着大量精彩的隐喻，“寄生虫进入大脑”何尝不是思想的走偏，“肠胃被喜鹊叫伤”又如何不是受人蒙蔽时的心安理得。民国“就像闹剧”，血路“通向共和”形成残酷的对照，荒谬而无能为力。“历史的银行”是传统作为一种合法性的象征，它的“倒闭”就是一种道德破产。经过一段曲折，“沿着左边的悬崖，爬进右边的口袋”，是理想重新回到现实逻辑的起点，人性的欲望重新代替了理想的高尚情怀，大总统因此换上了鲜血淋漓的皇帝新衣。但是，虽然作者说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却分明透出一种绝望的情绪，回归起点的有时未必是大地的安慰，而是死循环的绝境，所以皇帝的新衣才是大地被剥皮所制成。
与这首“辛亥诗”相比，《寻牛启事》则显得幽默轻松了许多。诗歌里的牛从“公社”跑到了“上证所”，从历史跑到了现实，又在现实里科幻般地跑走了。牛的形象也几经转换，从老实勤勉的农民忽然变成张扬傲慢的大亨。但最有意思的是，作者把“股市无牛”的困境嫁接到公社丢牛的事件上来，两相对照，凭添许多荒诞。尤其是诗歌中破碎、跳跃的语言，竟然有春秋笔法的感觉，把股市无牛的处境装进了历史的相框里，使我们对于这样的现实忽然有更深的领悟。
如果说“辛亥诗”与“寻牛诗”皆是隐喻诗，那么《人间喜剧》诗则情感显露，汪洋恣肆。
人生如瀑，从悬崖展开。奔泻高歌吧
无论水量之大小，总得有自己的形状与色彩
飞流直注，或飘忽而下，碎玉、喷雪
舍身取义，克己复礼。为荒草里的石碑
从海上，从松林那边，风吹来盐与钙
日出东山，月落霜天，含英咀华，吞云吐雾
得意忘形时，如白虹贯日，谁与媲美
李白写下有病的诗句：疑似银河落九天
好景不长。只是口号出彩。金融风暴
欧债危机，国家破产，纷争四起。“坐看
清华水，长飞白玉烟”。君不见云贵
大旱，西北缺水。枯流断源，亢龙有悔
唯樵夫渔子，伴你歌唱，落泪。伴你
走出乱石、荆丛，猿啼、鸟鸣，沧海与桑田
城市化等你，城镇化等你。沙尘暴
禽流感、地震、海啸、雾霾，也等着你
藏锋守拙，匹练横空，都得面对悬崖
这残酷的耳朵，倾听你的消耗、蒸发、超拔
与孤独。冰冷的背，虚无的面。对酒
对花，情何以堪？睡吧，做梦，不花钱
诗曰：“人生如瀑”，实际上也是“诗如瀑布”。诗歌节奏飞流直下，语言也是“碎玉”“喷雪”，以破碎成片段的语言快速组合在一起，形成疾驰奔腾的节奏，弥漫着一种巨大的内力。但这首诗歌还有把不同类型的语言拼接在一起的“蛮力”。“飞流直注”，“奔腾高歌”之间，忽然闯入一个“舍身取义，克己复礼”。“樵夫渔子”和猿啼鸟鸣之间，又忽然有一个“城镇化”和“禽流感”。但这首诗既然名曰“人间喜剧”，则“城镇化”和“禽流感”才是重点，与之拼接在一起的瀑布意象，更是一种互文的背景。很显然，“喜剧”是反讽，诗歌所传达的，更像一场乱哄哄的闹剧和悲剧。但“人生如瀑”真是一个精妙的比喻，它既形容了这样一个乱哄哄的人间，也为整首诗安下了一个飞快跳跃的节奏；它还让这首诗虚实拼接，时时映照，既强化了意象，也深化了隐喻。之所以“人生如瀑”，在于瀑布“从悬崖展开”，这不如说是指人生始于中途之意，充满勃发，抑或隐含了人生毫无附着的悲剧性。“舍身取义，克己复礼”，放下自我，因而有义无反顾之姿。第二节诗是最为昂扬的，犹如生命到达顶峰时的精彩缤纷，此时只有生命的快意和自我，就像某个一味彰显的时代，是无以伦比的，却也是“得意忘形”的。于是到了第三节，世易时移，就像瀑布到了另一个季节，“枯流断源”，显露苍白。“金融风暴、欧债危机”是断源，而“沙尘暴、禽流感、地震、海啸、雾霾”都是分流。濒临绝境的时刻，便是苍茫孤独的意境，于是“樵夫渔子”、“猿啼鸟鸣”登场，酝酿着萧瑟与悲凉。“藏锋守拙”已是不得不为的必然，“悬崖”在这里，竟然是一只“残酷的耳朵”。它变成一个倾听你的听众，与“瀑布”本身不再是互为命运的一对组合，而是“冰冷的背，虚无的面”。曹操对酒当歌，李白花间饮酒，英雄豪杰与风流人物此时都是“情何以堪”之人，所以人生如梦，而非“人生如瀑”，才经得起幻想的飞流直下而不必付出代价。我以为，《人间喜剧》这首诗既写我们这个变幻莫测的时代，同时也是对鼎盛人生的一曲哀歌。它弥漫着强烈的生命气息，却也有浓浓的悲观；它有入世的成就自我的欲望，却最终以出世的一声叹息自我说服，矛盾百结。
这一辑作品里，还有大量作者旅行中所见所思的诗歌：《这雁阵》、《戈壁》、《北方》、《游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在圣迭戈》、《北斗洞》、《喀纳斯》、《南山牧场》，等等。我觉得可以称之为新时代的山水诗。在这样一些诗歌里，个人思索的内容远多于对风景的礼赞，每一个地点几乎都会升起不同的情怀。《这雁阵》从失意者联想到胜利者；《戈壁》一诗却有荒凉对繁华的问候，隐含短暂与恒久的组合；《北方》思考了更加深邃的问题，讨论了人的欲望和能力的边界，并且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食物和上帝同在”；《游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与《北方》类似，而《在圣迭戈》则显得轻松多了，英俊的马龙.白龙度与阳光、大海和甲板同在，尽管我们自己时常发出怀疑。《北斗洞》和《喀纳斯》则分别把视角投放在历史、股市和当代环境里，有着对美之标准的新理解；《南山牧场》我则认为是对单纯的美的赞叹。
但在这辑诗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宠物时代》、《猴子》、《老虎出没的地方》这样一些充满寓言味道的诗。不妨来读与专辑同名的《宠物时代》：
给这座城市擦身子洗脸，水枪、刷子
抹布，一应俱全，就是农民工工资太贵
昨天，市政府常务会议决定
凡养宠物的市民，必须义务劳动一天
消息一传出，宠物们情绪激动
从上城、中城、下城感到市民中心
打出“狗急跳墙”的横幅
并向市政府提出它们的
生活环境、食品安全、福利标准等问题
叫的叫，闹的闹，场面有些失控
市长怕影响本市维稳工作
怕闹到网上，事态扩大
万一被坏人利用，向“世界动保协会”
告我们虐待动物，那就更麻烦了
于是，召开紧急会议，启动应急预案
委派市委信访局长到现场说服沟通——
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大家好
请大家安静。受市政府委派
我传达三点意见：一、你们的诉求
有关部门会认真研究，二、请你们
派出代表，下午市长将亲自接见
中午我请大家吃肯德基，饭后
请代表留下，大家回家
下午的座谈会，在贵宾接待室举行
工作人员对宠物代表，实行一对一服务
代表们也很有修养地在沙发上坐好
等待市长大驾光临
下午三时，市长在秘书长、信访局长等
陪同下，笑容满面地来到接待厅
但还没来得及坐下，就乱了套
宠物们一拥而上。围着市长又吵又闹
日本尖嘴叫得最凶
老泰迪扯着市长的裤脚不停撒娇
愣头愣脑的牛头梗竟在地毯上撒尿
市长立即指示秘书，启动下一步行动——
不到一分钟，一头血统高贵，凶猛健壮
的罗纳威犬，站在门口
顿时，全场肃静。然后，响起热烈掌声。
这是一首讽刺辛辣的寓言诗，它几乎最直接描绘了我们当下的政治和社会的现实，图解了权力和群众的关系，犹如诗歌版本的《动物庄园》。但它的命名却更残忍地指出了一个现实——“时代”之词笼罩，我们无有特例，皆是“宠物”，而“宠物”被豢养的事实更影响了我们的道德判断和精神坚持。所以，我以为，这首诗既是批判的，也是自我批判。与宠物—政府之前谈判的场面相比，我以为宠物与政府发生对抗的因由更值得玩味。开篇第一句“给这座城市擦身子洗脸”，已给这个对话中的政府设计了定位——我们可以了解它所看重的是什么；借着反抗服役的机会，宠物们才提出了长久积压的诉求，说明双方向来缺乏正常的沟通管道，于是“‘狗急跳墙’的横幅”竟然有几分悲情。但这样的状态和被豢养的身份，自然也培养不出高贵的人格，对强权的屈从深入骨髓，由此造就了宠物们在面对罗纳威犬时从肃静到掌声如雷的反应。
《宠物时代》是社会现实和群体（乌合之众）人性的一次深刻呈现，而《帝国》这首诗则清澈深邃地解读了人类自造的物化之困境，以及地球在宇宙终极的恐慌。
高度浓缩的冷漠。矗立
并，向四面八方
展开锋利的棱角
灰蓝色的天。一纸空文
任凭焰火在夜幕下
描画
现代恐龙家族的优越
一只眼睛深处的火苗
沿着另一只眼睛的神经
引爆一个星球
——航母启锚
帝国是一个足矣容纳多种复杂属性、地缘辽阔，然而财富、权力高度浓缩的庞然大物的象征。在这首诗里，“帝国”的意象由一座城市来表达，甚至是由一座超级大楼来表达。在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资源被高度浓缩，而人被组织化，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于是变成冷漠和疏离的关系。不特如此，这样的冷漠还具有强大而直接的伤害能力，它“锋利的棱角”到达高天，变得更加虚幻而森严。“一纸空文”指明了它的虚拟属性，但却并不否认它所具备的号召力。“现代恐龙家族”是帝国的别称。“一只眼睛深处的火苗/沿着另一只眼睛的神经/引爆一个星球”颇具科幻画面的场景，它给帝国的身体上附着了一件更加神秘、充满幻想的外衣，并且向我们展现了帝国的超级能力。也许，这样“一只眼睛”是上帝的，只有他才能在遥远的宇宙观看地球。
与《中年咏叹》、《宠物时代》相比，《往事》就显得温柔多了，像一曲疗伤的音乐，让伤口在回忆中慢慢愈合。如果说前两辑诗歌，作者是在观察，在议论，那么《往事》这一辑诗歌却是在表达，在叙述。但《往事》同样是一部个人史，让我们得以管窥某个特定的时代及其人性精神。所以，我以为《中年咏叹》、《宠物时代》是哲思的，而《往事》却是历史的。
《回忆》一诗里有“我”一家的命运的叙述；而《奶奶》这首诗里有关于“我”父辈命运的叙述。
奶奶坐在门槛上
等着爷爷和大伯回来，从潮涨到潮落
从民国三十六年到公元一九七六年
大伯母早已带着两个女儿
改嫁到山后一户有三个光棍的人家
——直到父亲病故
我把榔头、斧头、刨、凿
这些祖传的修船工具，统统扔进大海
拎着一条蛇皮袋，登上开往温州的船
两年后的一天，奶奶到了弥留之际
母亲催我回家见她最后一面
想不到，她竟蓦然
从病榻上爬起，一头扎进我的怀里
边哭边喊着爷爷的名字：希全啊，希全
我惊呆了。母亲也不知所措
奶奶病容全消，眼睛放出锐利的光
第二天凌晨，我刚睡下
就被母亲的哭声惊醒……奶奶走了
奶奶把“我”当作爷爷的一幕是惊心动魄的一幕，这既是奶奶的内心感情的一次总爆发，也是震撼到“我”的一次奇怪行为。它忽然让我们明白，这些勤劳悲苦而不能旁顾的人生并非麻木的，所有的痛苦都在内心累积而成为无比深厚的情感，以至于幻觉。我以为，这样的一幕还具有某种仪式感，“我”和奶奶的角色在这一幕里互换，那曾经慈爱的形象竟然脆弱无比，竟然如此渴望爱的抚慰。我以为，在“我惊呆了”的反应里，包含有我们对自己成年的再次确认。
从奶奶守望爷爷和大伯出海回家，到大伯母改嫁他乡、父亲病故，父辈的命运三言两语就浮现在我们的面前，这的确是诗的功力。这样的命运是一种绝境，所以有“我”破釜沉舟的一幕：“我把榔头、斧头、刨、凿/这些祖传的修船工具/统统扔进大海/拎着一条蛇皮袋，登上开往温州的船”，这真是让人感到忐忑、悲壮的行动。在这样的语境里，奶奶几乎是父辈命运的象征，从奶奶“扎进我的怀里”，到“奶奶走了”，“我”重新理解他们命运的机会竟然如此短暂，这是否充满遗憾呢？
《初恋》这首诗同样痛彻心扉：
第一次见她，在细雨中的
河埠头。竹笠，遮住了她的脸
只见她不停地捣着、搓着
背后的脏衣服高过她蹲着的身子
她母亲挑着一担盐
先下船，接着是我的母亲
还未到贩私盐、卖海鲜的年龄
我跟在后面
她连忙回屋为我们倒茶
没说神马，朝我笑笑
转身，到院子里
把鸡赶进鸡棚，随后，不见了……
一会儿，领着两个弟弟进来
又朝我笑笑
很快，冒着雨，去洗衣服了
而我当时不知为什么，我竟想哭
或许因为——
她颀长的脖子上带着她父亲的孝
这首诗叙事单纯，除了当时情景再无其他画面，所以整首诗就像雨后的空气一样清澈，虽然说的是过去的某个时刻，但却迎面而来，如在眼前。这样近身贴面的叙事，让我想起诗人希尼写给弟弟的《期中假期》，平静的笔触描述的尽是当时细节。“我”的记忆之所以如此清晰，我以为都是爱的缘故。爱让人敏感，也让人充满同情，所以，“我”铭记她最为美丽的时刻，也心痛于她遭受的痛苦，所以，她冒雨洗衣，她把鸡赶进鸡棚，她领着两个弟弟，竟都是一种让人无法承受的画面。“我”的这份爱超出了单纯的情爱本身，包含着更为普遍的情感。
《你是什么》是《初恋》的另一个版本，
让炊烟升起。让她从油菜花地走向你
黄昏是母亲的手，粗糙而温柔
大地啊，她的背后是猪圈、鸡窝、饥饿的弟弟
和成堆的脏衣服。河埠头
传说太多。父亲的灵柩就从这里回家
夜很黑，死亡很白。从此——
祖母精神失常，母亲外出做工
日子既然需要她瘦小的
肩膀和胳膊，她也只能提前认领日子的严酷
但你是否知道，她的世界
曾因你的闯入而陷入混乱和痛苦
你如一阵风。她是河岸上的
柳枝，河里的水
你不止一次说：她是世上最美的善，最善的美
那么，你又是什么。
诗人放弃了努力控制着的平静叙事，直面自己的心灵，以抒情的语调把“初恋”中的“她”重新加以描绘，并且更进一步地构建了“我”与“她”的关系：“她的世界/曾因你的闯入而陷入混乱和痛苦”。因为这样一层关系，“我”之于“她”于是具有了某种责任，“我”感到了某种亏欠，发出了对自己的诘问：“那么，你又是什么？”但正如诗中所写的：“她是世上最美的善，最善的美”，所以的善都有一种光辉的形象，引领我们赞叹；所以善，既是美，也是爱。这样的爱之心灵，虽然会带来自责和遗憾，但也会引领心灵走向愈合。
《记一次海难》和《初恋》相似，以最大的平静和隐忍，记录一次痛苦的亲历——
出事的船，如死螃蟹，歪斜在海滩上
夜潮到来之前，将死者入殓
将他们的遗物烧成灰
——这是规矩
谁也不说话。谁也没闲着
但棺材店里没有计划外的棺材
父亲急的满头大汗
又从家里搬来四副门板
临时打了两具棺材
顿时，海滩上火光冲天
世界浓缩了
浓缩成父亲那张被火光映红的脸
发生死亡的船，也仿佛被死亡了一样，“如死螃蟹”，以“歪斜”的姿势，充满了痛苦。这里，船的形象，代替死者死亡时的形象。对亡者最后的尊敬，是送葬的仪式，而这样的仪式，也是连接生者与死者的途径，但太痛苦了，以至于我们不敢谈论——“谁也不说话”；太痛苦了，以至于我们需要以工作暂时忘记这个痛苦，“谁也没闲着”。“计划外”一词充满了时代感，但也残酷暗示这样一群人的生死几乎是被命运安排的，他们无法掌控自己。
这首关于海难的诗歌，我以为可以与卡瓦菲斯的《祈祷》对照来读——
大海把一个水手吞到深处里。
她的母亲不知道，照样在
圣母玛利亚面前点燃一根高蜡烛，
祈祷他尽快回来，祈祷天气好——
她竖起耳朵听风。
她祈祷和恳求时，
那圣像听着，庄严而忧伤，
知道她等待的儿子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
在《祈祷》里，卡瓦菲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描写了一个死亡的水手的母亲，语言充满了温柔和慈悲；但在《记一次海难》里，同样一件事情却是悲壮的，因为作者和他的家人就是这一痛苦的承受者之一，并且要在这痛苦和危险中继续前行。与命运搏击就是命运本身，就像推着西西佛斯的巨石前行，不能休止。
《往事》这首诗充满奇异，读来像一片志怪小说，但其中对家人的情感反而因为这样的奇异带来的新鲜感而显得更加清晰迫切，奶奶和妹妹的角色混同在一起，妹妹和狗的形象又混合在一起，共同为这个家庭编织了神话，幸福而遗憾。《逃荒》、《传说》这两首诗充满时代感，像两篇寓言，以痛苦的幽默记录了特定的一段历史。
历史感，实际上是《往事》这辑诗歌主要特征之一。其中许多诗既有人性张扬的场面，也暗示了时代洪流的巨大背景。比如《回忆》里写道：“经常吃不饱/只好铤而走险”；《奶奶》里写着：“我把榔头、斧头、刨、凿/这些祖传的修船工具/统统扔进了大海/拎着一条蛇皮袋/登上开往温州的船”；《初恋》里写道：“她母亲挑着一担私盐/先下船，接着/是我的母亲”。等等。我以为这些悲哀的画面背后，都有一段特别的历史背景可以解读。
因为有这样的背景，《往事》这辑诗歌于忧伤中格外显得悲壮。不论是父兄们海中搏斗的身影，还是“我”和“她”的母亲在细雨的河边劳作的身影，或者是“我”离开海岛前往大陆谋生的身影，每一个画面既是私人经验，也是历史的图像。读这辑诗歌，我忽然想起台湾导演侯孝贤的那些电影：《童年往事》、《恋恋风尘》、《悲情城市》以及《戏梦人生》。几乎每一个故事都是主人公的全部人生，却又是时代的一个侧影，一个注脚，这是多么悲哀而渺小的现实。
经过这样的阅读，我以为《宠物时代》这部诗集的三个部分，其所描绘的主题有着清晰的边界：《中年时代》谈论自己的灵魂，是岁月侵袭带来的百感交集；《宠物时代》描绘了我们生存的世界，盲动而荒诞，充满了非理性色彩；而《往事》则书写个人情感和经验，以私密的往事，重现了一段历史的图像。这样的安排也许苦心孤诣，也许自然天成，但它们都是诗人式的独特体验和角度。对我个人而言，我尤其喜欢《往事》这辑作品，我以为它最为单纯而没有负累，但却有着最为恒久而丰富的意境，这些诗歌就像那些古乐府诗，你无需了解太多信息，就能被它们轻易打动。我以为《往事》里的一些作品也将永久流传下来，像那些古代经典之作一样，成为中国人记忆中的诗歌经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