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春天太快了,
不祥的签诗也抵不住它的速度;
光景饱满地催促,一刻都不愿挽留,
一件大事正期待着冬天。
来临
1642年的冬天终于来了,
你,19岁,步出银色的秦淮,
买舟来到如皋(在钱谦益和柳如是的帮助下),
决心与我做一份人家。
在水绘园,你收拾好曾经绮丽的春服,
其中一袭薄如蝉纱的西洋布退红轻衫
令我想起了往昔,那时
我们的恋爱正“观渡于江山最胜处。”
千万人争步拥来,
就为一睹你携偶踏波的风姿呀。
而我也是那样与你和谐,
飞扬跋扈、兀傲豪华,正当而立之年。
“饰车骑,鲜衣裳,珠树琼枝,光动左右”
陈瑚激赏:“惊叹为神仙中人。”
是的,我们因共同的才华和仪表而成为天下才,
是的,我们已成就过春天,
如今就让他人去做春水春花吧。
人世还有其他好事要做,
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在水绘园,在冬天的江南,
另一番良辰已为我们备齐。
家居
人之一生:春、夏、秋、冬。
很快,你发现了新的喜乐:
女红、饮食、财务及管理。
子曰:“仁者静”
你就在静中洒扫庭除并亲操这份生活。
“其德性举止,乃非常人。”
家务是安详的,余闲也有情:
白日,我们在湖面荡舟,
逸园和洗钵池最让人流连;
夜里,我们在凉亭里私语,
直到雾重月斜,
直到寒意轻袭着我们的身子。
曾记得多少数不清的良夜,
你长饮、说话,若燕语呢喃,
而我不胜酒力,常以茶代酒。
有时,我们又玩别的游戏,
譬如读诗或抄写: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这一切不为别的,只为闻风相悦,
只为唯美,只为消得这水绘的永夜。
食
你用鲜花和水果做的甜点
是光阴的珠泪,是纯粹的美学:
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最娇者为秋海棠露……味美独冠诸花。次则梅英、野蔷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属。至橙黄橘红,佛手香椽,去白镂丝,色味更胜。
再且看那“火肉无油,有松柏之味、风鱼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肉、虾松如龙须、烘兔酥雉如饼饵、腐汤如牛乳。”
真是个洁白鲜艳的小山水矣
历历分明且又闻香醉人。
你对花草植物有超乎寻常的感情和喜好,
烹调洋溢着旧日秦淮的芳香。
你做的“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苔。蒲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饮食对于你,样样皆是本色,皆是当行
如空中音、相中色、水中月、镜中象
又犹如妙手裁诗
不涉理路、不落言筌,惟情性是也。
茶
茶倾心于我们的美意、我们的端正,
其中岕片是我们共同的瑰宝,
我们沉浸在采摘与烹茗的细节里。
那具有片甲蝉翼之异的上等岕片,
你亲自洗涤、煎制,以生活专家的姿势
不厌其烦地投入这细琐的工作。
晨昏不绝、光景悠悠,
我们静静地试着对饮,
那四溢的茶香“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
人世的风景就这样生在我们的吐纳里,
生在月白风清的凉廊间。
茶香双妙若福慧双修,
此外,我们还希求别的什么呢?
香
夜半天寒,我们独处香阁,
帷帘四垂、毛毯覆叠
烧二尺许绛蜡二三枝,陈设参差,台几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纱,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
甜热的香呀绕梁不已,
夹着梅花和蜜梨的气味,
也混合着我们身体的气味。
横隔沉、蓬莱香、真西洋香、生黄香、女儿香……
无涯的香迷离广大,
若挂角之羚羊,无迹可求,
又消磨着我们华贵的年华
啊,正直、微妙,全能的香
还原的香、天生的香
我两人就在蕊珠众香深处,
听“晓钟恒打,尚未着枕”;
或“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
于浓浓清安中,呼吸着喜悦、呼吸着梦想。
水绘雅集
那静中已升起热情,
万千鸟儿正盘旋在烟水之上。
宾客从四方来,车如流水马如龙,
题咏吟赏,云集于是,
狂歌轰饮无虚日。
每当月明风细,老夫与佳客各刺一舟,舟内一丝一管一茶灶,青帘白舫,烟柁霜篷,或由右进,或自左出,举会食于小三吾下。
树木掩映,亭榭参差,曲水环流,山亭独立,尝于其中高会名流,开尊张乐。其所教之童子,无不按拍中节,尽致极妍。紫云善舞,杨枝善歌,秦萧隽爽,吐音激越……
这盛世歌舞做成了水绘江山,
也做成了我们中年的繁华——
我们的欢乐与记忆。
山水、美酒、佳肴、丝竹
以及初夏向晚的日光,
到处都是千金散尽的慷慨,
到处都是流水宴的绣口锦心。
……
岁月流逝,你已远去。
另一个如梦的时刻到来,
贵人王士祯于康熙四年(修禊中),
在水绘园行大狂欢,放言要痛饮十石。
我为你记录下这完美的演出:
白日“登舟,泛洗钵池。明窗尽开,水云一色。一小蜻蛉载清吹数部尾其后,歌丝为水声所咽,缭绕久之。”
时日已将暝,乃开寒碧堂,爰命歌儿演《紫玉钗》、《牡丹亭》数剧,差复谐畅。漏下二鼓,以红碧琉璃数十枚,或置山颠,或置水涯,高下低昂,晶莹闪烁,与人影相凌乱。横吹声与管弦拉杂,忽从山上起,栖鸦簌簌不定。阮亭曰:“此何异罗星斗而听缑笙也?”
富贵人生映照着这依旧夺目的白夜,
吴歌、水调、银筝、琵琶
歌儿、舞者、文人墨客
在在如万树的枝条花叶
在在莫不各有风景、各有清姿。
亭树湖畔,幽窈明瑟,
对酒当歌,难消永夜,
而拂晓颤抖着,即将来临,
准时、恐怖并从不迷途,
突然,我听到了死亡的声音
避乱与侍疾
欢从何处来
端然有忧色
——《子夜歌》
甲申之变,盗贼烽起,
北方的铁骑就要踏破江南;
马嘶草暗、云惨尘飞,
如皋城内外风声鹤唳,
我们一家开始了亡命。
在奔往盐官的途中,我病倒于惊悸,
发着持续的癫狂与烦热,
你紧紧地将我包裹,似宁静的春水。
冷时,你拥抱我;热时,你将我披拂;
痛时,你抚摩我;将我的身体枕入你怀里;
或用胸温暖我的双足。
唉,“凡病骨之所适,你皆以身就之。”
你亲手喂我汤药,有时还以口来喂。
更惊人的是,为细侦我的病情,
你对我的大便
“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
整整一百五十天,
你卷一破席,横陈于我的床边,
日以继夜,对我用心如日月光华。
在你“履险如夷,茹荼若饴”的操持下,
我终得以于第二年春天苏醒。
而你却落到“星靥如蜡、弱骨如柴”的光景。
今天,你已劳瘁而死。
但人可以比死更大,
比生亦更大。正是深怀这一信念,
你从不畏惧,没有怕,只有贞静。
“死去何所道”,人间最好的东西
你也懂得,它一定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让我回到开场那不祥的签诗吧,
正是它将我们注定:
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忆”字决定了我们的命运,
它从宿命的“九”开始,
我那“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
嗟乎,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
附录:梦记或我的宗教生活
死亡是一件真事情,
但命运也可以改变。
1569年,一本新善书开始风行,
袁黄以身立法,作《了凡四训》,
“立命”首当其冲,在民间引起大回响,
“功过格”一时成为时光倒转的法宝:
人欲地仙或天仙,皆看你功过的造化,
那就让我造化吧。
看千劫如花,惊险也能做成惊艳。
关帝是我的神
(余自幼师事关帝,屡有异征)
功过格是我的誓言。
他们要合力降服我的危险,
那危险真是新鲜,
如悬崖的花枝向风试探。
1638年5月17日深夜,梦示恶兆:
母危在旦夕。我决定以功名、寿算
及两个儿子的生命来为母请命。
万善誓愿当场立下,行动展开:
奔走、借贷、施舍,甚至绝食……
死在催迫,拯救也在催迫,
功过格的数字更在精确地催迫。
(其实,早在这一年元旦,善行就已展开,因有人推论母命“今岁不吉”)
整整八个月,数字在沉着又火急地上升:
贷得钱六千文,施乞者。又贷钱十八千六百文,施乏食狱人。贷银二十六两,买旧棉衣一百一十九件,施僵卧雪中者。买米面易钱斋僧二千余人,济贫八千余人。计余前七阅月所行之事,救患难疾病冤狱十三命,施布被棉衣裙裤共二百零七件,棺二十口,药三千余服,茶四十一日,米麦六十三石零,放生二千七百余命,焚化路遗字纸二十九斤四两。诵经施食与赈济乞丐、狱囚、贫不能婚嫁、旅人流离不能归者,共银一百一两七钱,钱五十二千零,合之为万善圆满。
1639年1月3日,
母亲终于度过上元劫难,
但我17岁的堂婶及长子
却做了交换,命赴黄泉。
但神也待我不薄,赠条命来
这一年3月,我妻在历经六次小产后
产下一子,“面目酷似亡儿”。
生离死别就是这样朴素,
单是为了今天的好风光(化险为夷)
我也要把这两两相忘,
也要把这人间当成天上。
说明:本诗中引文皆见冒辟疆著作《影梅庵忆语》、《梦记》。另,李孝悌先生的著作《恋恋红尘——中国的城市、欲望和生活》一书中的两篇文章《冒辟疆与水绘园中的遗民世界》、《儒生冒襄的宗教生活》对本诗颇有贡献,为此专门指出,以表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