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原 译
路过笛卡尔大街
路过笛卡尔大街
我走向塞纳-马恩省河,腼腼腆腆,一个旅客,
一个刚到世界之都来的年轻的野蛮人。
我们一行很多人,来自雅西和科罗日发,维尔诺和
布加勒斯特,西贡和马拉克什,
羞于记起我们家乡的风俗,
这儿可没人听说过那一套:
拍手叫仆人,赤脚姑娘匆忙走进来,
念着咒语分食物,
家长和一家人一起背诵赞美诗。
我把叆叇的省份抛到了身后,
我走进了万众的、眩晕的、渴望的地域。
很快许多来自雅西和科罗日发,或者
西贡或马拉克什的人们
将被杀掉,因为他们要废除他们家乡的风俗。
很快他们的同辈开始攫取权力
好以普遍美丽的观念的名义杀人。
同时城市按照它的本性行动,
在黑暗中响起沙哑的笑声,
烘烤长面包,把酒倒进泥罐里,
在街头买鱼、柠檬和蒜,
对荣誉、羞耻、伟大和光荣无动于衷。
因为那些已经完成了,而且变成
谁也不知道谁的纪念碑,变成
几乎听不见的咏叹调,变成口头襌。
我又一次倚靠在河堤粗糙的花岗岩上,
彷佛是从地府旅行归来
突然在光亮中看见季节的转轮,
其中多少帝国崩溃了,曾经活着的人已经死去。
没有什么世界之都,这里没有,任何别处也没有,
被废除的风俗恢复了它们小小的荣誉
而今我才知道人类世代的时间不像地球的时间。
至于我的深重罪孽,有一椿我记得最清楚:
一天沿着小溪,走在林间的小路上,
我向盘在草丛里的一条水蛇推下了一块大石头。
而我生平所遭遇的,正是迟早会落到
禁忌触犯者头上的公正的惩罚。
一只鸟的颂歌
是合成的啊,
是下意识的啊,
把你长羽毛的手掌放在身后,
以你灰色的蜥蝪腿支撑着,
戴上挨着什么就抓住不放的
控制论著的手套。
是不相称的啊。
比一朵铃兰里的
悬崖或者
草丛里一只圣甲虫的眼睛
还要大,
微微发红,当太阳变成紫绿色
而且比一个坑道似的
带有蚂蚁的头灯的夜还要浩渺——
它体内的一条银河,
实在说,可与任何事物相比。
超越意志,没有意志,
你振摇在一根树枝上,在空气的湖泊
及其沉没的宫殿、叶子的尖塔、
你能以一个竖琴的身影登上去的阳台上面。
你倾身向前,受到召唤,我则沉思
你松开脚爪、张开手臂的一剎那。
你离开的地方还在摇晃,变成水晶的线条
你怀着温暖而悸动的心。
哦与任何东西也不相似啊,你漠然
于pta,pteron,fvgls,brd的声音。
超越名称,没有名称,
琥珀色太空里一次无懈可击的动作。
于是我懂得,当你的翅膀拍击时,
是什么把我同我每天指出名称的东西分开,
同我直立的形体分开
虽然它向上、向着天顶伸展
但你半张的鸟嘴永远同我在一起。
它的内部是那么肉感而又多情
简直使我吓得毛发直竖
与你的狂喜难分彼此。
然后一天下午我在前厅等着,
在铜狮旁边我看见了嘴唇
我摸到一只赤裸的手臂
在春潮和钟声的气味里
废墟中的一本书
一座黑色的建筑物。交叉的木板,钉拢起来,构成
进口处的一个栅栏,或者一扇门
当你走进去时。这里,在内部装置被损毁的门厅里,
呈蛇状沿墙而下的常春藤是电线
在摆动。而那边扭曲的金属
圆柱从瓦砾的低层林丛升起
是破烂的树桩。这可能是图书馆的
砖,你还不知道,或者是患者的干白杨的
小树丛,你在那里追踪鸟雀,
遇见过一个立陶宛的黄昏,只是为鹰隼的嚎啕
把它从沉默中惊醒。
现在小心地走吧。你看见整块整块
天花板为最近一次狂风所吹。
而上面,通过一排排锯齿形的灰泥
是一片蓝天。书籍的篇页散乱地
躺在你脚下,像蕨叶掩盖着
一个发霉的骷髅,或者为侏罗纪贝壳的
秘密变白了的化石。
一种如此古老而不为人知的残余生活
迫使科学家,把一个石头猛地
投向光里,感到惊讶起来。他不知道
这是某个死去时代的阴影
还是一个活的形体。他又望一望
为雨所侵蚀的白垩螺旋形,
那眼泪的锈。于是,在一本从废墟中
拾起的书里,你看见一个世界喷发出来,
以其遥远的沉默的过去闪闪发光,
生物的绿色时代滚到广阔的
深渊又滚回来:女人的前额,
以颤抖的手戴上去的耳坠,手套上的
珍珠钮扣,镜子里的烛架。
灯笼点燃了。一阵最初的颤抖
滑过了乐器。四对舞曲
开始缭绕,为摇晃在正式公园里的
大树的瑟瑟声所压低。
她悄悄走出来,披肩在黑暗中飘动,
并在一间长满藤蔓的凉亭里
遇见了他。他们挨着坐在一个石凳上
望着灯笼在素馨花中发光。
或者这里,这一节诗:你听见一支鹅毛笔
吱嘎作响,一盏油灯的蝴蝶
缓缓扑在卷轴和羊皮纸上,
一个十字架,铜胸像。字行以
凄切动人的韵律诉说着,欲望是虚妄的。
这里有一座城市升起。在集市广场上
招牌铿锵作响,一辆公共马车隆隆驶进
吓飞了一群鸽子。在市钟下面
在小旅店里,一只手停留在老一套
引人注意的手势中——同时工人们从
纺织厂走回家去,城里人在台阶上
谈话——手动起来想引起
正义的火,一个世界化为烟雾,
声音因几世纪的复仇而震颤。
于是世界似乎像雾一样从这些篇页中
流出来,黎明时分消失在田野。
只有当两个时代,两种形式连在
一起,它们的易读性
被干扰时,你才看到不朽
同时在并无多少不同,
而且为了现在的原故。你拾起
一个手榴弹破片,它射穿了那唱
达夫尼斯和克洛伊的歌曲的身体。
你悔恨地希望同她谈一次话,
彷佛这正是生活为你所准备的。
——怎么回事,克洛伊,你美丽的裙子
被伤害人的风撕破得
那么厉害,你在永恒中歌唱
时光,太阳在你的秀发中时现
时隐?怎么回事,你的胸脯
为弹片射穿,橡树丛林在燃烧,
而你着了魔,毫不介意,转身
跑过机械和混凝土的树林
以你的脚步的回声缠住我们?
如果有这样一种永恒,郁郁葱葱,
虽然短命,却也够了。可怎么……低声!
我们注定要活着,当场景
变得暗淡,一个希腊废墟的轮廓
把天空弄黑了。这是正午,你漫游在
一座黑色建筑物中间,看见工人们
坐在一条狭窄的阳光
在地板上点燃的火堆旁。他们拖出
一些厚书,把它们当桌子
开始切他们的面包。一辆坦克
将及时轰隆而过,一辆电车伴响着。
康波·代·菲奥里
在罗马,在康波·代·菲奥里
一篮篮橄榄和柠檬,
溅了酒的鹅卵石
和花的残骸。
小贩在货架上
铺满玫瑰色的鱼;
一抱抱的紫葡萄
堆在桃子绒毛上。
在同一个广场
他们烧死了乔丹诺·布鲁诺。
刽子手点着为乌合之众
围观的火刑柴堆。
火焰还没有熄灭,
小旅店又客满了,
一篮篮橄榄和柠檬
又扛在小贩们的肩头。
一个晴朗的春夜
在华沙按狂欢的曲调
旋转的木马旁我
想起了康波·代·菲奥里。
兴高采烈的旋律淹没了
犹太区屋墙传来的炮弹齐发声,
双双对对高飞
在无云的天空。
有时从火堆吹来的风
把黑色风筝吹过去,
旋转木马的骑者
抓住了半空的花瓣。
那同一阵热风
还吹开了姑娘们的裙,
人们开怀大笑
在匠美丽的华沙的星期天。
有人读到罗马或华沙的人们
走过烈士们的火刑堆旁
还在争吵,大笑,做爱,
觉得合乎道德。
还有人读到
人性事物的消逝,
读到它们在火焰熄灭之前
就已湮没无闻。
但那一天我只想到
垂死者的孤寂,想到
乔丹诺爬上火刑堆时
他在任何人的口中
找不到为人类、
为活下去的人类的话语。
他们已经回家喝酒去了
或者在叫卖他们的白海星,
一篮篮橄榄和柠檬
他们扛到了市场上,
而他已经去远了
彷佛过去了几个世纪,
虽然当他投身火堆时
他们不过停留一会儿。
那些在这里死去的人,为世界
所忘却的寂寞者,
他们的舌头为我们变成
一个古老星球的语言。
直到一切成为传说,
许多岁月过去了
在一个新康波·代·菲奥里
愤怒点燃了一个诗人的话。
别了
我对你说话,我的儿子,
在沉默多少年之后。维罗纳再没有了。
我用手指搓着它的砖灰。那就是
故乡城市的伟大的爱剩下的一切。
我听见你在花园里的笑声。疯狂春天的
气息穿过湿叶向我扑来。
向我扑来,我不相信任何拯救的力量,
却活得比别人、也比我自己更久。
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夜间
突然醒来,倾听砰砰心跳,
便问道,你还想要什么啊,
永不知足者?春天,一只夜莺在唱歌。
孩子们的笑声在花园里。最初一颗明星
在山头泡沫似的蓓蕾上面,
一首轻曲回到了我的唇边
于是我又年轻了,像当年在维罗纳。
拒绝。拒绝一切。不是那么回事。
它不会复活往昔,也不会把我还给它。
睡吧,罗密欧,朱丽叶,睡在你们石羽般的头靠上吧。
我不会把你们捆住的手从灰烬里扬起来。
让猫去拜访那荒废的大教堂,
它的瞳孔闪烁在祭台上。让一只猫头鹰
在死去的葱形穹窿上做窠吧。
在白色的正午在残砖断瓦中间,让蛇
在款冬的叶子上取暖吧,让它沉默地
围着无用的金器转着发光的圆圈吧。
我不想回去。我要知道在拒绝了
青春和春天之后,在拒绝了
那些在狂热的夜晚
情欲从中流出的红唇之后
还有什么东西剩下来。
在歌曲和酒味,
誓言和恸哭,钻石般的夜,
和身后有黑色太阳闪光的
海鸥的呼叫之后。
从生命,从火红的刀所切的苹果
还将救出一点点什么来?
我的儿子,相信我吧,什么也不剩。
只有成年人的劳碌,
命运在手掌上的犁沟。
只有劳碌,
再没有什么。
一个故事
现在我想讲米德尔的故事;我且放进一点寓意。
他倒霉碰上了一头灰熊,又凶又猛
经常从小屋的檐下撕抢鹿肉吃。
不仅如此。他不理人,也不怕火。
一天夜里,他开始捶门了,
还用爪子打破了窗,于是人们蜷成一团,
把猎枪放在身旁,等待着黎明。
晚上他又来了,米德尔近距离射中了他,
射在左肩胛骨下面。他于是又跳又跑,
跑得像一场风暴:一头灰熊,米德尔说,
即使被射中了心窝,也会不停地跑,
一直跑到倒下来。后来,米德尔沿着血迹
找到了他——他这才懂得了
这头熊的古怪行为的真实原因:
这畜牲的口腔给脓肿和龋齿烂掉一半。
成年累月的牙痛啊。一种不可言喻的痛楚,
经常逼得我们胡作非为,
使我们产生盲目的勇气。我们没有什么可丢失,
我们走出了树林,未必希望
天下会下来一个牙医把我们治好。
当月亮
当月亮升起来,穿花衣的妇女漫步时
我被她们的眼睛,睫毛,和世界的整个安排打动了。
依我看来,从这样一种强烈的相互吸引里
终归会流出最后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