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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黄灿然:《奇迹集》诗选二十二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11-09  

黄灿然:《奇迹集》诗选二十二首



曾琼 摄


全是世界,全是物质

世界全是诗,物质全是诗,
从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
我的赤裸是诗,窗帘飘动是诗,
我妻子上班前的身体是诗,
我上班前穿衣服穿袜子穿鞋时
小狗小小的不安是诗,
我对她的爱和怜悯是诗,
我来到街上是诗,水果档是诗,
菜市场是诗,茶餐厅是诗,
小巷新开的补习社是诗,
我边走边想起女儿是诗,
路上比我穷苦的人是诗,
他们手中的工具是诗,
他们眼里的忧伤是诗,
白云是诗,太古城是诗,
太古城的小公园是诗,
小公园躺着菲佣是诗,
她们不在时是诗,她们在的地方是诗,
上班是诗,上班的人群是诗,
巴士站排队的乘客是诗,
我加入他们的行列是诗,
被男人和女人顾盼的年轻母亲
和她们手里牵着的小男孩小女孩是诗,
巴士是诗,巴士以弧形驶上高速公路是诗,
高速公路是诗,从车窗望出去的九龙半岛是诗,
鲤鱼门是诗,维多利亚港是诗,
铜锣湾避风塘是诗,渔船游艇是诗,
我下车是诗,在红绿灯前用生硬的广东话
跟我打招呼的那位叫贾长老的白人传教士是诗,
他信主得救是诗,我没信主也得救是诗,
不信主不得或得救是诗,
太阳下一切是诗,阴天下一切是诗,
全是诗。

而我的诗一页页一行行
全是世界,全是物质。


水池边

在我姐姐的女儿的婚宴上,
我遇到我的堂三妹和她的两岁半的儿子。
多可爱的小孩。任人吻,任人抱。
我带他到酒店门口的水池边,
教他把水池底光滑的小鹅卵石摸出来,
然后扔进水池里,溅出水花。
他很开心,开心得倒在我怀里,
把脸儿贴在我手臂上。
他不知道我是他堂舅,
不知道他妈妈叫我阿兄。
他转眼就会把我忘掉,
并朝着一个我无法想像的方向长大,
而我将永远怀念他,
永远把他,还有我自己,
留在那水池边。


采集

在我姐姐的女儿的婚宴上,
我的堂三妹那个两岁半的儿子
非常讨人喜欢。但他的全部热情
都灌注在邻桌三位漂亮女孩身上:
她们全都十八九岁,活泼愉快,
而且她们全都喜欢他,全都回过头来,
他也转过身来,站在或蹲在椅上,
跟她们玩,触摸她们,吻她们,
或干脆让她们把他接过去抱在怀里。
他拥有对美、青春和活力的直觉,
而且懂得利用和享受。整个晚上
他都这样陶醉着,狂喜着,整个晚上
我都在这样远远地观察他,
并想到你,我自己的灵魂啊,
你也是这样被美、青春和活力吸引着,
哪怕是面对一个老人,
你也要用你那精湛的技术,
从他那衰微的身上采集
他最后的光焰。


少妇

晚饭后我打算去菜市场买个木瓜,
等绿灯的时候站在一位少妇身边,
她一身浅黑色衣服,我略微转过头看她时
她也正好略微转过头看我。她是如此面善,
如此美丽,如此慈祥,而且微笑着,
我以为、我想她也以为我们互相认识,
我忍不住又略微转过头来看她,她也正好
又略微转过头来望我,依然微笑着,
这微笑包含世界上一切正面的东西
和一切负面但已被她转化的东西。


现在让我们去爱一个老人

现在让我们去爱一个老人,
就让我们走进前面这家茶餐厅。
斜对面那位穿圆领运动衫的老伯,
两鬓斑白,额头有几条清晰的皱纹,
表情平静,目光幽深,隔一会儿吸一口烟,
嘬一口咖啡,在吸烟嘬咖啡时眉睫微颤,
他已经清闲得没有清闲这个概念了,
你看他慢慢举起手来,那永恒的姿态。
他天天这么孤独,只有他的表情
和动作陪伴着他,你甚至会觉得
这些也不属于他,看,他目光在别处,
他的灵魂也许正在高处等待他,来不及了
如果你还不快点爱他,动用你所有的感官
给他予热烈的暗示,恳求他多留一些日子,
一个连他的表情和动作也不属于自己的人
他的存在已趋于透明,他在世上的任何时刻
都包含特殊的意义,都是对我们的祝福——
看,玻璃门外一辆双层巴士驶过,把阳光
反射进来,使他脸膛一闪,神采奕奕,
在我们恍惚的瞬间把我们也照亮。
现在让我们去爱一个女人


陶醉

就因为那一刻天气特别爽朗,
例如突然来了一阵风,或刚下过一场雨,
或阳光特别明丽,而我心情特别愉悦,
步履特别富于节奏感,与身边流动的风景特别合拍,
我常常会走着走着,便低声或旁若无人地高声
哼起马勒第四交响曲那支歌,尤其是那一句,
意思是:“一万一千个处女陶醉地跳舞,
就连圣乌尔苏拉见到了也大笑”,而我是那样陶醉,
就连我的灵魂听到了也大笑。


服侍

我要介绍你认识一个人,他多大
我不清楚,因为他有一张孩子脸,
可以是三十多岁或四十多岁。
他叫肥仔,是我们公司的杂务员,
他健康、勤快、幽默,可以想像
也很辛苦,但从不给人辛苦的感觉,
除了见他忙来忙去,差不多半跑着;
他使大家放心,无论红茶、咖啡、
牛奶或开水,都准备充足。他送稿、
收信、调校冷气 、替同事叫外卖,
奔波于不同部门。他在的时候
我们就忘了他,他不在我们就想起他,
因为他不在的时候我们就缺这缺那,
做事情就不顺畅,节奏都乱了。
  一年前他生病,是肠胃癌,做了手术,
两三个月没上班,我们都想念他,
并暗暗为他祈祷。他活着回来,
而且好像比以前更健康了,也不胖了,
尽管我们还叫他肥仔。他更勤快,
更幽默,也更热心,似乎受到什么启示,
更自觉地奉献,好像把服务变成了服侍,
像服侍全体人类那样服侍同事,
认真而愉快。昨晚我经过美心餐厅,
见他正隔着玻璃,面对大街吃饭,
真想不到,因为他平时都是叫外卖,
而他吃饭时那种认真和愉快的劲儿
使我倍感亲切和意外:他服侍自己
也像服侍别人,近于神圣,
几乎像服侍上帝。


微光

快凌晨两点了,我走路回家
经过天后地铁站附近一个休憩处
见到两个年轻人,一个背着旅行包,
正坐在长凳上聊天,他们那促膝谈心
推心置腹的劲儿,让我想起年轻时
我也曾在这样的时辰和环境,这样忘我地
同朋友聊天,因为我们的家都既小且挤。
他们正不自觉地领受着贫穷赠予的幸福,
不方便带来的自由,他们正创造着
将来要领受的美好回忆——这回忆
被我预先观看,预先领受。
 此刻,在上帝那幽暗的人类地图上
他们一定是两点微光,摇曳着。


裁缝店

我凌晨回家时,常常经过一家裁缝店
——当它灯火通明时我才发觉我经过它,
而它并不是夜夜都灯火通明。我经过时
总会看见一个身材清瘦、两鬓斑白的老人
独自在熨衣服。他干净整洁,一边熨衣服
一边开着收音机,在同样整洁的店里。
每次看见这一掠而过的画面,我就会失落,
尽管我的步伐节奏并没有放缓。那一瞬间
我希望我是他,这样安安静静地工作,
像天堂一样没有干扰,让黑夜无限延长。
我不断闪过停下来跟他打招呼的念头,
但我的灵魂说:“这是个奇迹,
你闯不进去,因为你不是
也不可能是它的一部分。”


恋爱中的女人

如果你也在凌晨走路回家,
在黑暗中看见不远处一个女人走来,
低着头,看上去疲乏、困倦、憔悴,
你会以为她是个夜归的服务业女工,
说不定是个按摩女郎或酒吧侍应,
家里有一群弟妹靠她赚钱交学费;
你跟她擦身而过时,瞥了她一下,
感到她心灰意冷,脸神沮丧;但你错了,
我刚看见她从一辆的士下来,
一个男青年跟着下来,拥抱她,吻她,
然后又坐进同一辆的士;她目送他离去,
然后转身,她家可能就在附近。
她的背影,疲乏、困倦、憔悴,
那是她在恋爱中的缘故,幸福
正大幅度消耗她的能量,她体态纤弱,
那是一种随时倒在恋人怀中的纤弱,
一阵风就会吹走她,夜色再暗些
就会溶掉她。我看见你跟她擦身而过,
向我走来,我们互相瞥了一眼,
你大概会说,瞧这男人精神奕奕,
好像很幸福,而不知道我这热情
只是她的幸福的余温。


灵魂人物

我要介绍你认识我的堂叔,
他是我们家乡少有的上过大学的人,
而且是上北京。他是体育老师,
个子不高但体魄健硕,每天抽两包烟,
他是我见过的世上最美好的男人,
非常健谈,贫穷、快乐,温柔又勇敢,
谁都来找他,谁都喜欢他,
谁被欺负了,谁被警察抓了,谁需要什么证件,
都请他解决,他总能解决,不是别人给他面子,
而是因为他是美好的准绳,谁都想贴近他;
他是所有认识他又彼此认识的人的灵魂人物,
仅仅是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
也会使你感到安全又神经兴奋,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富于节奏感,
清晰、神奇,同样的话在别人口里
只是废话而已。小时候我就非常爱听他说话,
到三更半夜我也精神抖擞。
 他不但对人,对世间事物也充满感情和感觉,
最近他带他妻子和小孙儿来香港,
我陪他们去南丫岛和山顶游玩,
他什么都要细看,所以总是落在我们后面,
有时候我们回头已不知道他在哪里了;
我们在榕树湾码头等船时,他就弯下腰
把钓鱼人的鱼竿、鱼饵、鱼获都碰一碰,
把码头的木桩、伸入水里的台阶
和水泥柱上的蚀痕都看一看摸一摸。


端午节

今天端午节,
附近所有茶餐厅都休息,
我到唯一营业的面粥店喝咖啡。
我和一对年轻恋人同桌,
他们大概二十来岁,
男的戴鸭舌帽,穿短裤,
女的染赤发,穿拖鞋,
他们温顺而安静,像酷暑中休息的狮子,
没有说话,一句也没有,
但好像他们一个刚说了句话
而另一个刚回答了或刚要回答,
而我刚到,把他们打断了,
我坐在那里十多分钟,他们都是这样子。
也许他们刚做过爱,尽管这是下午。
男的吃米粉汤,吃的很慢很慢,
这么年轻动作这么慢真少见。
女的也是吃米粉汤,她只吃了两三口,
便不吃了,但没有意见,
男的也没有意见,
他们对我坐在面前也没有意见,
好像我之于他们,包括我也没说话,
与他们之于彼此是一样的。
我抽烟,有点儿不安,
但他们也没有意见,如此接受,
如此温顺和安静。


风吹草动

下午,我看见小狗正寂寞地望着我,
便带她下楼,想跟她散步十五分钟。
但在楼下看见光这么猛,天空这么晴朗,
心想不如去爬山,便又上楼换衣服。
 下午真漂亮,我出了一身汗,索性把短衬衣脱掉,
让凉风把湿皮肤吹干。小狗又兴奋又累,喝了很多水
——几乎跟我一样多。我把短衬衣铺在路面上,
把鞋和袜子也脱了,当作枕头,然后躺下来看天空,
想起马勒的交响曲:第四、第五、第九。
小狗坐在我脚边,像看门一样,有什么风吹草动
她就竖起耳朵。


只因为睡了一觉

只因为睡了一觉,你便平静如水,
被世界的光诱到码头来看海,
又被转过身来时所见的远山上
那明亮的绿色所吸引。两个小时后
你已站在你从码头回望的山上
俯视高楼群,还能勉强看见码头上
点点人影在你刚才站立的位置走动。


母亲

在凌晨的小巴上,
我坐在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身边,
她略仰着脸,靠着椅背,睡得正甜。
她应该是个做夜班的女工,
家里也许有一个正在读大学或高中的儿子:
瞧她体格健壮,神态安详,
看上去生活艰苦但艰苦得有价值,
而且有余裕。我的灵魂一会儿凝视她的睫毛,
一会儿贴着她的臂膀,
一会儿触摸她的鼻息。啊,她就是我的勤劳的母亲,
这就是母亲二十年前做制衣厂女工下班坐巴士回家的样子,
而我直到此刻才被赐予这个机会看到。
我静静坐在她身边,我的灵魂轻轻覆盖她。




她在众目睽睽的酒吧里站起来,
开始对一个男人唱歌。
她的声音像干咳,
他们睁大眼睛,或干脆
把脸别过去,或难受地扭曲表情
和挪动身体。
但她继续唱,呕心沥血地唱,
唱到第三分钟,那干咳
渐渐形成嗓音,他们开始认真地
想听清楚她唱什么,她唱爱,爱,爱,
给不了得不到的爱。


我模仿我的艺术

我曾在诗中描写我在山上
脱掉短衬衫、袜子和鞋,
然后躺在路面上看天空。
当我这样写的时候,我感到
这就像写我走路一样,不但是真的,
而且是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了的。
但是今天下午当我来到山上,
来到我平时停下的地方,脱下短衬衫擦汗,
脱下袜子和鞋,准备躺在路面时,
我才发现我是第一次这样!


缓慢

在马路上,那老伯如此缓慢
一寸寸接近那辆敞开着车门的出租车。
他一寸寸移动,一寸寸接近车门,
一寸寸收起拐杖,一寸寸将身体
永恒地挪进后座。司机的耐性的碎片
闪闪发光;他背后
几十辆汽车弯下腰。


梅窝

我带朋友和他的女朋友
去大屿山梅窝游玩。我们骑单车去找瀑布,
很快找到了。想不到在这不起眼的小山里,
有这么大规模的瀑布。周围是茂盛的绿树。
我们这里站站,那里躺躺。我看见最高处的树冠
在阳光中变幻着颜色。在身边不远处,
在石缝的草丛中,开着一朵红花。
它是周围唯一的花和唯一的红,
而我想我是唯一注意到它的人,
我也没告诉他们。当我们回到码头,
在临海的餐桌前坐下,那女孩
从她的手袋里捧出那朵红花。


俯瞰

我有半年没坐巴士回家了。
今天凌晨下班时很累,刚好有巴士驶来,
便本能地上车。车上很安静,
好像在德国。乘客都一声不响。
我从巴士上层俯瞰我平时走过的地方,
变得空旷的铜锣湾,寂寞的维园,
我看见我一个人背着背囊拿着雨伞的身影,
我看见我的运动鞋踏过的人行道。
巴士掠过天后地铁站,掠过那家通宵小杂货店,
穿着背心的老板在搬一箱汽水。




你有没有发现,
当你在唱片店试听音乐,
或仅仅是听唱片店随便播出的音乐,
你都会感到特别动听,听得特别入神?

因为你是空的。

而当你是空的,整个地,
永远地空着,想想,那是怎样一个世界!
你会爱一切。


我曾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我曾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一睁开世界就生辉。
  我站码头,对岸就升起天堂。
我从山上俯视我的城市,就像
我升高的灵魂回望我的肉体。
我凝视马路边的爬藤,它们的枝蔓
就明亮地摇晃,不仅为我,
而且为那些对它们视而不见
从我身边经过的行人。但是
自从我发现了你,我的眼睛就变灰了,
还有我的世界,我的心,我的灵魂
和我整个的存在,都变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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