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
几乎是第一次,
在一个阳光充沛的下午,
没有什么人在我身旁,
我的四周也没有任何声响,
就这么,仿佛是第一次
我看见,那把锋利的剪刀,
完整而沉默地,看见
一把愈合的剪刀。一件
刚刚离开锡箔的铁器。
这就是发生的一切,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重读《包法利夫人》
八岁时,她多了
一副眼镜,她有了
一个表姐。在陪母亲
到邮局的路上,有人
在卖剥了皮的肉。
穿长筒雨靴的男人
站在人群中。塑料桶内
扭动的身躯,比她想象的
更红。
是蛇,母亲对她说
她想象自己,吞下
煨红的蛇身,就像
在公共浴场,偷瞧
洗澡的年轻女人
买蛇肉的人,双手
抓紧湿漉漉的蛇身,
随后,把五条、十条
摔进袋子里,任它们
游动
她假装不去看
但仍忍不住去注意:
两个老妇人,伸手
去掐光滑的蛇身。薄薄的指甲
在油脂中搅动。
一直不作声的母亲,仿佛
也有了自己的分寸:
“二十七块八毛”,
两只手捏着
在太阳下,滴着血。
在医院
第一次就诊,我们聊
这间新成立的医院、流感病毒
和药的副作用,
一个星期后,我们谈到了
火车站,购物广场、以及
她的故乡杭州,
最后一次检查
我在靠墙的床上躺下,
看见白大褂下方,一双崭新的
女式皮鞋
走动着,不时发出
清脆的响声,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
她也是一个女人。
孩子
你高兴地叫起来
赤脚在地上跑着
把受伤的拇指
举给我看。伤口
还很新,你还没弄清
这是怎么来的。使劲甩手
也不能把它赶走。
一个红脸的巫婆,还是
瘸腿的木偶,朝着你笑
你试着转动
这拇指,它已经变得笨拙
躲开你,第一次
独立出去了,
不再属于你,而疼痛
是背叛的明证,尽管十分轻微
母亲把药给你,但被你
拒绝了,你着迷地
看着侵略者扩张
一个新世界,它正在
流血。在凝固之前,
你得学会重新
掌握平衡
父亲的书橱
父亲的书橱,有一套
我所不知道的
秩序。我一直猜不透,
他是照怎样的顺序
去整理那些书籍。仿佛,
在他的脑海里,每一本书
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
小时候,我常偷偷地
到他的书橱里取书。
印象最深的,
是几本集邮画册、
一部色彩辞典(附图),还有一本
残缺的《聊斋》:
封皮已经磨面了,拿在手里
有软绵绵的感觉
我总是把书的次序搞乱。
我根本不遵守
父亲的那套规矩。
在相同的位置,我喜欢
找到不同的书,这让我感到
与外界隔开的
这个矩形的空间
是无穷无尽的
旧式书橱,没有光滑
平整的油漆。阳光
照不到的一面,
尽是虫眼子。两道木门,
把里面的内容
完全遮盖住了;打开的时候
总会发出“吱呀”的响声——
奇怪的是,一些我
印象深刻的书,现在
再也找不到了,比如那套
《红楼梦》的中册;一本
谈论星象的书,我再也没有
看见过它们。
枝形吊灯
我在午夜看见的那盏
灯,大、沉重,
具有一个人的高度——
几乎让我晕眩。
透明玻璃球体环绕着
空荡的中心,每一个
都是相等的,由镀金支座
联系在一起。
如此完美地,一件时代工艺品。
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去
它都是,庄严的、隆重的
从上到下高度地统一。
过去我总是,从下往上看
看到一个庞大的形体,趋于无尽而消失
现在,我渴望,从上面看
看到可视光中,阴影的全部。
自我的形象
在十二月
一个阴冷的清晨,
一个赶路的女人,与我迎面
撞个满怀。当她抬起头
从她惊诧的眼光里,
完全是偶然地,
我看见了自我的形象。
与我无数次想象的不同
这形象
简洁、迅猛、完全。
带着惊讶和责备,
一个无声的形象,第一次
有悖于
我在镜中看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