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被拥挤的地铁吐出，
迟钝地穿过扬尘、车流、地摊和噪音，
院门口，一大盆绿色把我叫醒。
凑近它们——圆圆的新芽，
十字形交叠，像朵花；
已长大的叶片就孤单了，
椭圆形，边缘有锯齿，
深绿里透着微黄的光。
我才想起那天，
爸去河边挖来泥，
在瓦钵里插上一截嫩苗，
浇水，放在大门外台阶。
第二天，三片叶子很精神；
第三天有特小圆叶冒出来。
但很快，忙起来忘了这事，
一晃两个星期。
我摘下一片，掐碎，
合掌轻揉，捧到脸前，
沁凉、青涩的味道刺入昏沉肉体，
瞬间疏通记忆错综的管道，
回到小时候，村外田埂上，
一大溜这样的植物，
跟杂草一起，长在遗忘中。
夏天傍晚，伙伴们跑来揪一竹篮，
回去捣碎，抹到身上驱蚊。或者，
混合车前子、鱼腥草、水灯芯熬一锅凉茶。
但我，总以它为神秘，
喜欢掐一片贴紧鼻子，吸气，
五脏六腑全被打开，
一缕缕微光在体内出入。
多年来，它是唯一的植物，
开放在我的呼吸。
但我依然不敢喊出它的名字，
不是因为这畸形的学识，
是二十年后，
在他乡枯燥的街区遇到儿时好友，
熟悉又陌生，惊喜却犹疑。
从此，我主动负责照顾它，
放进院内窗台。
浇了三天水，半数叶子开始黄卷，
垂头丧气，向四面八方乱长，
很少萌发新芽，管茎发黑，
添了氮肥也不管用。
实在没功夫折腾了，
干脆把它移到大门口不管。
阳光强烈，过两天，
歪歪扭扭的植株长整齐了，
变黄的叶子也返青。
有天突然下了一场雨，
一盆鲜活的绿叶
饱满，飞动，亮泽，
脉络中充盈着无形之力，
仿佛有凉意在空中挥发，
令空气喜悦，目光湿润。
我才发现：人类的照料，
远不如大自然细心、长久、合度。
薄荷的到来是个召唤：
有一天，我会和它一起，
抛开智巧的驯化，回到自然的照顾。
那时候，我一定比现在更健壮、自信，
我那向着死亡片片展开的时光，
也更精致、饱满、舒畅。
无需其他，水、阳光和土
将重新构造我的躯体与魂魄，
山川将变通透，万物皆可呼吸。
跟薄荷一样，
清凉将成为我的血液，从体内散发，
如山泉，如月光，如率真、淡泊与淳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