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他总把斑鸠听成布谷,
常把月季称为玫瑰,
他视臭豆腐为人间美味,
将一个屠夫当成了救世主。
他非常知足。
人们说:
瞧他多幸福!
没有谁纠正他,
在错误中,
他度过了平静的一生。
林中雨
那些漂浮的乌云,到树林上空时,
低了,重了,
洒下稀疏的雨点,尔后,
变浅了颜色,向着东南飘去。
蝉声淋哑了,只有碧草下的虫鸣,
四下里星子般闪烁。
苔藓细密地装点了曲曲弯弯的
林间小径,一汪水洼,
收藏了被树叶切碎的天空。
我驻足林中,轻轻呼吸着
被草木过滤过的空气。
不再急于赶路了,静下来的心,
品读一个人的风景。
阳光正在一缕缕从枝叶间,
投射到我的脚下。一串串的野茄子
紫色的浆汁饱满了。几滴清脆的鸟鸣后,
腐烂的树桩上,冒出
一顶鲜嫩的小蘑菇。
黎明
露水太重了,蝴蝶的翅膀
托不起这样的黎明。
我看到最亮的星辰,在树梢的上空,
半弯残月,像谁含化的薄荷。
阵阵虫鸣,叫不开林子里的幽暗。
哦,我的脚步
像是在这条绸带一样的小路上飘行。
草叶上的清露,濡湿了
我的脚步。遥远的世界
还没有从沉重的梦魇中醒来。
而我,有些急不可待了……
生活
我的相机镜头,能捕捉到
一朵小花的嫩蕊,一只甲壳虫的眼神,
能捕捉到光阴的流逝,
一个人的泪水,皱纹,嘴角上的笑,
却不能记录
内心深处的忧伤。
那位一大早就锯倒一棵小树的,
是什么人?
那午夜大排挡醉酒后大哭大叫摔碎瓶子的,
是什么人?
那暴风雨来临前,为你送来雨伞的,
又是什么人?
一些话,注定要烂在肚子里,
而另一些话,注定要
刻进大脑的沟回。
六月漫漫,生活的车轮改变了方向,
在汹涌向前的道路上,
它选择了一条僻静的小径。
人声在背后远去,
它向着理想的幽深,绝然不顾地
掉转头去。
贝壳
潮水如冷漠的看客,散去了——
疯狂的泡沫在逐一破碎,
世界的沙滩上,只剩下你:
一只海贝,被时光掏去了生命中最柔软的部分,
凝固成耳朵的形状,
坚硬的躯壳,空空的内心,
灌满了大海的呼吸,海涛的喧哗。
或者说,更像一张惊愕的嘴巴,
欲哭无声,欲言又止。
哎,你知道多少大海深处的隐秘?
谁又能读懂
那斑斓的花纹、精致的棱角上
镌刻的漩涡和风暴的消息?
当你死去,当你被大海的潮汐
从海底抛向岸边,
当你多年后,
被一只偶然路过的手捡起,
被带离大海,来到干旱的内陆,
当你静静地伏在书案上,慢慢地
覆盖上时间的尘埃,
你——显得多么冷傲,超然,
而又无限孤寂。
中年之境
时光之刃锋利,
比十年前,身高被削减了
两公分。
它还悄悄剔除记忆,让年少熟读的诗句,
脱口即出的名字,
突然,夭折在了唇边。
一部电影看到中途,我轻易
猜出了它的结局,
一本书,读到一半,我便知晓了
主人公的命运。
而对自己下一刻,
我怎么从来不能预知?
鬓角秋霜渐深,胸中块垒未散。
我不敢说,能以平常之心
迎接衰老的到来。
还有那么多不舍,那么多的怕和爱。
心量不够宽广,
年岁越长,越发执拗。
我相信,坚硬的枪口面对鲜花
也会变得柔软。
阳光已越过头顶,温和地,
斜照着我的右肩。
血,是热的。心气,丝毫未减。
三十年后,会有人指着我说:
瞧,这个矮小的倔老头儿,
他与自己战斗了一生!
夏至·雨水过境
雨水过境,借乌云的形式,
在城市的头顶飞掠。
上午晴,午后雨,黄昏临近时,
阳光刺破了云层。
西方云霞灿烂,溃败的云朵逃至东南,
那里黑云压境,大地倾斜,
积雨云都汹涌而去,
仿佛笼罩了天大的罪恶和冤屈。
雨水过境,虚张声势的雷电远了,
天空露出澄明的底色,
河山依旧大好,所有的污浊都冲刷殆尽,
流入地下的沟渠。
空气被细密的雨水过滤,草木洗去了
枝叶上的泥污,
刚才慌乱的人群,重又迈开从容的脚步,
一场风雨算什么,
生活又恢复了它原有的秩序。
天地至美
天地有至美,我惭愧
人到中年才发现。
是谁用魔法的手指,将我
定格在这里——
突然的美,令人猝不及防。
这是远离城市的乡间,
这是多雨天气退去后的初秋,
我驻足在一片绿色的包围之中。
无边的青纱帐深处,这条
充满褶皱的小路,像一册精美画册的书脊
微风的手指轻柔,
将黎明的静美全部呈现。
草叶上凝结着晶亮的露水,
四下里,涌动着忽隐忽现在虫鸣。
燕子翻飞,从吐缨抽穗的玉米田上空掠过。
哦,这空气馥郁而清新。
那么多的豹纹蝶,静静地栖止在叶子上,
向着朝阳,晾晒它们被露水
打湿的翅膀,一张一合,
多像一本袖珍的童话。
小路边是一人多高的野草,
像久违的童年伙伴,
我一一唤出它们的名字:
狗尾巴,野苘麻,大叶苋,扫帚苗,
啊,还有牵牛花吹起蓝色的小号。
天地有至美,只展现给
放慢了脚步的远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