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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赵卡:诗歌的沟通:人不能低于沉默——以臧棣《万古愁丛书》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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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3-01-06  

赵卡:诗歌的沟通:人不能低于沉默——以臧棣《万古愁丛书》为例

 
                               
  多数人认为,诗人和读者的沟通手段不止一种,但主要依靠的,还是他写下的那些诗篇,哪怕断片残章。诡异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诗人们流行这样一种时髦的态度:挑选读者。这就是说,他们期待的读者是具有测听素质的少数人,或甚至拥有心智感知怪癖的无限的少数人。我觉得,如果说诗人冷淡于与他人沟通的愿望,不论强烈程度,那么这无疑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态度。作为常识,沟通是个令人难以捉摸的怪兽,往往在喋喋不休的沟通中增加其大分贝的噪声,沟通的隔阂在扩大,以至于听不到真正的声音了,在不可逾越的鸿沟之处,是沟通双方彼此完全误解的脸孔。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像一个初次闯入了红灯区的孩子,过量的肉弹使他的眼睛吃不消。
  对于当前这一种耐人寻味的主张停止沟通的说法,我持怀疑态度。他们的愿望无异于痴人说梦,专业读者是培养不出来的,从前强调的那种移情作用现在变成了怎么都行。这种失败无可避免,因为,接发信息的双方的沟通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还是那个老问题,诗人们都希望自己写下的东西能够与读者的阅读理性共鸣,比如于坚和余怒,比如臧棣和王敖,等等。相反的事实是,读者们向来都是不可控制的,他们面对同一首诗,在感知而不是逻辑上,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结果来。举个例子,不论是神智健全的人,还是妄想偏执症患者,他们的区别并不在于感知的能力,而在于经验的能力。这个结果如果不利于诗人,那么,诗人们会懊恼的抱怨读者的心智洞察力或感知的模糊性,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麻烦。但在很多诗人那里,比如王敖,这又是一个诡异的理想,他说,“我写的《绝句》,在正常情况下,希望能够控制读者的阅读速度,让读者连续读几遍,仍然觉得有眩晕感,在形式和意义上都被吸引住。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可以传世,但我希望有位未来的读者为之低徊。有时候,诗人通过想像未来的读者,来想像未来的诗歌。”对于强力诗人来说,这一切都没有问题,他知道他的读者在哪里,会读到什么,问题就出来了,难道还需要一个强力读者吗?一个在诗歌主权上询问和测听的读者。
  我先陈列出一些词和句子,当然,人不可能只和一个词语进行沟通,这个词语只能是全部信息中的一部分,而且,必然随之一起感知到他自己所期待的那些东西,“必死”、“一杆秤”、“掂量”、“背叛”、“金钱”、“语言的跳板”、“该硬的东西”、“围绕物质旋转”、“语速”、“发胖”、“天赋”、“黑夜的汗腺”、“莴笋炒腊肉”、“小辣椒”、“小鞋”、“左派”、“床单”、“底线”、“豆腐”、“一个圆”、“本质”、“飘渺”、“滚动”、“晃动的乳房”、“大地和道德”、“一张皮”、“不倾心”、“万古愁”、“发痒”,你能辨认出来这些词是谁的使用习惯吗?没错,是臧棣的。臧棣的用词有决定论的嫌疑,他可能不喜欢判断性的口气,但他的描述性的词往往又具有判断性,这样,道德意味就一览无余了,这也是臧棣备受攻讦之处。“凡不可知的,我们就该沉默。而你只勉强赞同诗应该比宇宙要积极一点。人不能低于沉默,诗不能低于,人中无人。从这里,心针指向现实,一个圆出现了:凡残酷的,就不是本质。”类似于这样的句式和表达,活着的诗人里没有人会像臧棣那样,他对人类的深刻洞察使他使用的风格是僵化的,而且,他用批评式的话语强化了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风格,又像戏剧性独白,“莴笋炒腊肉里有诗的起点。小辣椒尖红,样子可爱得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递过来的一双小鞋。”他用的词在更宽广的限度内拓宽了诗歌的范围,词与词的组合和上下文关系都极具形式效果,这种效果是在语言层面上呈现出来的,“你猜想,无穷不喜欢左派。所以说,干什么,都难免要过绝妙这一关。”说它具有技术的双重属性(祛魅和求新)也不为过,因为臧棣有能力将他的诗歌转化为一种神奇的声音。甚至,如爱德华·霍尔强调过的“无声的语言”,事实上,正是这些无声的语言才说出了词语的意义。
  “如果森林中有一棵树呼啦啦地倒下了,而周围没有人听到,那么有没有声音呢?”宗教神秘主义者——佛教禅宗教徒、伊斯兰教苏菲派教徒和犹太教拉比——都曾提出过这样或类似这样的问题。我热爱的管理思想家德鲁克在他的一部著作中探讨了这个问题,他说,“现在我们知道,正确答案是:没有声音。”德鲁克解释说,“虽然有声波,但是,如果没有人感觉到它,就没有声音。声音是通过感觉产生的。声音就是沟通。”这个说法貌似平淡无味,实则意味深长。我想举的臧棣这个例子,就是关于沟通的,关于听的噪声问题的,一个涉及诗写的本质问题,臧棣的《万古愁丛书》。臧棣说,“这首诗是纪念诗人张枣的。”他说他们“曾在诗歌上以兄弟相称,后来却因俗事渐渐疏远。”读完这首诗后,你会觉得,他在诗中写到的那个张枣比生活中的张枣更可敬,犹如桑塔格在谈论故人保罗·古德曼时说的那样,“我疑心,在他的书里存在一个比在生活中更可敬的他。”
  从表面上看,奇警的、箴言式的句子累叠得密不透风,颇具哲学断片的意味,这说明一点,臧棣因其个人经验而具有观念的力量。但让我同样困惑的是,把一首诗写到几乎无懈可击的地步,音调、重量、形式、局限、技术、历史感、永恒性等等面面俱到,那它可能是败笔。臧棣的《万古愁丛书》是我反复阅读过的诗篇之一,它统治了我们阅读心智中的一部分柔软的地方,语境较为特殊。从低沉的语调看,它着意倾向于倾诉,而且这种倾诉是双重性的,向销声匿迹的亡灵,也向俗世中的自己,一个写作的躯体,而真正的倾听者却是——虚无。臧棣这首诗说出了人类目前面临的普遍困境,死亡猝不及防地侵入了每一个人的身体——2010年3月8日,张枣因患肺癌不治在德国图宾根去世——“在那么多死亡中,你只爱必死。其他的方式都不过是,把生活当成了一杆秤。其实呢,生活得越多,背叛也就越多。”臧棣式的陌生化诗写由此开始,而且,他还是绝对的陌生化魔术师,直到结尾一句“而一旦倾心,万古愁便开始令深渊发痒。”一路风格到底,臧棣的语气如此与众不同,没有恶俗的同情,没有道德强迫症,也绝不制造刻意的感动,这些滥俗的抒情桥段,在臧棣这首诗里是看不见的,相反你可能会读出了一派肃杀与苍凉的氛围。
  这就是感知的概念。臧棣的诗是一种和当下的势利相反的独特写作,他重新回到了中世纪的美学,像但丁的《神曲》那样,一件作品往往带出来了字面意义、隐喻意义、讽喻意义和象征意义。这也是他冷落了那些通常具有期待感的人的地方,那是一种单向度的感知,在多大程度上看见他们所期待看见的,听见他们所期待听见的东西。
  希尼在谈论奥登时,用的一个词是“测听”,他这样说,“测听奥登”。我们以感知的方式测听臧棣,这个诗人中的维特根斯坦,他常常受到各种方位上的诘难,大部分人认为他晦涩和佶屈聱牙,有一句古老的话,“句子晦涩难懂意味着思想混乱。需要矫正的不是句子,而是隐藏在句子背后的思想。”从臧棣背后的思想表面上看,是由“意义不明的句子”构成的,那么,他在一定的范围内超出了人们的感知能力,但是他还在一以贯之的向任何冲突的方向做扩胸运动。所以,我们要求他必须对自己的那些令人迷惑不解的概念加以处理。这么一说,事情就明了,从信息的发送方和接受方来讲,沟通的一项基本原则是感知,所以,臧棣的《万古愁丛书》不是推断出来的逻辑,而是经验——他说过的那种,为神秘的友谊而写。这也类似奥登的观点,一方面针对身体和心智,另一方面,诗歌有一种发现同情的癖好。
  “稍一掂量,诗歌就是金钱——这也是史蒂文斯用过的办法,为着让语言的跳板变得更具弹性。”这就发生了高级的矛盾,关于诗歌和金钱的语言常识,在臧棣那里,有着肌肉般清晰的惊险纹理,有限的和无限的,消失在时间中的分寸感和万古愁。“有弹性,该硬的东西才会触及活力。围绕物质旋转,并不可怕,它有助于心灵形成一种新的语速。”诗歌在臧棣的诗学秩序体系里被分成了严格的等级,比如道德、信仰、技艺、形式、结构、语言、天赋、经验、趣味等等,而且,他善于定义这些等级森严的概念,比如他说“因为气质爱上一个人,这很好理解。但是,很诡异,同样地,因为气质而爱上诗,则很难完全被自我揭示。”弹性和硬度也是臧棣诗学秩序里事关活力阐释的一部分,他认为这里面有一个秘密,“就是对距离的组织。”“发胖之后,你害怕你的天赋会从黑夜的汗腺溜走。你想戒掉用淋漓左右灿烂,但你戒不掉。你偏爱巧克力和啤酒,但是,天赋咸一点会更好。”对诗歌写作而言,臧棣认为天赋解决难题,他说,“没有天赋,是一个难题。而一旦有天赋,难题会更多。”
  “而一个圆足以解决飘渺。稍一滚动,丰满就变成了完满,晃动的乳房也晃动眼前一亮。一个圆,照看一张皮。像满月照看,大地和道德。从死亡中掉下的,一张皮,使我再次看清了你。”臧棣句群里的词类似于异端,它们绝不幽默,但更不严肃,像治疗邪恶的一副药,药剂味儿又太重。这倒是不会出乎人们的意料,对臧棣诗歌中的各种印象深刻的词和因之受到的刺激,往往会敛聚在一个期待的瓮中,和臧棣矛盾的是,他们之间并未达成我所说过的沟通,而是双方竭力抵制其所互相期待的那种感知。估计是,双方缺乏一个清晰无误的信号,这个信号是双方其实都心知肚明,绝不雷同他人。“心弦已断,虎头用线一提,像豆腐。但是你说,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确实说过,我可不想过于迷信——”臧棣的词看上去意义丰富,丰富到无法阐释的地步,或引起混乱的地步,但恰恰是,这才是真正的沟通,也许,这是一个奇迹,人们总是对看起来无意义的词句能够保持匪夷所思的的记忆,这绝对令人迷惑不解。在一般常识看来,也就是那个先入为主之见,谁还会记住那些毫无意义的词句呢。臧棣以他的诗歌坐实这个关于沟通的诗学问题,正是由于它们毫无意义,所以这些词句不具价值,它们才呈现了中性。什么意思呢?归根到底,对于感知,人们只感知到他们能够感知的东西。《费德罗篇》里柏拉图引述了苏格拉底的话,他说人们必须使用对方自身的经验来同对方讲话。 
 

万古愁丛书

臧棣

在那么多死亡中,你只爱必死。
其他的方式都不过是
把生活当成了一杆秤。其实呢,
生活得越多,背叛也就越多。
稍一掂量,诗歌就是金钱——
这也是史蒂文斯用过的办法,
为着让语言的跳板变得更具弹性。
有弹性,该硬的东西才会触及活力。
围绕物质旋转,并不可怕,
它有助于心灵形成一种新的语速。
发胖之后,你害怕你的天赋
会从黑夜的汗腺溜走。
你想戒掉用淋漓左右灿烂,
但你戒不掉。你偏爱巧克力和啤酒,
但是,天赋咸一点会更好。
莴笋炒腊肉里有诗的起点。
小辣椒尖红,样子可爱得就像是
从另一个世界里递过来的一双小鞋。
你猜想,无穷不喜欢左派。所以说,
干什么,都难免要过绝妙这一关。
不滋味,就好像雨很大,但床单是干的。
做爱一定要做到前后矛盾,
绝不给虚无留下一点机会。
没有人能探知你的底线。
心弦已断,虎头用线一提,像豆腐。
但是你说,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确实说过,我可不想过于迷信——
凡不可知的,我们就该沉默。
而你只勉强赞同诗应该比宇宙要积极一点。
人不能低于沉默,诗不能低于
人中无人。从这里,心针指向现实,
一个圆出现了:凡残酷的,就不是本质。
而一个圆足以解决飘渺。
稍一滚动,丰满就变成了完满,
晃动的乳房也晃动眼前一亮。
一个圆,照看一张皮。像满月照看
大地和道德。从死亡中掉下的
一张皮,使我再次看清了你。
凡须面对的,不倾心就不可能。
而一旦倾心,万古愁便开始令深渊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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