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陈律:向自然致敬(读五代、北宋古画十四幅)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11-11  

陈律:向自然致敬(读五代、北宋古画十四幅)




读荆浩《匡庐图》

  荆浩开图论千里。  
    ——沈括《图画歌》

  水晕墨章,兴吾唐代。  
    ——荆浩《笔法记》


或许,描绘遥远处巨大的真山必须始于一叶泊于最低处的舟。
靠岸的它,快系住一棵它熟悉的矮小枯树,
赤脚舟子就要来到平地,拎着鲜鱼,几步回到老松下的家。
茅屋门口,更辛劳的妻子正低头作活。  
选择这一细微场景作为远望真山的奠基是合适的。
因为水,浩瀚、寒冷的水总在低处,
衬托出蜿蜒、前突,被磨损却更厚实的高岸。  
这高岸,决定山之走势,以水光一路敞开山的轮廓,
让行者在晕眩时,觉得真山才是真水。
        
与独木桥上赶驴的商旅相反,
某一时辰,你离家前往高处。
家就在岸边山坳。
几棵树,岸边的尤壮,三三两两,伞般遮护着它。
齐人高的篱笆修剪整齐,刚掩上的柴扉正对一条山中路。
这路呵,其实柔和、平缓,只渐渐升高。
因为此冈峦非遥远的真山,是在人境。
是舟、岸、山庄之后的第四叠。
一道豁口,一条路,是宽厚冈峦的牝门。
幽曲的牝门,这路,指引孤单行者。
呵,黑暗的清新之气,漫长、时隐时现的瀑布,
行者禁不住畅饮!那是在春、夏、秋!
而在牝门的最宽处,有乔松几棵对峙两岸,景色中最高大!
提升了那敬爱真山,女性般微胖、欹侧的冈峦!
路,引领行者来到在冈峦最高处一更寂静、高贵的山庄。
呵,只能从山庄来到山庄,从家来到家,
这就是人境,就是人间路!
而人间路总有尽头!
即便冈峦另侧险峻起伏的绵延,它呵,也无力到达。
但人间路通往无为路,惟路尽头无为路才出现!
而一开始,人间路就在路尽头!
沿着芳草、黑暗的女性之路,行者疲惫时,
悟到此路对真山的皈依。
呵,立在尽头,自知来到边界,
从另侧吹来的风让他感到那里或有一个开阔、比水更低的凹处。
呵,凹处即荒野!其中或许立着石碑,活着奇兽。
然而,这是谁的石碑,又是谁的奇兽,
居然存在此地,永恒地拨开野草?
这又是谁的奇兽,谁的石碑,让登高的行者望不见?
那是仙界!仙界只在荒野中!
那是巨大的震撼了全部时空的真山!那是真山惟一一次呈现全部!
这垂直的缓缓上升的圆呵,一层层,寂静爆炸着!
告知天地何谓全景,告知全景其实远远大于天地!
告知后来者不可能再见到这全貌中的全貌!
这全部的质量、体积有着大于全部的爱和暴力!
呵,这神仙才能目睹的“一”,真正的自转!  
如此中心遍布的恒定,如此惟一的中心,才是阴阳根本,
满溢时才生出“二”!
满是圆与圆的碰撞!
它就是洞府!就是森严、青郁的中锋!
真气周游、弥漫之所呵,更有松群赞颂,
吞吐云霞,在山坳、山腰、山巅,纯阳地巡逻!
所以,并非只在晨昏、午时才能见到金光,并非!
即便千里外的行者醉酒后才隐觉。
仰视吧,闭上眼睛;
用心吧,用上宇宙全部不测、有限的阴阳,
或许,只在某个彻底忘记回家的时刻,你才有幸被这原型灭绝!


读关仝《秋山晚翠图》

  画山水惟营丘李成、长安关仝、华原范宽。智妙入神,才高出类,三家鼎峙,百代标程。
    ——宋·《图画见闻志》
  
 
开始闭合了,孔窍。而石质更直面、坚凝。  
仅存几株茂盛杂木觉到整座山露出一副倔劲老骨。  
整座山,似乎比夏天更磅礴。  
山坳——那占据画中心的母性,
又一次被放大,决绝收拢全部元气,
让远方雄峰反向成为度量它深度的尺规。
噢,往回走,该往回走了!确实!  
一轮圆因缩小,密度更宁静释放。  
荒寒从诞生起便有了遍宇澄明的光泽。  
荒寒,有力地抹去表相,使景愈少而意愈长。  
一临水巨崖由此前突,构成山坳饱满基座,  
高,又成为低。快干涸的瀑布,亦艰辛沿着
此时惟一但更通畅的经络——
那盛放它无形身躯的石隙,从云中几乎不可见的庙,
来到此地休憩、遁形。
噢,消失了!就像一个秘密消失于另一个秘密,
或者,是为了成全一个更大的,
就在一直迎候,最需要它们的三株树下!
但即便这些幸存下来的树其实也并不相互知晓,
在更低处,巨崖阴暗的根部,还活着两位兄弟,
悬空着生长,几乎攫取了秋天全部古老的茂盛和不屈,
叶子如此繁密,叶与叶间隙也自在吐纳。
这种空间,只能来自另一个空间,
其中必定生存着清音。
尤其当那丛冷而热烈的红本能地下探,
好奇地来到最低处那永无干涸,不愿为万物所知的水泊。


读李成《读碑窠石图》

太清冷了,似乎
立碑后,就无人来过
似乎这块碑
厚重过了千秋

只有一龟、一龙
守着高大的它
让几株柏、松
卷吐
披麻的阴阳

这是在山角
早就骨骸般的
巨石旁
是在早就
遗忘了它的江边

它静静立着
有大地的阴冷
平望着
空旷无物的远方
视线,看到命运
已走出时间
走出无用的生命

它一出生
就已万古

啊,究竟,你记载了谁?
是皇帝?还是他的母后?
究竟,你是否只是为了磨灭?

是否,在一个寒雨萧瑟的黄昏
当一个骑驴的智叟
莫名闯入,仰望着你
你会告诉他,告诉他
这个秘密——
“自然、一切
只是为了磨灭……”


读李成《乔松平远图》

  “烟林平远之妙,始自营丘。”
    ——宋·《图画见闻志》

恒常地
俯瞰山下平原
根,扎进山石无法剥蚀处——
溪水无法冲蚀的底层
那径直从赤裸的
山石般的根
岔开的干
互为阴阳
并立天地
一曲、一直
一枯、一荣
两根山东平原最壮阔的琴弦
奠定了远至另一方山川的视野
如罗汉脊椎、宇宙正气
如龙——元、亨、利、贞
如云梯——
千秋万代,直插赤霄

哦,你是自然
晦、明
在人间
是神
是先祖供奉的庙

你是德性


读李成《寒林骑驴图》
  ——赠三缘

应该,雪晴已数日
林中一无积雪压枝、冰封湖泊
白色的,只有岸石、湖边小径

径旁,一棵欹侧老松
沉睡着,盘踞了天
仅剩的几根虬枝
蓬乱地折转、螺旋、披垂
幽暗四伏,磅礴着夜的无法预知的坐标
周围那些年青的,都已枯朽

骑着四蹄有点儿滞重的毛驴
前后相随小童
一位老叟途经树下
毡帽、厚靴,双手拢袖
细痩的脸,积雪般宁静
有那么一丝出神
并不曾留意与这树邂逅
似乎已走过的林中路
是睡眠般安详的路
接下去,会更安详

啊,无人知道
他去哪里,从哪里来
为何在此时穿行,像得了感应
或许,全因几杯热酒
一股莫名的穿越寒林的冲动


读范宽《溪山行旅图》
  
   “宋画第一。”
    ——董其昌

真的希望你永在
一个因其比时间古老而时间无法改变的永在
正面的你,立在你恩泽百代的正面
土石有金刚的体积与坚硬
凸鼓、敦实的胸腹似乎蕴含着一个极大密度的球体
啊,一座由无数朴壮的拱组成的原初的山
层层叠叠,释放高贵的不可能裂变的空间
圆形真气压迫正面所有、一切
压迫山下丘顶只能抵达你脐的铁屋般的危观
那仍在雄起、胀裂的山巅,则有针叶林三处
茂密地界定天之黑蓝
逶迤着,蒸发多余的水
它们抖擞着绝顶的沉雄
仿佛安卧窠巢的天龙
而高处更有黑暗石隙一条
滋润密林的水在此汇成细线,摩擦岩壁
远望去,与山的伟大升腾相反——
无声、静止,在中途折为两截
最终溅落雾霭中的山涧,浸泽山根
又,汇入最低处那决定了山之巍峨的与山横向的溪流
那儿,与溪流并行的山阴道上
一位孤单行旅正赶着负重骡子一路行来
渺小却有力地活着,似乎存在的全部目的
只是为了觉到暗夜般的空间深处
有万丈绝壁,更需仰视
一种恐惧、敬畏正在生长
他,正泯灭在它面前
他,听见了它恩泽百代的正面
啊!终于来到这天地间最壮阔
听见道人直踏青顶的歌诀


读郭熙《早春图》
  ——赠江弱水

  “能作山川远势,白头惟有郭熙。”
    ——黄庭坚

一、水

此刻,春天仍是大爆炸前
一个无限荒寂的临界点
一整座山,满是褶皱的
在渴望体内的涨潮。从清晨
轻笼绝壁的一片雾开始
从一簇枯黄苔藓上
晶亮了一个寒冬的茸毛
水珠,一滴滴清冷的还魂的水珠
开始蠕动、凝聚,被大地小心
引领着,从笔墨森严的最高处
缓缓滴下,又斜斜淌出
略低山寺时,宽过婴儿手臂
开始一滴一滴
咿呀呼喊,一叠一叠
纤细流泻。这微弱的
还不足以成为一种力量的声音
瞬间传遍了整个山川。虽然
满山还没有一根枝杈爆出绿芽
没有一处根系蔓延。是的
此刻山上,所有草木和鸟兽
都不动声色,所有生命
都比时间更有耐心

二、山

被水环绕着
彼此呼应的轮廓
雄壮如宇宙的胸
宽广裂缝
吐纳天地节气
一直,这敞开千万扇窗子
木讷、敦厚的母体
赤着一颗石头心
比冬天更安忍
这儿、那儿
立起一根根高低远近的轴
而那些用毫尖
轻点的深色的树
扎根在根根逼仄的轴顶
应该缀满了藤萝、鸟巢
再有几回日月升潜
春天将丰腴它们枯痩的身体
或许也能感动擎天的主人

三、另一脉水

另一脉水,来自更荒僻的
被主峰遮掩的腹地
构成了早春的纵深
对于宽阔、曲折的河床
这些远道而来的水
恰能够濡染了石头的灰度
但或许这支穿越了整个冬天的
远征军,所剩无几且衣装破弊
蝼蚁般潜行的军队,此刻
似乎才多了那么一滴水
啊,当多了一滴水的它们
悄无声息地穿过山脚下的
小桥,汇入山下那铜镜般
漫出视野的湖泊
与一片更年轻的水相拥
几位单衣的旅人
正担着行李弃舟上岸
更早的几位已跨上桥
踏上与奔流的水
截然相反的旅程
前往比这片山水
更高更远的某处
命中注定,他们将成为第一朵
春天里出岫的白云

所以,请——
一滴一滴到达
一滴一滴蓄满
一滴一滴感应
请感应滩头矫松一棵
所有生命中惟有它
最安然无觉,却测量着水位
整座山中最渴望伟大的涨潮


读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

  作山水者必以董为师法,如吟诗之学杜也。  
    ——黄公望

远峰之顶,宛有反照之色——
两脉从夏天清凉江水沉雄抬首的低缓土山(如此才显与水亲近)
终于交汇——环抱、隆挤, 构成此被天地选中的高之低处——
一前倾、云色蒸腾的虚址、盆地

是的,交汇后,这是最奇特的构图
值得北苑笔墨在此永恒驻留——
两股元气扭结一起,最高峰与最高峰之间的空无构成了蓦地凹陷
宛如守护江水的神兽洞开颅顶好让天光朗照
或者两脉山的新生——搏动着婴孩囟门的毫光与柔软
如此,在此精穴,在此灵氛的秋千明灭起伏的浩荡天极
无名的气被容贮、凝聚、显形
蓄势后,合力往上、往前生出一列宽厚冈峦——
东北至西南,一条巨大、前突的弧线低伏着
伸向江心,横亘江面,演进为画最前方的低阔洲渚
西方江水由此被这新生揽抱
夏日曙光自东斜射下,冈峦阴坡连同西方山脉在江面投下
一天中最初阴影
那阴影巨大、气定神闲,映衬着遥远前方接天水光
神秘、自成一体,全然面对另一方世界的更神秘
似乎惟虚幻才能实存——野蛮、天真地闪耀
而冈峦阳坡整个被曙光澄明笼罩
与江水平行的山脚开始觉到漫长一天的热——更深刺入水中

终于,我们必须赞美那片足与土山对称,往江面无尽伸展的洲渚
它奠定了画卷第二处(最低处)的正面,奠定了更基础!
与水越发亲近!几乎齐平!最急切却悠缓地回归于水!
相比土山的守护,更似江水的爱子!
由此,还必须赞美洲渚之上那片垂阴夏木——
纵横山冈、密匝、挺拔的一百余棵!画中最蓬勃、年轻的青郁!
夏日透过绿叶、树干投在林间空地,又透射而出,全然托出绢素
多明净、活泼,更让东邻几棵叶色、阴影更浓!
依稀,水坡细草之上能见到草舍
一村夫正赤膊担着鱼网上岸(晨间已有了收获!)
百步之外,另一具则不知仍要垂沉多久,或许主人还醉卧着
焦躁于林间并未吹来习习凉风
噢,这究竟是怎样一个磅礴的寂静、无风的清晨
渡口垂柳寸丝不动,枝梢垂曲尖新,柳荫下立着一位红衣待渡人
应该,他会待很久——
一叶艇才离岸,尚未远过蔓向左岸的一处苇汀
或许,心其实不愿离去
而江上早有艇子浮泛,不管往来何处,全依偎着这山与洲渚

注:“远峰之顶,宛有反照之色。”为宋沈括对董源画的评语。 


读李唐《万壑松风图》

  李唐可比唐李思训。
    ——宋高宗

  李唐山水落笔老苍……自南渡以来,未有能及者,为可宝也。  
    ——赵孟頫

呵,群松,我看不清你。
因你已来到万壑、涧底,而非岩峰。
你已来到这样一个时代。
我看到黑暗全然被你铸就,
被曲铁、金刚般的你。
不愿见到你的真身、全貌,
地底的你比群峰高。
为何,你来到此地?还是原本就在?
寂灭,却是真有,
雄强之躯生长着,感受水和风。
可明月在哪里,那轮你爱的中天明月?
它逝去已多年,睡在你裸露、盘郁的根。
是你保护它!
睡吧,既然已来到这个时代,既然时代已结束。
你经历过这个,经历多次,
自久远劫前。
呵,本相!本相已露!
如今,我只凭记忆急切读你!
恸哭前,领受你秘密的真言。
是的,你让李唐画,我写,
让我终于失去客观,惟灼热之心。
你这万乘之躯呵,与金石合一,
无父无母,无天无地。
你即是天地,撑破天地。
黑暗的万钧之墨,结束之墨呵,芳香之墨,
仍爱白云泊来、涧水湍流,仍在供养巨大的岩峰!
让诸般化身如你,细微感受天真的阴阳。
黑,极黑,即是玄黑。
静,静极,即是沉默。
坚硬,更坚硬,即是无为。
为何,千年后我才到来?
那位老者早把姓名留在峰尖!
呵,我看到了青烟直上凌霄!那是午时!
沉潜万壑的你拔地而起!  
金刚呵,我爱你全部粗旷、细微的纹鳞!
叶针、虬干、小树!
时代没有结束! 时代才刚开始!
我,愿像长征的瀑布冲向你,
沉雄地,一道幽暗之光卧于你千手千眼的根,
那便是永生!

          
读宋徽宗《听琴图》
  ——献给徽宗皇帝


 
或许,这是园子里最开阔的地方
一棵古松
只有细竹六枝、女萝一茎
相伴

树下,三个石墩,铺上香草
整日无语
而那块丑石稍远些
正等着宽额上的古鼎
斜插一枝白月季

过会儿,一柄耷拉在主人指尖的绢扇
会提醒——
这是夏天
而此刻,正像那个奸臣所吟——
“松间
疑有入松风”



史书上说,你出生前
你的父亲——神宗皇帝
曾来到秘书省
看了一卷李煜
啊!极为心仪——
对这位亡国之君!
随后,梦见李煜前来谒见
是的,他真的想回来——
你的先祖霸占了他的山河
要他的皇后侍寝
而他,写下《虞美人》后
被按着,咽下了“牵机药”

啊!既然艺术
曾无意间
让她最心爱的儿子惨死
那么,伟大的艺术
现在要转世投胎
决定要报复——
艺术要毁掉这个朝代!



于是,你开始了拨、按
当一柱香烟
白蛇般
冉冉
从炉里探出头来
当你最宠幸的臣子
从谪居的西湖畔
像一杆松枝做的火箭
悠悠赶到
会心倾听
中年的你
因沉溺于美
有些浮肿

是的,在知音面前
清音只需在
松风间隙
到来
只需
停留
再飞去
一树无语芬芳
升起几线淡淡涡流
扑扇着,轻笼
最寂寞的碧天
只需穿一件道袍
恍惚着
“以听无弦
一弄中”
如同服丹、写生
如同热爱

啊,轻轻弹拨
轻轻弹拨
心心相映!
心心相映!
伟大的事业
需要君臣同心!
尽管缘尽后
会忧伤地分手
各自寂寞地位列仙班


读崔白《寒雀图》

  “崔生丹墨,盗造物机。”  
    ——黄庭坚

一根枯枝,缀着胭脂小芽
横贯画面,像是这幅画的梁
暗示着——“严冬就快过去了”

看!八只雀儿已立上了枝条
那仅剩在天的
也快收拢
落霞般饱满的翅膀
它稍稍斜弯着飞下来,那么全神贯注
似乎担心失去
那惟一空着的翘立枝梢

啊!这临风的古木
最适宜九只雀儿伫立
(或者八只,必须捍卫一处
隐秘的空白!)
而从右到左——
这逐渐静谧、疲倦的序列

需要一个产生涟漪的源泉
就像渐缓的呼吸
或者,入睡前渐凉的体温
对白天的回忆
——但必须要跟亲人们在一起!

必须,它是那只心思最重的老雀!
要么,最漫不经心的……

啊!它们——肥大、安详
在美好的冬天
啄食各样种子
蹲、立、俯、仰……
眼神都亮着关切
那蹲在中心最高枝的
还盯着画外的……大地、梦魇!

它们是——
同一只雀儿!
是千万只雀儿
为着一个画家
在宋朝冬天勃发!
耗尽了一个朝代的性灵!
千年来,只有一个画家凝视着
你们微贱的生命!


读徐熙《雪竹图》

  ——“此图价重黄金百两。”
  ——“骨气风神,为古今绝笔。”
    

几乎
一枝、一杈、一叶
都落满了雪
几乎这八九根竹子
叶,都冻脱大半
几乎每片叶都枯挺
无论残缺,或依旧尖尖

在这个寒夜
几乎每粒竹子上的雪
都光明四射
从几天前,直到今天
几乎每粒雪
每粒竹子上的雪
都放射白银的毫光

几乎每丝毫光
都寂寞、喜悦
穿透细实的绢、空中
的微尘
当一丝丝比雪更亮的光
自幽暗的脉
升腾至每根枝叶
穿透雪
与照彻这园子的月光相迎
或许,会有昆虫的蛹
梦见自己被白银火葬
在这个澄明的春天般的寒夜
几乎每棵竹子
都是天地之心
都在爆响!  

静静地,纹丝不动
这些清气四射的竹子
月光下的白色火炬
大雪无法遮去
它们的“重墨”——
那最硬的
最有生机的“节”!


读赵昌《写生蛱蝶图》

  “每晨朝露下时,绕栏槛谛玩,手中调彩色写之,自号‘写生赵昌’。”
    ——《东斋记事》

  “惟于傅彩,旷代无双。”
    ——宋·《图画见闻志》


啊,这三只蝶儿
千年后,我言辞的
七彩、丝线
仍无力晕染、描摹
无力像长裙飘飘的媒娘
携着一粒粒花粉在晴空播传

在这个蛋清般气清
而无瑕的秋天
单薄、飞花般自在的你们
飞上了这幅
体格更纤弱的画
那儿,躺着一个失血的小土坡
一只孤单的蚱蜢
躲在叶瓣肥大的白花下
坡当中,亮着芦草掩映的紫菊、一簇红叶
更压低的,是丝丝淡蓝的细草

所以,有很大一片天
留给你们表演
好让一对琴弦般紧张的小棒锤
颤动着,鉴别风向、雨晴
密鳞诡杂的翅膜
弄乱缀着花粉的涡流
似薄蜡、彩虹的残片
当那只沉重的黑凤蝶
俯冲着竖起翅膀
在脆薄、饱含汁液的脉的顶端
浮起一瓣瓣金月
那只可以唤作“坠露”的蛱蝶
快飞近一朵菊花
明润、炽烈
如冰河纪的绿苔、岩浆
而那只略大些的
早已安详着离开
翅儿全展开的它
似乎正呢喃——
“快来吸蜜吧,吸蜜
请抚慰秋天里快死去的群芳。”


读崔白《双喜图》

  “近世崔生笔墨,几到古人不用心处。”
    ——黄庭坚


刚好,这是一条沟堑的拐弯处
一道从画外右下方
静静仰视的目光
一个沿着沟堑走势
平缓爬升的仰角
在此豁然连着了天——
巨大条幅中央
最前突的阳坡上
一棵荒木斜插向天
迎着横贯画面的秋风
猛烈的秋风
更让硕大的枯叶
卷拢、擦响
身后的三杆细竹
也只剩下几茎绿叶
扬在弯折的枝梢
荆条、茅草
更东一根、西一蓬
倒伏在荒漠土地

雀儿、雀儿
的确有两只雀儿
一对山雀
占据了这根昂扬的素面朝天的“轴”
不知它俩
为何爱上不遮风的此处
或许,方圆几里
只长着适合小憩的树一棵
不畏寒的它俩只爱高枝
可这些,都结束于那瞬间前
结束于——
当一只孤单的玄兔
在沟里疾趋着
路过树下
闯入你俩的地盘……

啊,一定,一定有一串串愤怒的唳叫
像一粒粒尖利的石子
被两条小舌头紧紧卷着
用力吐出——
“呸呸呸呸……”
砸向那个不敬的家伙
当其中一只猛然展翅
升至骄傲的穹顶——
成为画的最高处
另一对紧绷、充血的翅膀
更猛烈地反拗
刺向了天
斜向大地的身子
快与枝干贴平
两爪
须抓得更紧

啊,唳叫、唳叫
撕裂扑面的秋风
唳叫、唳叫
唾沫纷乱的细绳
总算绊住了茫然的玄兔

总算,它停了下来
停在了树下——
画中最开阔的地方
像兔子那样
踞坐、缩腿
虽然,还有一腿
仍未放下
总算,闯入的它
跟那只腾空的雀儿
完成了期望已久的对称
来不及回转的身子
正对着画
刚好用来展现
那已长成的
足以抵御寒风的“散笔丝毛”
然后……
转颈、翘首、垂耳、放目
与一树聒噪默默交流
点漆般的眼神
只流露一丝惊异
仿佛,意识仍滞留在自我世界
滞留在荒寒的平原……
啊,这秋风中巨大
而孤单的玄兔
或许已领悟画外那无形的眼神
这从智慧、爱怜的眼神中
诞生的生命
成了此刻宇宙惟一的“静”——
那眼神在画中的延续
虽然再过一刹
它将离弦般远离
这仙人小憩般
短暂而无限绵长的恍惚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