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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洛:策兰,在诸流中撒网的诗人
在将来以北的诸流中 我撒出网,那你 踌躇着压重的, 用石头写就的 阴影。
In den Flüssen nordlich der Zukunft werf ich das Netz aus, das du zögernd beschwerst mit von Steinen geschriebenen Schatten.
在策兰的这首诗中,我们一开始就身处诸流之中,和诗中的“我”一样。 诸流在何方?在将来以北,“将来”是时间诸流之一,它的兄弟是“曾在”和“现在”,它们依次流过我们的生命,或者说我们依次步入它们。那么,“将来”以北的诸流,它们是什么?比“将来”更遥远更寒冷的时间之流?“北”对于策兰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方位,他的犹太兄弟在北方,卡夫卡,还有死在寒冷西伯利亚的曼德尔斯塔姆。 将来也未必是“未来”,因为策兰常常从所谓“过去”来写将来的苦难,曾在的并未过去,如同伤疤,它们对于施害者或者旁观者也许真是过去了,但它们永远留在受害者尤其是幸存者的身上。此外,将来的也还有新的伤害,战后重新燃起的反犹行为重新灼伤着策兰,也令他身上的旧伤复又痛起。所以,“将来”在此相当寒冷,我们在其中将承受的,也很可能有苦痛的冲刷。 那么“将来以北”呢?这是“将来”的彼岸,“彼岸”,策兰在这部诗集里的另一首诗中最后写道:在人(Menschen)的彼岸,还有歌可以唱。歌对策兰来说意味着希望和安慰,本来策兰一直强调(比如在《子午线》,策兰的不莱梅文学奖获奖发言中),犹太人也是Menschen,人,有尊严的人,但在上述那首诗中,策兰似乎放弃了与德国人的争执与斗争,他把希望放在了人的彼岸,也许是阿克拉*的地方?在希望中等待拯救与安慰? 那么,这里“将来”的彼岸,将来以北,又有什么?有歌可以唱?这里策兰只给出了诸流,它们一定流淌着,一定寒冷,但是并未冻结,所以“在将来以北的诸流中”,“我”撒出网才有可能有所捕获。当然,在“曾在”之流中我们也可以撒出网,但是流动已经冻结,我们撒网时更需要足够的重量砸碎表面的坚冰,进入到冰冷的过去。 于是这撒网并非“我”独自能够完成,在第二行,出现了“你”来限定我撒出的网。哪怕是在未结冰的河中,撒网捕鱼也需要给网压重,否则网会漂在水面上,但压重是个技术活儿,轻了网会漂在水面上,重了网会沉到河床,两种情况都捕不到鱼。于是伽达默尔会在《我是谁你是谁?》中说,“你”的犹豫与踟蹰是因为“你”在盘算究竟放多重的东西去压重。于是,踟蹰仿佛是由技术层面的考虑带来的。 但这里“你”用来压重的并非石头或别的什么,而是石头写就的阴影。这里的德语很微妙,既可以是用石头写就的阴影,也可以是由石头写就的阴影。这巧妙地对应了石头的两种可能性,沉默或者沉默的人们。“写”指向书写和诗歌,也指向语言,“石头写就的阴影”是以语言完成的压重物,但靠的是沉默无声的书写。这样完成的“阴影”究竟是什么?有光才会有阴影,否则就是绝对的黑暗,于是,在苦难与伤痛的记忆与书写中,阴影呈现出来,而同时呈现但并未提及的,是光,是拯救。我们在《换气》这部诗集最后一部分只看到一首诗,这首诗的最后用创世纪和约翰福音的语气说道:有光。拯救。 于是,“我”撒出网捕捉的,也许就是光和拯救。但也许又并非直接的光和拯救,这两者太过光耀,“你”不敢相信能获得这样的至福,所以“你”的踌躇与犹豫其实并非出于捕获技艺上的盘算,而是对捕获这件事本身怀疑,踟蹰,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去和“我”一起尝试。但“我”在这里也许想要捕获的并非直接的光和拯救,而是一个“为你和我作见证的词语”。这一词语不同于格奥尔格的“我”在《词语》一诗中找寻的词语:
我把从久远或梦中来的惊异 带到我国土的边际
并一直等到灰色的诺安 在其源泉中把那名字寻见——
之后我紧紧地用力将它抓住 而它闪耀并开遍全土……
有一天我带着贵重精致的珠宝 在美好的旅程后来到
她长久找寻后让我知会: “此处没什么在深底上沉睡”
在其上它从我的手中逃脱 我的国土从未把珍宝收获……
于是我悲伤地学会放弃: 词语缺失之处无物存立。
在格奥尔格的诗中,寻找的是命名的名字,找寻的地点是源泉之底,并且并不是“我”去捕捉,而是由命运女神诺安去代为寻找。 而策兰的诗中,在诸流中艰难捕捉着的,是“我”和“你”,在“无人为见证者作见证”的情况下,只能艰难捕捉那“为我和你作见证的词语”。这语言既不一定是“母语”德语,也不一定是“父语”希伯来语,这语言,是燃烧着的拯救之光。 我是谁?你是谁?“我”是孤独的捕鱼人,“你”是一个“可以倾吐的你”,也许是巴赫曼,也许是策兰的女诗人朋友奈利·萨克斯,也许是马丁·布伯,也许是“大犹太人”阿多诺,但也可能是“我”自己,如同狄多死前与自己的对话。这个“你”在犹豫,是否要去一起捕鱼,另外,第四行开头那个神秘的mit,究竟是“用”石头写就的阴影,还是“与”石头写就的阴影一起给网压重?也许是不能承受重负,但也可能是最后的尝试,在塞纳河上,在米拉波桥,他纵身一跃:
这一次 你从流上的凝虹撒出 最后的网 并轻轻压上 自己
附注:
文中提到的阿克拉可参考策兰《罂粟与记忆》的第一首诗,拙译如下:
旷野中的一支歌
那时一个花环以阿克拉地区的灰黑枝叶编成: 在那里我勒转黑马并挥剑刺向死亡。 我还从木杯中喝阿克拉泉源的灰 面甲放下冲向天的废墟。
因为天使们死了阿克拉地区的主瞎了, 没有一个在梦中为我看护那些正在这里走向安息的。 月被击毁,阿克拉地区的小花: 于是绽放,那些赶得上荆棘的,那些戴着生锈戒指的手。
于是我最终必须俯身以吻,当他们在阿克拉祈祷…… 哦那时夜之锁甲低劣,有血正渗过锁扣! 于是那时我成为她微笑的兄弟,阿克拉的钢铁基路伯。 于是现在我仍然称名仍然感到双颊上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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