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耶麦:悲歌十七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3-12-17  

耶麦:悲歌十七首

刘楠祺



  1898年初与玛莫尔的黯然分手,给耶麦心中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8月末,耶麦向安德烈·纪德吐露心曲,称“良心上的新痛苦”再次向他袭来。受纪德之邀,耶麦去了纪德在诺曼底的家——拉罗克-贝尼亚尔城堡做客。在朋友身边,耶麦的心灵重归平静。在拉罗克-贝尼亚尔城堡,耶麦与作曲家雷蒙·博纳尔重逢,博纳尔刚为耶麦的《一日》谱完曲。在纪德家,耶麦开始创作《悲歌》,先后写出《悲歌第二》、《悲歌第三》和《悲歌第四》。回到奥尔泰兹后又创作出《悲歌第五》和《悲歌第六》。《悲歌》中的其他诗篇大都完成于1899年。
  《悲歌第一》是耶麦在得知他的挚友阿尔贝·萨曼于1900年8月18日去世的消息后创作的。8月22日,他把这首诗寄给了雷蒙·博纳尔。8月24日博纳尔在回信中写道:“我读完了您这首恢弘的诗篇,心语难尽言,热泪与之俱,可泪水也难抵您诗句的温柔。”这首诗虽创作在后,但耶麦执意将它置于《春花的葬礼》的篇首,以寄托他对这位相识于1895年10月的诗人和挚友的哀思。



悲歌第一
  ——致阿尔贝·萨曼

亲爱的萨曼,我再次*为你提笔。
这是第一次我向一位逝者寄赠
诗句,明日,在天堂,会由
几位永生之乡的老仆带给你。
你笑吧,我没哭泣。请告诉我:
“我并非如你所想罹患了恶疾。”
朋友,来我家吧。过门槛时你
便对我说:“你缘何如此悲戚?”
来吧。你在奥尔泰兹。幸福在此。
摘下帽子吧,还放在那边的靠椅。
你渴吗?有湛蓝的井水和酒。
我母亲口喊“萨曼……”走下楼梯,
母猎犬也在你手边蹭来嗅去。

我说着。你微笑,笑中略带严肃。
时间已无意义。你任我说个不住。
黄昏来临,你我仿佛在秋色的傍晚,
在黄色的光芒下漫步。
沿着湍流,一只哑嗓的鸽子
正低吟于一株青葱的杨树。
我喋喋不休。你仍笑着。沉默见幸福。
那是夏末黯黑的小路,
是我们回家的石板路,
胭脂花旁,及膝的阴影妆扮着
黑色门槛,炊烟似青色的烟柱。

你的死未改变一切。你爱那阴影,
你在其间过活,忍受并为之歌咏,
那是我们远避而你却守护的阴影。
在这姣好的夏日的傍晚,你的光
在驱赶我们的及膝的暗影中诞生,
万能的上帝掠过,他让麦苗生长,
黑色牵牛花下,看家犬吠个不停。

我不为你悼亡。自会有人将
合适的桂冠戴在你满是皱纹的头上。
可我,我深知你,生怕你被中伤。
对竖琴旁哭泣并追随你棺木的
弱冠少年,不应当向他们隐瞒
那些死于自由阵线者的荣光。

我不为你悼亡。你生命犹存。
如吹拂丁香的风声
不死,多年后仍重返
同一株似已凋谢的丁香,
你的歌,亲爱的萨曼,仍会抚慰
孩子们,抚慰他们已成熟的思想。

你的坟上,如某个远古牧人
为羊群而恸哭在贫瘠的山冈,
我徒劳地找寻能带走的宝藏。
可盐已被溪涧旁的羊羔舔尽,
美酒也已被剽窃你的人喝光。

怀念你。日落时,似重见
你在我乡间老宅时的景象。
怀念你。怀念故乡的山冈。
怀念你和我漫步在凡尔赛,
一步步,推敲伤感的诗行。
怀念你的朋友和你的母亲。
怀念蓝湖畔咩咩叫的群羊
在铃铛的响声中静候死亡。
怀念你。怀念虚空纯净的穹苍。
怀念东逝的流水和火的光芒。
怀念葡萄藤上晶莹的露珠。
怀念你。怀念我。怀念上苍。

*耶麦曾题献过萨曼一首诗,参看《晨昏三钟经》第五首《静寂……》。


悲歌第二



花儿向阳,将再为我亮闪。
我的灵魂似已遁出幽黯家园。
树下,不知我能否觅得慰安?

我像年轻时将烟斗点燃。
烟斗在雨声中燃着,
我将已逝的春日怀念。

珍贵的回忆赛过蜜蜂花温婉,
居于我欢乐衔哀的心田,
如少女如云的花园。

只因我爱将思绪与青春少女
比攀,我思如胆怯的罗圈腿,
为爆笑引来鄙夷而惶恐不安。

只有少女们对我从不厌倦:
你们知道,伴着犬蔷薇下淅沥的
雨点,她们会漫无目的地闲谈。

而我,我不知头脑中在想些什么。
当覆盆子分出白色的新蘖时,
我本该生于长假宁日的某天。

我不知会怎样穿越生命,
如今也不解为何在极度恹恹后,
会怀念起隐于雨中的爱之夜晚。

那小小的花坛是我的童年,
灰绿的秋天是我青春的爱恋,
而所剩的就只有坟墓的双眼。

也许,假如上帝不让我死,
兴许是他把太小的你怀念,
等我时照看你漂亮的金丝燕。



呵!来吧……(古代的诗人如此述说),
呵!来吧……愿你小小心灵伸出手臂给我。
阴暗的村里,你会看到老百合
萌出新花,像你在点头脉脉。
假如你未见太阳安睡于
橡树上袅袅升起的青濛水雾,
会察觉到太阳在你唇上烧灼。

若你未见为夜幕织锦的温馨晨曦,
未见它在池沼畔天使般光彩熠熠,
我会阖上你双眼,为你指点晨曦,
给你一个长吻,如同晨曦自己。
你的心会充盈上升的白昼,
只因我在你唇边播种了晨曦。

若你未见捷娜伊德·弗勒丽奥*
称之为爱的美好情义,
当你唇贴近我唇,
我腿抵着你浑圆的双膝,
我会慢慢地、慢慢地解释给你。
由此你会理解这种爱的情感,
人们不多说,却都深藏心底。

我为何这么年轻,为何青春之心
会在夜晚的榛树林微微颤栗?
我疯了。绿茵草坪上我想要你,
近七点了,当时天顶上的皓月
在棕牛的头上洒下迷濛清辉,
而牛角上还挂着斜晖一缕。

说吧?……我从小就认识的你,
我重回梦境,却什么都记不起?……
我想闻你胸乳的百合花萼,
我想用西番莲的果实拽你,
还想听你咯咯的笑声
在我狂吻你的唇上撞击。

别担心:我们会重拾古老诗句,
已说定的事混在一起,
词语不过是含混的乐曲。
夜晚滑过昏暗厨房里摇曳的
白昼,像过世的老女佣
仍鞠笑谦和地坐在那里。

花儿仰望着阳光怒放。
狗儿吠叫,紫藤上的百叶窗
对着杂沓而昏睡的枝叶开启。
你活动着滑下来的平滑双臂,
平原上,我们惺忪的睡眼
只见爱在水中的蓝天飘逸。

你突然会担心我受苦,是吗?……
不要问我。我不愿回答你。
别对我的支吾刨根问底。
我只爱你,我听到北方来的
斑鸫在金秋啄食橄榄,
橄榄般苦涩的秋风乍起。

若你知道爱我,就不要好奇,
让你的娴静充溢我苦涩的胸臆。
散步时,你只倾听、沉思,
就仿佛你是首次知悉,
干枯的树叶发出持续的声响,
枝头的残叶飘零落地。

别再想我,别再想我。
有个温柔名字“呼唤秋意”。
呵女友,我爱你。可是别提问题……
你看晶莹的秋水仙和粉红的蘑菇。
你轻盈的双脚踏过黎明的青苔,
光洁的种籽上闪烁圆圆的露滴。

——朋友,告诉我?……——别说话,我爱你。
闭嘴。已知的事我不想重提。
在你特别小的时光,你家的
屋顶歌唱于五月的暴雨。
爱我吧。爱我吧。那时光归去来兮。

——请你只告诉我,她是否仍为
人妻,她的名字令你呼唤秋意?
——别让我说,呵我的小蜜蜂。
——你不再爱她了吗?——还记得
壁龛里的圣母吗,在街区一隅?
她系着蓝腰带,双手力竭精疲。

那是个承平年代,礼拜天夜里,
大都市响起柔曼的铜管乐曲。
学监们陪送任性的学生。
街上飘浮着香炉的香气。
你领着弟弟回家。
露出血脉的手苍白纤细,
还轻眨蒙古褶的眼皮。

啊!……我怀念你。是你或另一个?
你播种的爱抚已怒放在我心底。
今天,我感觉与当年不期而遇。
蓝色的蜀葵生成于我的苦凄。
若你想要,只须伸手撷取。
浇些水。它们明天即重焕生机。



今晨,我又一次把你怀念。
我凝望谦恭、唇形的紫罗兰。
入秋了,却很像五月的一天。
常春藤露出笑脸。故园中,
我仍是那个旧派而温和的青年,
起床后,在卧室里向阳读书,
那本植物学的旧书似燃烧的画卷。

若你愿接纳像我这样的灵魂:
来找我吧,椴树下,某个绿色夜晚。
往昔再现,小村里,
一个夏日雨夜,我独自伤感,
见到祈祷消灾的行列经过,
那洪涝正在草场泛滥。

是的,女友,我又重返童年。
我灵魂如最纯洁的灵魂一般,
如微光映照的面颊银光闪闪,
如阳光在碧空微颤,
近十一点,在白色小径将茂密的
黑蔷薇和哭泣的鸢尾花点燃。

我的瞌睡更纯于浪漫的夜晚,
温存,我愿在清夜与你心结缘。
春季的六天,黑夜相互呼唤,
白昼不退,夜莺
消逝的召唤似哀伤的喜悦
在古拙不死的丁香间回旋。

可是,重逢之前,我想象你
缓缓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间,
与记述我一生的老物件闲谈:
却对植物学的小箱子视而不见,
我青春期之花长眠其间。
里面还保存着森林的倒影,
记录着悲伤难熬的每个夏天。
还是别看了吧,忠实的香气
一见到你兴许会兴奋地飘散。

在我的小桌子旁坐一会儿吧。
旧台布上会放着书籍几卷。
日落时,墨水瓶会发出光亮。
发黄的台历标示着另一年。
那是苦涩的日子,生活暗淡,又像
欧也妮·德·盖兰*的日记那样温婉。

在墙角,你会看到一只樟木箱,
幼时,祖母让我睡在里边,
如今木箱睡了,却曾经历大海的
惊涛骇浪,在将近两百年前,
心思重的伯父带着它从西印度群岛
归来,只为心中把一个女人怀念。

你可以问问那只神秘的木箱。
它会给你讲述我儿时的梦幻。
女友,那纯净的梦想清晰可见。
安睡在这沁香的旧木箱里,
温柔少女和群岛密林住满
我心间,树上还有毒蛇攀缘。

翻看我祖父那些神圣的信函,
手要轻,并送上祝愿。
他在蓝色的科亚沃山脚下长眠,
有大洋的涛声和海鸟相伴。
告诉他你找到了他的孙子,他
灵魂会微笑,对你心存些感念。

你会因此明了我缘何沉湎,
对我灵魂的虚幻旧花万分喜欢,
为何古老的浪漫曲在我歌喉中
像垂死的太阳,步履蹒跚,
如同那些旧日的伤感青年,
回忆寄寓于十月的房间。

随后,你走来。将你心滑向
我的心田,光滑,优雅,无言。
你会了解,我哭便是深刻的欢乐,
而你只有端庄,笑靥满面,
轻柔的爱抚落在我的双肩。

我会像少女对你温存无限。
我的心会像绿篱泛出深蓝,
那儿,有位大姐夸耀他的兄弟,
临近傍晚,磨镰刀的声音
从那儿传来,在草原永恒的寂静中,
镰刀在石头上一闪一闪。



天上沉沉的雨洒在落叶满沟的水里。
此时此刻,你一定在火边补衣。
堂屋里阴影摇曳,温柔的微光
漂浮于褪色的黑木家具。

我们出生那天,传说我迟早
会在风雨声中写下这些诗句,
还听说我会重睹你爱与愁的
端庄侧影,透过绿花窗的玻璃。

上帝早知一切,呵女友,我的爱。
不知他今天有否我们不知的消息?
谁知道呢?雨水滴落在灰色土地。
炉火噼啪作响。我沉静,你在彼。

我的灵魂乐得不发一语,
只顾记下我从未想到的诗句。
那些词语如你灰色的旧裙,
又好像圣灰星期三的典礼*。

……可我早就时常谈论你家,
十月来临,我不能总是提起,
每逢此季,我就像花儿
做出温柔而无聊的癫狂之举。

过几天,我会再去城里,
你置身寒夜里,当商店的
灯光在人行道闪烁之际,我愿
把激情而忧郁的灵魂奉献给你。

我会变回当年的学生,
把同一只海岛木烟斗燃起,
我在灰色的街雾中吸烟,
返回时带来清新的书卷气息。

可你不觉得我很老了么?
廿九岁的我为十七岁的我惋惜。
我对此没有太多的感觉……
而我的梦如我的微笑青春洋溢。

我奉献了,奉献了全部青春,
可总感觉,总感觉痛苦不已。
总相信青春已死,却又复苏,
如光秃小树林五月春风拂煦。

如今我还要再做些什么?
那春风仿佛正掠过门隙。
我寻你,因为我需要你。
……还要在意你的话语……

坐着别动,别离开火边那把
宽大的旧靠椅,粗硬卷边的
挂毯边一定是你在穿针引线。
大笼子里,你是否仍旧寡居?

我无语。让我独自
惊诧于对你的忘记。
很久以来我就炽烈狂热。
对你温柔的端庄渴慕不已。

别赶我走。不用说爱我。
请把你能获得的深藏心底。
请继续矜持端庄地缝补吧。
然后,抬眼,看看我,无语。

*捷娜伊德·弗勒丽奥(Zénaïde Fleuriot,1829-1890),法国女作家,一生创作了八十三部少女题材的小说。
*欧也妮·德·盖兰(Eugénie de Guérin,1805-1848),法国女作家,法国诗人莫里斯·德·盖兰(Maurice de Guérin,1810-1839)的姐姐,姐弟间一直保持着通信往来。
*圣灰星期三(Mercredi des Cendres),又译为圣灰节,是天主教的节日,在复活节前七周(即前40天)的星期三。这一天,人们将圣灰洒在自己的头顶或衣服上,以向上帝表达忏悔之意。圣灰取自前一年圣枝主日所用的圣枝。



悲歌第三

此地浸润着水畔柔曼的清新。
曲径深入满是黑苔的树荫,
通向爱影摇曳的蓝色密林。
太高的树冠顶着太小的天穹。
我来此漫步,在朋友家,
排遣愁闷,在太阳下,慢慢地,
沿着花径,徘徊,静心。
朋友们为我心灵的忧愁担心,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他们。

也许,我去世后,有个乖孩子
会记起小径上曾见过一个
年轻人,戴着草帽,吸着烟斗,
缓缓地漫步在夏日的清晨。

而你,远去的你,见不到我,
不会看到我在这儿情思殷深,
心中的哀愁浓过密林……
再说,你也不会理解这一切,
因为我远离你,你远离我。
我不再牵挂你粉红的樱唇。
既如此,我为何还要愁闷?

你若知道,就来告诉我,爱人。
告诉我,为何当我消沉时,
连树林也都似乎病了?
它们会和我同时死去么?
天空会死去么?你也会死去么?


悲歌第四

荒陇上,当你要我作一曲
悲歌,灰色天空下,忧伤的
白桦树在长风中飒飒作响,
湿润的灌木绿影中,又见
那条倦怠的裙子,飘带长长。

从茵绿花园到十月冰冷欲死的太阳,
喷泉般立着一尊残破的狄安娜雕像。
斜斜的黄连,红榛,
臭椿,月桂和蔷薇,在天际
汇成一条凄美的小径,
青烟袅袅点缀穹苍。

死亡在我灵府缓缓复活……
往昔的居民令我怀想,
想起玩耍时毁坏丁香的孩子,
想起就餐的钟声恼人的鸣响,
想起阴湿的空中鸹噪的乌鸦,
风信旗向西哗哗飘扬。

那少女家居西南,朝向
紫杉小径,靠近一碧鱼塘。
房间家具均由槭木打制。
顶针和剪子在桌上闪光,
蓝玻璃映出枝叶,修过的
壁炉上挂着蓝色爱神的雕像。

膳厅里摆着几扇屏风,
平原上传来一声枪响。
餐具上描绘着黄鸟儿。
九月末清冷的午餐
总是腻烦,严肃而安详,
当少女走出自己的闺房,
总要吻吻痴呆祖父的脸庞。

那一定是她的裙子,是梦中
潮湿青苔长凳旁的怀想。
梦境停留在幽黯小径深处,
在柔韧而死寂的松针间回荡。
午餐后,塞莉娅走向苍白的
太阳,就在此地托腮哀伤。

你和我曾再访那座老房。
你更清楚那往事的凄凉,
你知道塞莉娅死于衰弱,
她家人不说她因何而亡,
只知总有怪声萦绕身旁,
女仆也知趣地闷声不响。

我们踏着落叶过去,
打开那扇招眼的花窗,
窗棂朽烂,钉着铁条。
我们已置身黝黑的厨房,
黑得仿佛冰冷的炉膛
某晚燃过大火,烟炱满墙。

楼梯满是发霉的窟窿,
门锁旁挂着的
旧钥匙铁锈冰凉。
从那儿传来小径的风声,
那风因假期结束更显悲凉,
它呻吟着,如无花果中的故事,
濒死时也带着曙光。

你说:“这就是塞莉娅的闺房。”
摸一摸护墙板,颓圮
冰凉。你说:“看那
挂毯上奇怪的图像。”
那是黑暗王朝风靡的罗马式轿车,
那邪恶朝代是纽沁根太太*
用悔恨欺蒙政客的风月场。

你推开爬满紫藤的屏风。
停摆的钟挂在墙上,
过去它总在厨房门口鸣响。
你慢慢拆下发条,沉闷
而缓慢的钟簧似发出
屋主人灵魂下葬时的哭嚷。

愿作古的塞莉娜之魂安详。
在她花园里,我采撷蔷薇,
棕色苘麻和落地的丁香……
我会虔诚地把花带到山脚下,
十月的某天,她在此安葬。
愿作古的塞莉娜之魂安详。

*纽沁根太太(la Nucingen)是巴尔扎克名著《高老头》中的人物,是高老头的二女儿,银行家纽沁根男爵的妻子,以贪财著称。


悲歌第五

十月的银莲花在金色的草地
休憩。蜒蚰咬过的黏滑的蘑菇
生长在野猪出没的泥地。
鸟儿的花椒树流出棕色液体。
雨后,林木仍不时全身
摇曳,如雨在持续:枝叶
发出劈啪声,淌着水滴。

这是十月的温馨,我将烟斗燃起。
红喉雀迎着泥泞苍白的太阳鸣啼。
我刚刚走进灰色而温暖的房子。
今天,回忆不再那么苦涩忧郁。
十月里,四点钟,我见到当年的自己,
还是那个小学生,而在我词典里
详记着那些亲吻的日期。


悲歌第六

平凡景色中你如此美丽。
常春藤下热却清爽的教堂
钟鸣,似穷苦的心悲啼。
羊羔向上帝温顺诚心地咩咩叫着,
它祈祷的灵魂在纯洁中孕育。
一只癞猫躲进了破旧走廊,
一个可怜的鸡胸儿,一只笼中鸟,
走过他们时你神采奕奕,
长裙子亦优雅飘逸。

而我俯身,在你面前
攀爬在大山脚下的街区,
在穷人眼前偃卧着死去。
你不知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片刻抛弃了你的美丽……
可看到笼中辗转的那鸟儿,
还有那猫和那鸡胸儿挤在一起,
而它们的灵魂也都面向上帝。

你把纤手放在我肩。
我慢慢抬眼望你芳唇,
又随即挪开,凝视着孤寂
黑夜中痴呆而颤抖的老妪。
礼拜天,钟声总是响起。
你娇柔肌肤融入我灵魂
陋居,胜过圣洁祈祷中
手持圣枝孩子清脆的歌曲。

你不解我沉默的含义。
你反复说:朋友,你有些忧郁?……
要安慰你吗?想让我读书吗……
我没言语,你便从卧室取来
我酷爱的《保尔和薇吉妮》,
在熨帖人心的蓝色山坡上,我像
小学生,身心置于欧石南的天地。

我心重归平静,回想童年甜蜜,
你头戴插柚子花的大草帽嬉戏,
伴着青苔中银色的步履,
伴着猎犬费德尔还有多明各和玛丽,
伴着祈祷小屋顶上夜幕降临,
还有蜂鸟在花间飞来飞去。

你缓慢珍贵的声音,似令人
欲死的亲吻,在我灵魂游弋。
你阖上书,见我落泪,如
卢梭时代,人们多愁善泣,
如歌咏真情的蓝色时期,在
永恒苦难中赞美节操的情侣
(乌德托夫人,你当能忆起!)*,
哎!相聚不易,又哪堪早早别离。

……你又像纯洁的钟形花般
欢喜,充满池塘之魂的梦呓。
你抱着我,凝重而脉脉无语。

蔚蓝的眩晕,随飞湍而下,
向碧波中沉闷的岩石撞击。
从敞开的窗子,见到
呆板农夫们去教堂拜祭。

他们举止缓慢僵硬,声音
回声般短促尖利,在硬地上
步履整齐。这一切碰撞着
空气。娃娃们前边跑,跟着的
老妇们花花绿绿似丑陋的玩具。
积雪的山峰,仿佛斜插在
天空透明宝石般的冰川里。

呵女友,我心随之撕裂。
读经,苦难,贫瘠,
这些脚踏硬地的山民
让我想起我出生的土地。
我心中感受到比戈尔*的气息,
感受到白色羊群漫山遍野的晨曦,
感受到荫影里挥舞羊鞭的牧人,
感受到雾中散落的燃烧的荆棘,
感受到不安的猎犬、驴子和牧笛,
感受到夜里的声响和静默的上帝。

呵!爱我吧。请把手放我胸口,
呼吸我心底全部的爱意。
请记住砾石山坡和雨后激流,
记住峰顶上向青空咩咩叫的
羊群,还有全村卑微的苦凄。

呵我温柔的爱人,我也会铭记
你点亮穷途的静谧的微笑,
我的灵魂在那里安憩。

*乌德托夫人(Mme. Sophie d’Houdetot,1730-1813),是卢梭中年时爱恋的对象。1757年春天,卢梭在创作长篇小说《新爱洛漪丝》(la Nouvelle Héloïse)时,乌德托夫人前来拜访他,卢梭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正在撰写的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茱丽的形象,于是疯狂地爱恋上了乌德托夫人,将他对爱情的追忆与幻想全部寄托在她的身上。参看卢梭《忏悔录》(Les Confessions)第九章。
*比戈尔(la Bigorre),法国西南部的一个地区,属于中世纪加斯科尼的一部分,有其独特的历史、文化、方言和习俗。



悲歌第七

——告诉我,请告诉我,
我可治愈我心之痛?

——朋友,朋友,雪花
无法医治纯洁心灵。

——涕笑的女友
若雨中彩虹,

告诉我,请告诉我,呵玛莫尔,
我还要死么?

——小友,你疯啦?
你知……我俩正去天庭……

——呵玛莫尔,你说,在青空,
对好天主你欲诉何情?

——我会告诉他,人间
仍灾患丛生。

——呵亲爱的玛莫尔……说啊?……
天堂是啥光景?

——有碧蓝的竖琴
和片片彩虹。

——玛莫尔,天堂里还有啥?
再说些……给我听……

——呵朋友,我是你的玛莫尔,
天堂里还有我俩的爱情。


悲歌第八

陌生女人,还未伤害我的你,
人人都说爱我的你温柔美丽,
呵纯洁青空、宝石和苔藓的姊妹,
我心之焰为你赤裸的清纯燃起。
这曲悲歌中,当我像植物图籍
在鸽子咕咕叫的哀怨音符中
珍藏起我老去的灵魂的香气,
你会做什么,在此时,此地?

堂屋中有只粉色的旧箱子,
日落时分,我就坐在那里……
我放下沾满翠冈污泥的手杖,
可怜的老狗在黑旮旯里安憩。
落灰而褪色的帽子上,扔着
发亮的冬青果实的红树枝,
此时,我听到村头
隐约而喑哑的牛铃声逐渐隐去,
想到你在我灵魂之爱中苏醒,
恰如可怜火堆旁穷人的叹息。

呵!假若你走过火烫的大道,
那里萦绕着知了刺耳的鸣啼,
在门口停下脚步吧,孩子们
注视着与母猎犬踱步的
年轻人,便是昔日的我自己,
还能在悲怆的衣橱抽屉里
翻出一些尘封的情书,
本应该早在火中灭迹…………

我为何早不是上一章里
被奉为年轻人楷模的范例?
那个宫廷参议利亚斯就曾
向自己的侄女祖尔妮建议:
“注意那男孩;他是一首诗:闺女,
他会把整柜子的爱给你。”

女友呵,可在我的苍白心灵中,
不懂贞洁、自由和纯净的含义。
在我故乡小村,林子的
沙砾岩洞中涌泉碧绿。
泉水缓缓流过静谧草地,
年轻牧羊人们跪在水畔,
在上面建起磨坊,风轮
用四块小木片拼接一起。
那神圣的时刻我常想起,
那轻快的磨坊我常想起,
那年轻牧羊人我常想起。
若你想和我们前去,
在沉睡的榛树黑绿色宁静下,
由翠鸟和水虹为伴走近大堤。
我们又会找到晴空下的流水,
当你俯身水面,可见到
孩提时的我向你伸出双臂。

不堪回首呵,那童年一隅。
若重见,定和你相聚,呵,
那深爱我却又不懂我的你。
为了在朝圣之旅少些怨艾,
让我痛苦的爱我宁愿放弃,
午后,嘈杂万物中,一缕
灵魂经久浮游在金色草地。

听,三钟经歌声中,我的爱
凋谢了,蓝天的鸽子死去。

我们走过前往村子的小桥。
十字架、喷泉、学校、公鸡,
椴树、白马王子旅店,在
本堂神甫老园子里我曾很乖,
一切让我缅怀你诚挚的友谊。
你会明白祝福涵盖万物,
那含混的和谐我认为来自上帝,
在我心中它似香篆升腾,
飘向晦暗谦卑的灵魂,
飘向病害的麦穗,飘向
窜入墙缝里的小蜥蜴。

有株石榴树生长在我故居
贫瘠的花园里。秋风中,
仍会有红涩的果实几粒。
黄杨树旁的角落有几株百合。
还有温馨的棚架早已颓圮,
但仍弥漫夏日浓浓的香气。
从那里可闻白日钟声的撞击。
假若还有童年,呵爱人,
端坐在红花满枝、树叶闪光的
石榴树下,你可愿意?
我愿跪伏在故乡的土地,
重归故乡,愿为爱死去。

……亲爱的女友呵,蹑足屏息。
走进祖先的房子。这是我出生
之地。冬季的老院子早已封冻。
往昔,公鸡在爱的晨曦里啼鸣。
人们在屋中祈祷,呵上帝,我
出生在圣日里。这时,冰雪的
比戈尔,飞湍不息,冰冷山坡上,
牧人们赶着羸瘦的棕色毛驴
和咩咩叫的羊群缓缓走向天际。

女友呵,我展示你的这些回忆
将珍藏于这首贞洁的悲歌里,
若我是个古代的伟大诗哲,
我会在无言而旋动的煦风中,
长发飘散,面树而泣。你
终会在我墓前读到这些诗句。
那是灰石砖而非大理石的墓地。
我就是这样,愿在贫困中安息。
伤心斑鸠呵,来自永恒大地紫杉的
情侣,你独自前来便会令他狂喜。


悲歌第九

沙砾小径上,
她们走了,神色凄惶。

长凳上,她们戴着微颤的
大草帽,身穿白丝带裙装。

她们有夜莺的魂灵,
将狂放飞扬的故事歌唱……

和风中,她们打个手势,
我不懂,我很懊丧。

我是谁?我们在凉爽的
林边碰上。

她们告诉我:您是诗人,
是我们如花之心流泪的梦想。

捧着坟墓之鸽的
缪斯在我身旁。

碧霄中,她拍击
巨大的翅膀。

空中,缓缓地,神秘地,
落下几束丁香。 


悲歌第十



当我心为爱而亡:狐狸
打洞做巢的斜坡上,
覆盖着野生的郁金香,
夏日,两青年来访。
他们歇息在橡树下,劲风
经年吹拂,弱草偃伏地上。
当我心为爱而亡:呵,紧随
少男而娇喘的俏女郎,
想我心为琐屑争斗所苦,
在狂风掠过的山冈,寻觅
一颗澄碧的心,使她不再受伤。
说吧,呵女郎,你说:他疯了,
如塞万提斯笔下相恋的牧羊人
在宁静的草原放牧白羊……
他们离别炊烟袅袅的古镇,
或许是圣奎特丽娅*令人心伤。
说吧:你想如不幸的牧人,
徒劳地想躺卧秾丽的花旁,
吹着羊皮袋,唱颂忧伤。



当我心为爱而亡,请你激赏。
他生如鳟鱼跃过蓝涧。
他生如流星划过穹苍。
他生如忍冬弥散芳香。
当我心将亡,莫再觅他忙……
求你:就让他安睡
冬青树下,清晨,红喉雀
总将感恩歌向圣母玛利亚啼唱。



当我心将亡……不……来找他吧……
来找他吧,带着你仁慈的芬芳。
我不想他拒绝你的亲吻。
抓住,带走,厉害模样,
像你时常紧抱我
一样……别哭,呵,姑娘。

别哭,女友。生命秀美端庄。
我受苦,却从不对你讲……
月亮亲吻着沉睡的迷雾,
羊羔吃草于破晓的山冈,
麅子安睡在苍白的林间空地,
娃娃惬意地吮咬母亲的乳房,
紧闭甜蜜的唇,身子却抖晃,
你痴狂转身,投入我的臂膀……
别哭,女友。生命秀美端庄。

当我心为爱而亡,心
没有了,那时,我或将你遗忘?
不……我是疯子……我不会忘。
我们同一颗心,归你,呵情郎,
当我畅饮草原清泉,
当我向你的芳唇注入天光,
我们彼此连体同心,
孰分少女,情郎。
当我心……
亲爱的女友,不用
再想……醒时你冷得发抖的乳房
似露打蔷薇丛中的鸟巢一样。

你看,我那么爱你,我心花怒放。
我心向你,如园中遗忘的
百合投身一碧穹苍。
我无法再想。我只是物象……
只是你双眸。只是蔷薇花香。
若我非我,若我托形蔷薇,
一旦离去,你是否悔断愁肠?



当我心为爱而亡:我灵
苏醒在茵绿斜坡上。
可爱的孩子呵,当你们走上山冈,
它在沐浴曙色的湿润草丛中闪亮。

夜晚,它在雾中飘浮,灰濛
湿润的月色令夜雾柔和迷茫。
它让清新蔷薇燃烧于
颤抖潮湿的老墙。

它停步在阴暗的狗窝旁,
房门口几只老狗睡得正香,
它慈笑着驻足小小坟岗,
几个无辜的生命过早夭亡。

愿我的苦楚沉溺温柔之乡,
愿村里年轻人来此
找到野生的郁金香,
找到更多淳朴和快乐时光。

想一日几多伤心事。
要哭,哭吧,依偎我的肩膀……
我的离去惹你心绪乱,是吗?
你的香吻颤抖着,宛若曙光。

说吧,让我们向心爱的灵魂告别,
一如昔日远游的诀别景况,
村口大道,白杨成行,
手帕挥舞,憔悴脸庞。

忘掉痛苦吧,让
我心的抚触下,你的
泣颜缓缓平复如常,
笑一笑,似我俩仍置身哀伤!……

*圣奎特丽娅(Quittéria),公元5世纪时的一位天主教圣女,因捍卫自己的信仰而被斩首,其纪念日为每年的5月22日。


悲歌第十一
  ——致阿尔图尔·封丹夫人*

你在哪里?你生活可曾静谧?
快四岁时我们相识,你那时
是幼女,住公证人老祖父家里,
诗中我曾咏唱过你。
还记得花园吗,那明媚的
日子里,孟加拉玫瑰的蓓蕾
熏香了梨树,麻雀在枝桠鸣啼?
台阶上,你祖父戴着丝绒鸭嘴帽,
坐在背后靠墙的木椅,
注视着转晴的天气,
或许正将往日爱情回忆,
和风吹拂着碧空下的紫藤,
送给他远去的吉他曲。

呵我的小女友,你名叫玛丽,
像我一样,你肯定没投来过
难以言表的做作一瞥,
至今让我憋屈,却仍
甜蜜得让我跪倒在地。你听:
圣-马丁岛*的一个美好夏日,
你与一位单纯善良的青年结缡。
花园旁接着举办婚礼,
农妇出身的女佣采来百里香,
置办红酒洋葱烧野兔的筵席。
你朴讷地将芳唇献给丈夫,
他是年轻的公证人,彬彬有礼。

去吧,女友,你选择了美好的生活。
或许,今晨,当我写出这些诗句,
你仍会起身,清新端庄,
推开绿花窗的玻璃。
如让我选择那天的祝辞,
我就想知道如今你是否如意。
在膳厅,球形灯下站着一位
穿罗纱的贞女,我想再吃点东西。
我会对你说:从四岁起,
二十六年来我常常想起你。

我会和你丈夫聊到很晚,
晚餐后,旧台阶,
紫藤下我会和你俩围坐一起。
倾诉我终生都在痛苦。
你们虽不明何故,
内心却感受我深沉的苦凄。
你们高兴我平静下来,
因为那美好夜晚是个好天气。
我们倾听内心灵魂的歌唱,
在路上可见车灯明灭,
在温暖之夜疾驰而去。

随后,你们领我去装饰着漂亮
挂毯的蓝色卧室,祝我睡得安逸。
她还在世吗?也有美图相伴起居?
画面上,农妇井中汲水,
奶牛母子在一旁亲昵,
画面萦绕在我脑海里!教堂,
清晨的三钟经萦回,
如长天碧水涓涓不息。

我死之日,呵小玛丽,
——人们大多在悲歌结束时死去——
请去黑森林采些蕨草,
如我所愿,将新鲜的花束
放在我诗意的墓地:
绕墓撒上半透明的青苔,
撒上叫作秋水仙的紫色百合。
为感念纪德,再摆几束水仙,
他曾为《一日》*出版尽心竭力。
你还要摆上白宝石般的长茎
金芯睡莲,因为,在不是
爱却哀愁无尽和可爱的
日子里,它让人想起
在拉马丁的《湖》*一样的湖上,
我为一位倦笑的夫人披衣。

你也要摆上刚采的红色蕨草,
要从干旱的赭红山坡采集。
而且只在胡蜂嗡鸣的
中午,你才能前去。
小女生采撷的花瓣令我欣喜。
你还要摆上玛莫尔的花束,
取自我们忧郁之爱的季节里。
亲爱的女友,再摆一些蔷薇,
重温你愁闷的童年记忆。

*阿尔图尔·封丹夫人(Mme. Arthur Fontaine)是耶麦的朋友、法国企业家和文学艺术事业的资助人阿尔图尔•封丹(Arthur Fontaine,1860-1931)的妻子。
*圣-马丁岛(Saint-Martin),是法国在加勒比海西印度背风群岛的四个属地之一。2007年2月22日该地自法属瓜德罗普分离,成为直辖于法国中央政府的海外行政区,全名圣-马丁行政区(Collectivité de Saint-Martin),其辖区主要包括圣-马丁岛的北部和附近的岛屿,而圣-马丁本岛南部则是由荷兰管治的海岛领地。
*1895年4月,耶麦创作完成对话体长诗《一日》(Un Jour)后,因没有名气,找不到为他出版这首长诗的出版社。于是耶麦冒昧地求助于已成名的纪德。在纪德的慷慨帮助下,这首长诗由法兰西水星出版社出版。耶麦终生感念纪德的帮助。
*《湖》(Le Lac)是法国19世纪著名浪漫派诗人拉马丁(Alphonse de Lamartine,1790-1896)于1820年出版的代表作《沉思集》(Méditations)中的名篇。在这首诗中,拉马丁抒发了对短暂生命的哀叹。



悲歌第十二
  ——致M.M.莫蕾诺-施沃布夫人*



啊,林畔,巨风卷起
银莲花和海船的樯帆;
托起伟大的勒内之魂,
当他向巨浪呐喊仇怨;
它晃动薇吉妮的小屋,
作践圣心教堂秋季的庭院;
无论飞沙或湿雨
扑面,我都爱你永远。

轻抚我吧,做我怯懦的
心之友,从前,当我还是孩子,
常在谷仓里,听你
门外呼号,缝隙间飞旋。
我还钻进粮囤。从那儿,
凝望蓝雪花飘落高山。
我心跳。身穿白色小罩衫。
哭,上帝?……不知道……我四岁。
啊!故乡……真是通透光艳……

风呵,告诉我,你想当牧童吗,
在轻柔牧笛上印下吻痕,
诗人般端坐蕨草间?
你愿使所有少女的香唇
蔷薇般俯簇我的胸前?
你引我梦向何方?……何方?……
骡群走过拂晓的雪地,
驮着少女、烟草和黑葡萄酒坛。



风呵,你让三钟经轻轻飘散,
如苹果花飘坠果园;
你让婆娑草坪鳞光闪闪;
你让松树作响,野草莓折断,
让白云斯须变幻。风呵,
小屋内我闻风声,
更让我孤寂的灵魂愁惨。
无论我哭我笑,总有风声相伴。
我读卢梭时,是你风掠
老版画中的树巅。我任
灵魂走开。对自己说:我沉思,
当我死之思绪听你漫谈。

是你在墨绿色大洋引领我祖先
前往安的列斯,那里鲜花开遍。
离开法兰西时你波翻浪卷。
肆虐的暴雨冰雹撞击船舷。
舱板吱嘎作响。令人心颤。
驶近宜和的安的列斯群岛,
你收敛喑哑的咆哮,绽放笑脸,
见到海鸥那白裔*的表亲
正守在岸边翘首相盼。

啊!我见到了,开辟新生活的那天。
上帝,求你,告诉我,我可在里边?
是的,我见祖父踏上马提尼克*的
圣皮埃尔大街,姑婆们跟随后面。
风呵,你曾吹拂新鲜的烟草
花冠,掀动柔软细布衫,
那是姑婆们翻飞的花瓣。

吹拂的风,你因此成为我友。
我知你所知。兄弟般把你眷恋。
愿你幸福漫游小榆树林。
我知你识鸟之心千千万。
我知惟我解你言辞涵义。
我知白裔姑婆们的亲吻
偕你而至,今晨,在粉蓝露珠下
掠过长满蔷薇的花园。

*莫蕾诺-施沃布夫人(Mme. Marguerite Moreno-Schwob,1871-1948),法国戏剧和电影艺术家,是法国作家、象征派诗人和翻译家马赛尔·施沃布(Marcel Schwob,1867-1905)的妻子。
*白裔,即克里奥尔人(créole),指印度洋岛屿和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
*马提尼克的圣皮埃尔(Saint-Pierre-de-Martinique),西印度群岛东南部马提尼克岛的港口,始建于1635年,18-19世纪曾为岛上繁荣的商业中心和文化艺术中心。


悲歌第十三

当教堂为我俩单独奏响
管风琴乐曲,
她眼睫闪动天蓝色水珠,
是幸福的泪滴。

那清纯的女孩儿又在哪里?
我心中她本似乡村
教堂之钟,却在马兜铃下消弭。
你在哪儿,未婚妻?

啊!若我以六月白蔷薇之魂
吹拂你孟加拉玫瑰色双唇:
洗净身子,穿上凉鞋来吧,
呵,簌簌颤栗。

离开苦涩世界,来我
冥思的陋居,
惨白阳光晒蔫的薄荷下,
活水潺潺成溪。

为你,我备下翠绿的梦境,
羊群在那儿安憩。
为你,我有沙滩白卵石项链,
早用井水清洗。

你若感疲倦,我会屈膝
为你解开鞋带。
你只须将头靠我双臂,
我会搂着你。

白房子笼罩金色的喧哗,
为你莅临欢喜。
铺好的床上,清冽的水罐
你小憩时会降临梦里。

我会在白色夏至赶到,为爱而泣,
紧随的狗儿喘着粗气,
我会去敲响最简陋教堂的花钟,
通知未婚妻到来的消息。


悲歌第十四

——我的爱,你说。我的爱,我答。
——下雪了,你说。下雪了,我答。

——我还要,你说。我还要,我答。
——就这样,你说。就这样,我对你说。

后来你说:我爱你。而我说:我,我还要……
——你说,美好夏日完结。——我却答道:

是秋季。我俩的话语不再对题。
终有一天你说:呵朋友,我真爱你……

(那时寥廓霜天已壮丽凋敝。)
而我答道:再说一遍……我还要……


悲歌第十五
  ——致亨利·盖翁

这册植物志里,又见枯叶一片,
已夹了十五年,是在波尔多,某礼拜天,
一个蜜桃般芬芳金黄的夜晚。

波尔多是座美丽城市,煤烟的
雨中是鸣笛的樯帆,当年
瓦尔莫夫人*便是在此登船。

她一定是随着一群孤女上船,
长发在船头飘散。
她一定在低吟摩尔人*的海滨,
手势夸张,嚎啕哭喊。
啊!她一定拨动了船长的心弦,
而此心过去只对热病、台风、
炮击和海底的涌浪习惯。
他一定注视着她,而年轻的女诗人
却脸色苍白,眩晕在船。

陋舱中,她是否带了猫,
或带了她喂养的金丝燕,
并为它们准备了淡水,
以熬过长途跋涉的惨淡?
这可怜孤女的钱包里
是否还有铜板,好在过赤道时
为洗礼而向装腔作势的海员付钱?

我的心,别嘲笑这位女诗人。
她的才华正承受着无尽苦难,
愁泪咸涩辛酸,打湿了
长发,煎熬红肿的眼睑。
她随着海风流浪他乡,
惟彩虹般的蜂鸟了然,
那拥抱帝国竖琴的女人
颓然蜷缩在长发卷下面。

当她在安的列斯群岛上岸,
凹陷的双颊带着黑色火焰,
她一定去寻找某家小旅馆,
才吃上别人的剩饭,而那些人
结账时,却还长呼短叹。

而我,我藉回忆向她致敬,
是那片枯叶令我浮想连翩。
当我死去,谁会向我致敬,
如我般将瓦尔莫夫人怀念?

*瓦尔莫夫人(Mme. Desbordes-Valmore,1786-1859),法国女诗人,其诗歌经常描述哀愁和伤感,并表现从痛苦中汲取的力量和美,故被法国诗界誉为“哭泣的圣母”。1801-1802年,因生活贫困,年幼的瓦尔莫夫人曾随母亲前往法国的海外领地瓜德罗普岛去投亲靠友,没想到亲戚去世,岛民暴动,且瘟疫肆虐,她的母亲不幸染病客死他乡,孤苦伶仃的她不得不折返法国,回到父亲身边。
*摩尔人(les Mores),居住在北非和西非地区的柏柏尔人、阿拉伯人和黑人混血的后裔。中世纪时,摩尔人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对北非穆斯林的贬称,自19世纪末法国入侵并统治西部非洲之后,摩尔人则专指生活在撒哈拉沙漠西部地区的居民。



悲歌第十六

某城堡的蔷薇……台阶宽敞,
潮湿的林中有人采薇忙,
日晷上标示慵倦的午后,
百年老园中有人闲逛,
我是活死人,这是我心之丧。

呵玛莫尔,呵亡故的爱人,莫非
你的草帽在寡言的葡萄旁飘荡?
伤心夜,我像罗贝尔-罗贝尔
和黑橡胶们,登船向安哥拉远航。

我多想知道,日晷仪是否
仍放在角落,西班牙月桂
在伤感阴湿的小径闪光。
回想起登船的那天:
痉挛的嘴巴吞咽着泪水,
你为我在炎热草场上采撷的
最后一束鲜花灿灿金黄。

我不学罗贝尔-罗贝尔
讲述鞭笞下黑人的哀伤,
也不讲斑疹伤寒和雨骤风狂。
其他的,最多也就讲讲
几位游客遭雷击的沮丧。

我会讲述我之后的一生,
讲我出生至今的哀伤。
若一切均亡,我为何独活世上?
徒劳求索,惟见眩目之尘白茫茫。
载你散步的驴车
不再在道路尽头徜徉。
我不安。我心泣。我猜想。
你没有带着欧楂木手杖。

你没有带着欧楂木手杖。
苹果树的朝露不再落你身上。
我只带着狗和泥泞的拐杖。
那荡彻灵魂的情爱
只剩下沙粒和斑斑空茫。

你死了。万物死了。死亡。砍下的
枝叶沿古驿道散落分扬。
填塞了车辙。砾石堆满
路上,清流劈开道路。而
维吉尔式牛车不再颠簸摇晃。

可我知道:我们尚有一处
古时称作香榭丽舍*的地方,
是位诗人说的,四月某个晚上。
他聊到,爱的影子不相信
“数字、空间和时光”。

你将坐着驴车前往。
我迎着你,你正要下车。
你微笑着,百合花插在草帽上,
身子似弯曲的忍冬,斜倚我的
臂膀,我的太阳穴紧贴你的脸庞。

在这幸福的香榭丽舍,一切,包括
小蟋蟀,小桑葚,都重回我俩身旁。
今天,茂密的小溪在我们
久已迷失的心间潺潺流淌。
水果成熟了,棕榈结籽了,
撩起长袍的但丁掠过身旁。

晚上,裸睡于清新的银莲花下,
感恩你仁慈的臂膀。
一滴清凉温馨的露珠
滑过你软过青苔的腰肢上,
还有让波莫娜*瞠目的
浑圆尖挺的乳房。

可香榭丽舍并不存在。
生命归来。城堡照旧空荡,
安哥拉人在明亮的阿特拉斯*沉入梦乡,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你没有带着欧楂木手杖。

*香榭丽舍(Champs-Élysées),源自希腊神话,意为“神话中的仙景”,原指希腊神话中的圣人或英灵居住的冥界(Elysium),转义为“极乐世界”或“乐土”。
*波莫娜(Pomone),罗马神话中的果神。
*阿特拉斯(Atlas),希腊神话中的擎天神,属于提坦神族,他被宙斯降罪用双肩支撑苍天。传说中,北非国王是阿特拉斯的后裔,北非的阿特拉斯山脉也以他的名字命名。


悲歌第十七
  ——致欧仁·卢瓦尔夫人*

下过雨了。万物闪亮。大地漾清意。
蔷薇花瓣上悬着欲坠的水滴。
过会儿天要转热,今天下午
热闹的阳光要划破棕红的土地。
氤氲的天空露出水一般的蓝洞,
漏过的光柱在山坡上洒下数缕。
油光的鼹鼠,用利爪填塞了
它们遍布草场的树根般的洞穴。
银色的蜒蚰爬过路面,
吃透水的蕨草压弯了身体,
而少女颈背落下树莓的水滴……

少女们呢,她们远去了,去往
湿润、微颤和绿茵的幽地。
一个手拿针线,一个饶舌不已,
一个夹着旧书,另一个手捧樱桃,
还有一个早把祈祷忘记。

——露西,看到鼹鼠窝了吗?
——哎呀!那蜒蚰真难看。踩死它。
——哦!真吓人!我说了不……我不乐意。
——听,是杜鹃鸣啼?

她们去远了,
走向路尽头,走进野地。
她们的衣裙时聚时离。
能听到她们欢笑后的静寂。
一只喜鹊划过长天。黑橡树上,
一只松鸦叽喳叫着与另一只追逐嬉戏。
少女们的衣裙似扇面招展,
在山顶的阳光下起伏飘逸。
她们消失了。只剩下感伤的我。
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不知为何,
我在渠边采下一枝薄荷捏在手里。

*欧仁·卢瓦尔夫人(Madame Eugène Rouart)是耶麦的朋友、法国作家欧仁·卢瓦尔(Eugène Rouart,1872-1936)的妻子。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