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久地为
福楼拜的一句话而感动不已,他说:“我不过是一条文学蜥蜴,在美的伟大的阳光下取暖度日,仅此而已。”我相信,一名作家,他不应该有过多的欲求,他能够“取暖度日”就足够了。
我借用他本人的话,把这位作家定义为“文学蜥蜴”,也就其在文学上表现而言。一方面说明他的写作是冷血动物式,他追求的是对于世界对于人世客观冷静的描述;另一方面,他的写作态度而言,从来就没有疾风骤雨,他的写作进程相当缓慢,他对谋篇布局、遣词造句精益求精,这可以把他归入写作爬行科。
1880年5月8日,居斯塔夫·福楼拜撒手人寰。左拉在他的吊唁信中无不揶揄地说,鲁昂(福楼拜的家乡)有五分之四的人不知道他,而其余五分之一的人则对他深恶痛绝。他没有完成他的最后一部小说——《布瓦尔和佩居榭》。葬礼以后,共有13位诗人作家等文艺界人士前往鲁昂吊唁这位世界级大作家。迷信的追悼会主办人认为13人不是一个合适的数字,于是派人到大街上搜索,经办人被拒绝几次,终于拉到一名度假中的士兵。但那位士兵并不知道福楼拜是谁,但他想会见参加吊唁的诗人科贝。
1821年12月12日,居斯塔夫·福楼拜出生在法国鲁昂,这里是诺曼底大区的省会,位于法国西北部,塞纳河下游,距巴黎140公里的路程。之前,他的两个哥哥相继夭折。父亲福楼拜医生甚至为他准备好一小块墓穴。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孱弱的孩子活了下来,他反应迟钝,满足于手指放在嘴里,一坐就是几个钟头,脸上显露的“几乎是愚蠢”的表情。用萨特的话说,他不折不扣是“这家的白痴”。
1844年,23岁的福楼拜癫痫病第一次发作,只好中断他在巴黎的法律学业,蛰居到他家位于鲁昂远郊克鲁瓦塞镇的住宅中,成为一名“宅男作家”,这种被迫的蛰居也为他带来写作上必要的孤寂和安定。随后,癫痫病不时地拜访他。“每次发作,”福楼拜精确地描述自己的感觉,“就像神经系统的一次出血……是要把灵魂从肉体上夺走,是一种严刑拷打。”他不得不接受医生的建议,他放血,吞下药片,输入药液,按规定进食,禁止烟酒……这个尚未进入社会的年轻人,从此就迫不及待地从繁华社会中隐退,他是克鲁瓦塞的隐士。他的情人路易斯·科莱戏谑他说,“那么,你就像个姑娘让人看管起来了?”这一疾病直接导致母亲要耗费一生精力来照顾这个弱不禁风的作家儿子,这也直接导致了福楼拜终身未婚。当母亲去世后,他写道:“在这最后两个星期里我才感觉到我可怜的亲爱的老母亲是我最爱的人。她这一死仿佛我的部分五脏六腑都给撕裂了。”这也让我们想起另一位伟大作家母亲,那就是博尔赫斯的母亲。1938年,博尔赫斯眼睛严重撞伤,加之遗传的家族性失明症发生作用,他开始逐渐失明。从此,他就由母亲帮助,从事文学活动。从1938年到1975年,这37年时间内,博尔赫斯就是依靠母亲无微不至的关爱和帮助,才得以完成其一生中最重要的文学创作活动的。伟大的母亲不但以惊人的爱心照料他的起居生活,以惊人的耐心为作家儿子读书、念报、记录及整理文稿,还以惊人的体力(出于对儿子的热爱,体力似有神助),不顾七八十岁的高龄,陪博尔赫斯上街散步,甚至上班、出国访问。母亲对于儿子的爱是无条件,如果摊上一个患病的作家儿子,母亲就会无意间成为为人类文学作出巨大贡献的生活赞助人。迫于无奈,福楼拜与博尔赫斯的母亲都成为这样的人了。
1846年,年轻的福楼拜还在怀疑自己的文学能力。他宣称:“假如有一天我真要亮相,那就准是全副武装。”他把写作看作一场战役,他必须有所准备。
1851年9月19日,这是一个现代小说史上最为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一天,福楼拜开始写作《包法利夫人》。写作的过程异常痛苦,福楼拜说,写这本书,我像一个人在指关节上都压了铅球弹钢琴。这与他一而贯之的写作态度有关,他在日记中写道:“作品可不是像生孩子那样生出来的:作品是像金字塔那样建造出来的,有一个长期思考的计划,然后是大块大块的砖石叠着堆起来,这是一件劳累得使你汗流浃背的旷日持久的活儿。而这一切都不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它就是那样屹立在沙漠里!它却是那么惊人地直插云霄。”
1852年一直到1854年10月,福楼拜继续写作《包法利夫人》,他定期与他所谓的“缪斯女神”路易斯·科莱约会,这个频率大概是两三个月一次,可称为“情人季度约会”。他们两人在气质上几无相似之处,美学观点上更是水火不容,福楼拜与科莱相处如此长的时间,大大超出了当时人们的预料。在这期间,福楼拜给科莱写大量令人炫目的信,至今,这些书信无论在艺术上还是思想上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但科莱总是抱怨:“居斯塔夫给我写信从来不谈别的,只谈艺术——或者谈他自己。”做伟大作家的情人,科莱似乎只有倾听的份,她只能被迫接受福楼拜关于艺术关于自我的絮絮叨叨。我甚至臆测,包法利夫人的身上是否流淌着这位科莱小姐的血,在性格或精神上也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福楼拜关于写作的很多格言已经成为后世作家的座右铭,比如著名的“天才来自坚韧的自律和长久的耐心”。这也是他自身的写照。1856年,漫长的劳作终于告一段落,《包法利夫人》脱稿。4月,出版人兼主笔杜刚以两千法郎为《巴黎杂志》买下这部小说。杜刚给福楼拜写信说:
你的小说要在杂志上发表,交给我们作主好了;我们觉得不可不删削的,我们就替你删削;……文笔不够引起兴趣的。……你如果不相信我们的才分,至少也该相信我们在这上面的经验和我们对于你的爱好。 福楼拜在信后写了一个词:荒谬绝伦。10月1日,《巴黎杂志》开始刊载《包法利夫人》,分六期发表。因为《巴黎杂志》删除部分段落,引起争论,在12月15日的杂志上加进一篇作者的抗议书。
1857年1月,法庭起诉,控告杂志的主笔,因为他发表了《包法利夫人》;同时控告福楼拜,因为他是这一有伤风化小说的作者。杜刚和福楼拜到处活动,试图制止起诉。29日,在巴黎第六轻罪法庭为《包法利夫人》诉讼案辩护。2月7日,宣告无罪。1857年还发生了另外一件对于文学作品的诉讼,这一年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出版,法庭以“亵渎宗教”和“伤风败俗”的罪名追究作者之罪。法国现代主义文学的小说与诗歌的肇始之作竟然在同一年以被诉讼,以被控告“有伤风化”的面目登上文学史舞台。
1863年起,福楼拜在每星期六下午开始接待客人。从1877年起,福楼拜作为小说家卓越地位已经明白无误地为下一代作家所承认。他开始享受一生中短暂的荣誉和膜拜。星期六接待日成为文学界的一件大事,出生于美国游荡于欧洲的作家亨利·詹姆斯也去拜访这位大师。
作为19世纪也是有史以来的最伟大的文体家,福楼拜一直像一个“愤青”一样对资产阶级的种种作派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他无不激动地宣布“所有思想卑下的人都叫做资产者”。批评家朗松打趣地批评福楼拜说:“(他是)对资产阶级怀有浪漫式憎恨,但生活却极为资产阶级化的作家。”
作为已经写出《包法利夫人》、《萨朗波》和《情感教育》的小说大师,进入垂暮之年的福楼拜对世态愈加厌恶,讨厌公共事务、小市民习气和文场虚名。这种厌恶在他身上发展成愤世嫉俗。他需要用一部爆炸性作品来报复周围世界的愚昧与丑恶。讽刺是他熟稔的写作技艺,对待世界,他这样说:“我嘲笑一切,即使是我所最钟爱的。没有一个事实,一件事物,一种感情或者一个人物是我所没有用我丑角般的滑稽欢快地加以调侃的,就像用一只铁滚轴辗过布匹使之产生光泽。”通过“嘲笑一切”,他提取了人世的精华,并铸炼出真正的艺术品,经过擦拭使一切事物、情感、人物产生光泽,散发出迷人的气息。
1874年8月,准备了两年时间的福楼拜开始新的小说《布瓦尔和佩居榭》的创作,显然这是他渴望已久的“爆炸性作品”。福楼拜的企图是如此明显,他的野心是如此宏伟,他要用这部作品包围和征服整个世界。在他动手写这个小说之前,他的好友、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就曾委婉地劝说他不如写一部短篇小说为好。但,这位倔强的小说家注定要一意孤行。
小说的同名主人公是两个相交莫逆的公文抄写员。佩居榭得了一大笔遗产,两人便辞去工作,到诺曼底乡下买了一座农庄,自学各种学问,开办罐头厂,说了许多蠢话,遭遇不少挫折。最后他们心灰意懒,为了打发日子,重新干起抄写的行当。不过他们不再抄写公文,而是记录他们听到的,或者读到的,乃至在名家笔下遇到的种种不自觉的废话、蠢话。他们自己未必意识到这些话有多么乏味或愚蠢。
同时代批评家蒂博岱指出,布瓦尔和佩居榭与包法利夫人,与《情感教育》的主人公莫罗一样,因其生性愚蠢,注定要在生活中失败。他给予创作者福楼拜以深深的理解:“他从他们的愚蠢本性引出一种与他自己的本性一样的批判本性。在把他自己变成他们之后,他把他们变成他自己。于是在他们的思想里发育了一种不妙的能力,使他们能看到愚蠢而且对之再也无法容忍。”一方面小说人物是愚蠢的,另一方面作者必须亦步亦趋,成为一个“愚蠢之人”,自己批判自己以达到批判小说人物的目的。
然而,可惜的是,这颗炸弹并没有正式完工:他的去世,导致这部小说半途而废。人们在他遗留的档案中发现了没写出的最后两章的大纲,其中包括一部《庸见词典》。
编写《庸见词典》的想法,其实早于对《布瓦尔和佩居榭》的构思。早在1852年,福楼拜在给路易丝·科莱的信中写道:“我又回到一个老想法:编一部《庸见词典》(你知道这是怎样一部书吗?)序言尤其令我兴奋,根据我的构思,它本身就像是一本书,我在里头攻击一切,但是没有一项法律能因此找我的麻烦。这部词典将是对人们赞同的一切的历史性颂扬。我将证明多数永远有理,少数永远有错。我将把伟人送给所有笨蛋去糟践,把殉道者送到刽子手的刀下,而且用一种极端夸张的、火箭喷发一般的文体……”作家逝世三十多年后,才经编辑整理在法国正式出版。《庸见词典》嘲笑“资产者”的种种成见、偏见、定论,福楼拜这位力图超越时代的创新者,早就想把当时的世态揶揄一番,今天看来,仍对人性有着辛辣的讽刺意味。
《庸见词典》是福楼拜对自己生活时代的揶揄,对人性辛辣的讽刺。法国的版本上还配上著名的漫画家夏瓦尔所作三十幅漫画,更具喜剧效果。
正如福楼拜自己所言:“在整本书里,将没有一个词是出自我自己的。一旦读了它,人们将再也不敢讲话,深怕会脱口漏出一句收入这本书里的话。”
我想从书中随意找几个词条:皮包:夹一个在腋下,就有部长的派头。胡须:力量的象征。胡须太多会导致秃头。可以保护领结。动物:哎呀,要是动物能说话就好了!有些动物比人聪明。
幽默和嘲讽是无法言说的,因为它们包含隐秘的智慧和内心的会意。只有请你自己去看《庸见词典》,坐在人群之外,你可以窃笑。正如朱利安•巴恩斯说,福楼拜是一头“在自己洞穴中的熊。”这头熊不紧不慢,优雅地鞭打着他的19世纪。
通过流言、绯闻、传记和作品,我们拼凑出小说家福楼拜的如下形象:他是一个资产阶级内部的反叛者,第一个现代主义小说家,浪漫主义的屠夫,一个小说创作的革命者(巴尔扎克和左拉无疑在不经意间就是革命的对象),乔伊斯和普鲁斯特精神上的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