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在哪里,我就住在汉口火车站
的旁边。为什么,因为这样可以随时
从它的站台出发,离开这里
——题记
出站口。接到你和另一个自己
我们深吸了一口这里的空气
汉口火车站的空气,湿润柔软
(与北方的干燥就是不一样)
鸭脖子的气味,青椒炒腊肉的味道
那身体里贮存的荆楚的气味
(你住在哪里,我就住在汉口火车站
的旁边。为什么,这样可以随时
从它的站台出发,离开这里)
你从火车站前高架桥上路过
习惯地张望它尖顶的欧式建筑
圆形钟楼。广场永不消失的人群
拖着带轮子旅行箱的旅客,看见
自己就在其中,手持一张张火车票
你正是从此——远离或归来
缓缓上升的电梯。你微驼的背影
塑料编织袋在身体的左右两侧
里面的图书和五八六台式电脑
那是1999年,你逃离过去的单位
没有图书城没有火车站的小城
沉河、夏宏、雪鹰,在车站广场
我想念你们,你们曾送我远行
迎候我归来,一个世纪的转折处
见证了我的迁徙,搬运或折腾
你们看到了,一个孤行者的身影
一个亡灵,突然闪现在你面前
曾经的同事,守寡多年的老女人
生活在套子里,孤苦守旧怪癖
没过五十就死了。你不能那样活
你要放纵自己,去抚摸外面的世界
你听到血液的呼叫,在此出走
奔赴——那不可预测的前程
梦境中的你在这里追赶着火车
在站台用力奔跑。行李上车了
而你被罚在这里,不得离开
跟随缓缓开动的车厢追赶
就是登不上去,在原地跑动
你们分身于异地。在同构的国家
任何地方都有牢笼伺候你钻入
把你套牢——无处不在的权利
轻视你役使你,你利用过它
又被它困扰,是脱离不了的耻辱
你受够了那可笑的省籍歧视
身份的焦虑压迫敏感的神经
你本能对抗,练习逃亡的艺术
而过去的南方进入怀念的梦乡
虚弱与无助让你过度依恋故乡
谁能逃离过去,你的长相
你的方言你的胃口你的血液
协助你返回,解救被处罚在
站台奔跑的人。像浪子回到
从前生活的地方,你无处可逃
唉,离开之地成了安抚的巢穴
(你住在哪里,就住在汉口火车站
的附近。为什么,这样可以随时
离开,从这里再次出发——)
一列子弹头的银白色的火车停靠
在隧道上面,准备进站或出发
你隐在单位的围墙,磨擦的人事
玻璃缸的小金鱼,懵然悠然戏水
被主人喂食,如同从单位领份薪水
却困缚于此。你想离开,忽然听到
火车的汽笛,滚动轮子的隆隆声响
一个声音说,你不属于任何一座城市
你的名字不写在任何集体的名册上
不属于任何等级,你属于游荡的自己
(火车站就在身旁,它是身体的出口)
你病了。勉强在某个单位混着
从一个牢笼投入了另一个牢笼
在慌乱中喘息。你无路可走
甚至,遗弃了身边的火车站
你肯定病了,走了那么远的地方
碰到那么多的人事,伤痛累累
现在,你勉强在这世上待着
诗也勉强写着(这残生的理疗术)
牙齿松懈了,勉强维持本能的咀嚼
(也不去看医生,不会带来任何奇迹)
一辆火车从路过的头顶隧道上面
轰隆隆驰过,撩拔你血液的喧响
远行的火车召唤你——走出家门
走出身体周围杂乱凄凉的破房子
离弃灰霾天气。某协会的研讨会
皮影戏式的选举。寺庙的红色标语
你熬过来了从病痛的身体挣脱
你的身体就是一座喧响的火车站
吵闹着再次出发——两只白鹭
跟随火车头。天地之间豁然开朗
你觉得最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
从虚空的车厢,找到另一个自己
你们归宿在一起,乘着逃命的火车
(你住在哪里,我就住在汉口火车站
汽笛长鸣,我已从自己的身体启程
骨头咣当作响,心气蓬勃地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