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挺立着,在我的意愿和世上某处。
既无法趋近,也不能驱除。
在肯定和否定之间的混沌里
你啊,是苦恼与闪烁的亲爱。 首先注意的是这个“你”字,第二人称,一束光,直指读者本人(你),立即又穿透读者薄薄的错觉,射向不可穷尽的天宇。在所有人称中,“我”过于自我,“他”、“您”又太过陌生,唯有“你”最为亲切。“我”与“你”是世界的两极,合抱就是
柏拉图理想中的球状人。“你”是信徒在祈祷和忏悔时的称谓,是呼唤爱人的用语,是亲子、朋友之间的称呼,也是人对自己挚爱的精神、事业的呼唤。这造成了此诗的多义性。
“挺立”是仄声落地,有重量和质感,相比“站直”(仄起平落),更能在音韵中挺立。忽略发轻音的助词“着”,“你挺立”是三音节,在汉语中属于不稳定音组,后倾,待完成。紧接着两个四音节音组:“在我意愿”、“世上某处”(忽略发轻音的助词“的”和连词“和”),在汉语中属于最稳定音组。(诗经多用四音节,后世祭文、铭文、悼词等庄重文体多用四音节,以其稳定而庄严。)全诗的第一行,从音效讲,起于动态,终于稳定。实现了一种庄严的效果。
同时,虽说忽略却不可忽略的是三个虚词:“着”、“的”、“和”,它们对于刚劲的音步、节奏起着缓和、润滑的作用,是机械中的垫片、弹簧、机油。不仅表意,而且表情。令语气变得自然、可亲。若去掉,则生硬、干枯。
从意义上讲,“我的意愿”和“世上某处”是一对矛盾。人世充满矛盾和背谬,恰恰是矛盾令我们感到真实、确切。大同世界难以想象,矛盾却合乎我们的经验。“既无法趋近,也不能驱除”亦如此。我们每个人难道不多少都体验过:自己暗恋的对象,“在我的意愿和世上某处”,既在现实中“无法趋近”,又在内心中“不能驱除”!
这就是生存的真相,中国道家所膜拜的神秘“混沌”。所不同的是,这个抽象的“混沌”此刻正具体而确凿地嵌入了我们生存的种种“肯定和否定之间”。于是,“你啊”,既令人“苦恼”,又“闪烁”着不可捉摸的迷人亮光。“闪烁”一词在汉语里亦虚亦实,它既是光的表征,又是“闪烁其辞”的迂曲。但“你”正是因此而令人“亲爱”,又与“亲爱”(动词)的动作、心情融为一体,化作“亲爱”(名词)本身。
庄严的第一乐章,由一个正题和一个副题构成,“混沌”、矛盾变奏复现,始于“你”的动机,终于“亲爱”的交响。如果用一种颜色,第一节是亮白,一切颜色的混合。
2
鞭策我醒来。空气向后流动。
大地上的山脉、房屋、湖水和耕地
向后流动。在由此向彼的渴望中
你啊,是动荡与纯净的飞行。
这是一个行板乐章,带着田园风。“鞭策我醒来”,仿佛诗的节奏也从上一节的“混沌”、“闪烁”的“亲爱”中醒来。矛盾的激烈碰撞,高昂、明亮的调子淡出。开阔宁静的图画铺展,“空气向后流动”。值得注意的是该句一个五言(“鞭策我醒来”),是绝句的节奏,一个六言(“空气向后流动”),宋词爱用的节奏。这让节奏从第一节的四言之庄重中解放出来,具备了一种潜默的抒情性。
“空气向后流动”,呀!读者从疑惑中恍然:这不就是在飞翔?在“苦恼”和“闪烁”中达成的“亲爱”,赋予此“混沌”以积极的力量,“鞭策我醒来”。并且那么从容、优雅地起飞了!这是多么具体、真实的飞翔,俯瞰“地面上的一切:山脉、房屋、湖水和耕地/向后流动”。诗人不忘在抽象的“亲爱”、“鞭策”之后,把心的空灵还原为视觉的真相。多像是播放斯美塔那《伏尔塔瓦河》时电视里爱配上的航拍镜头:山脉,房屋,湖水,耕地……如果用一种颜色来描述,那么,这一节是绿色的。
全诗就这里有一个复沓:两次“向后流动”,其效果是诗本身的节奏真的流动起来了。用时髦术语来说:能指和所指都在“流动”。
“在由此向彼的渴望中”,我们不知道“此”是哪里,也不知道“彼”是哪里。“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过往的哲人无从知晓的问题,我们也只能敬畏。但是,至少“你”让我有所“渴望”,你让我“动荡”起来——叔本华欤?柏格森欤?生命在于运动欤?——你净化了我。生命之力因你而充满,让我像风,像白云,像翅膀一样动荡起来;又像风,像白云,像翅膀一样纯净。
注意第二节终句与第一节终句在节奏上的复沓:“你啊,是XX与XX的XX”。这是一种如歌的节奏。这种节奏不能少,也不能多,少则松散,多则单调。于是读者对于第三节终句再现这种节奏的期待被部分打破了,代之以有变化的重复。
3
置我于安然。白昼的喧响沉落了
夜晚升起星光和万籁。挺立在浩瀚时光
合唱中的你啊,在内心和外界的绝对之上
你是引领物质飞升的光芒。 “置我于安然”,五言的干净与明快。在优美开阔的飞行之后,让节奏也歇息下来。虚词再次回到节奏中,“于”、“然”、“的”、“了”让句子缓缓松驰下来,让用于阅读的肌肉也松驰下来。“白昼的喧响沉落了”。
这是一个深蓝色的慢板,但最后乐章不会终止在慢板里。于是节奏渐快,调子升高。“光”、“上”、“芒”押韵,带来加速的效果,让节奏、气势飞腾直上。“夜晚升起星光和万籁”,喧响沉落之后,生命的丰富性却并未沉落,相反,更加旺盛。诗人两耳不闻窗外事,陶醉在艺术的深夜,不但不是消沉,反而激活了更底层的内在生命力,让灵魂乃至筋肉都焕发出睿智、饱满的神采。密涅瓦的猫头鹰只在黄昏起飞,喧响沉落,寂静和黑暗中敞开了更深邃、广阔、真实的世界,以及世界之美。
借此“星光和万籁”我们得以穿越时光。万象在合唱,得失成败在合唱,悲欢离合在合唱,而你却超然于这一切,从头到尾(也是诗的头和尾)“挺立”着。时光消泯一切,唯有你始终挺立,带来慰藉。
多久了?哲人们在“内心”和“外界”之间划出不可逾越的清晰鸿沟,从巴门尼德的“存在”与“不在”,柏拉图的“理念”与“影子”,到康德的“自由意志”与“物自身”——哲人的苦思无力填满这鸿沟,而你,用你诗的光芒(爱的合唱)无言超越这一切区分,在这令人绝望的绝对之上,你不再是非此即彼的徒劳挣扎,不是试图摆脱物质的精神,也不是试图囚禁精神的物质,你就在物质内部,你点亮物质,让它生出翅膀,让物质的真实和精神的光辉浑然一体,超越绝对,“置我于安然”,“你是引领物质飞升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