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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第二首诗的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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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05-17  

木朵:第二首诗的流连




游修觉寺  
杜甫

野寺江天豁,山扉花竹幽。
诗应有神助,吾得及春游。
径石相萦带,川云自去留。
禅枝宿众鸟,漂转暮归愁。



后游  
杜甫

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
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
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
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




  想象自己是一个有过去的、有经验的过来人,要比一个初到乍来、具有新鲜感的人更踏实更深邃。你第一眼看见的事物,第一次接触到的对象,当然可以立即写成一首诗。但你所抵达的地方,所目击的审美对象,很可能视你为过客,只有一次相见的缘分。看上去,你为此写下的诗是即兴发挥,被一种陌异的、惊讶的美学力量所左右。你只看中最吸引你的那一部分,而不能看得更多,看得更全,除非你有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机缘。一见如故,有这种可能;数面成旧,更有可能。第一次会面看起来拥有无限的可能性,你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参与进去,和你的审美对象构成一对一的对话关系,但实际上,有鉴于首次见面所必然附带的局限性,你不可能看到二者关系的全貌。出于一种惊讶美学的考虑,你最有可能选择的是最醒目的元素、最愉悦的线索,而一时顾及不了其他。尽管这个时候拥有诸多的可能性,但是一经选择,舍弃的成分也无比巨大。很明显,初次见面缘分太浅。这样的缘分厚度决定了一首诗张力的弹性。当然也不排除天资卓越的诗人只瞅一眼就缘定终身,就一语道破眼前对象所富含的一个最基本的原理或真理。但多数情况下,一个合理的建议在于,诗人应当虔诚地第二次故地重游,接受有过一面之交的人、事物或地方更深情的托付与教育。
  当你意识到你可以第二次抵达那个地方,接触了那个人,触碰那个事物,你就顿然发现同时拥有两个自我形象:一个是先入为主的已经写过一首诗的自我,一个是要与之较劲的更具有深度的意在后来居上的自我。后者是一个过来人形象。他可以通过第二首诗一改往日的体悟与观感,以一种更为周全的策略将第一次的观看所留下的缺憾加以弥补。至少第二次在观看的角度与深度方面要有所超越。第二首诗不仅仅是对第二次看的一次忠实的延续与记述(有时第二次看并不能写出第二首诗),还至少包含另外两个方面的志向:其一,要实现对第一首诗的超越,要写得比第一首诗更好,要补全第一首诗留下的缺憾;其二,要包含看了又看的一种道德自律和伦理要求,要完成一次关于“看什么”之后的“为什么看”的终极解释。如果说第一次看有某种缘分的考虑,那么第二次看就要强调一种责任与资格。这里所说的“第二次看”绝不是指同一天之中早上看了一次,晚上又看了一次,而是相隔多时(多日或多年)的两次看之间的对峙。第二次看其实对应的是第二次抵达,不只是强调看的次数与频率,而是涉及到了关于第一次看所生成的看与被看的二者关系的再度反思。第二次看的范畴除了类似于第一次看所瞩目的对象与环境之外,还包含了对第一次看这个行为和第一首诗这个作品的打探。
  第二次看既可以理解为对第一次看的形式与内容的完善,看到了第一次没有看到的一些情况,也可以理解为基于第一次看来加深对看的意义的探寻,对观看者命运的质询,以及对被观看者能否再出现一个新的分身的考察。第二次看之所以成立,就在于一个前提:两次看之间存在差异。这种差异既可以是内容上的多寡之别、形式上的繁简有异,也可以是思量上的密度不同、情感上的浓淡悬殊。假设所看到的人、所接触到的事物、所抵达的地方必有一首诗与之吻合和对应,而这首诗必须分多次来完成,那么,第二次看所产生的第二首诗就是在所难免的递进,就是必须拨冗去完成的进度。第一次看带来第一首诗,第二次看带来第二首诗,两次看两首诗殊途同归于那首应得之诗,这也是一个理解两首诗关系的角度。但如果你第二次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却无法挣脱出第一首诗设定的框架,就好像一切要说的都已被第一首诗所涵括,你已经无力写出第二首诗,没有办法有更新的感受,做不出什么有益的补充,就说明你的第二次观看是乏味的、浅薄的。次数已经变得不重要了,唯有等到下一次你能写出第二首诗时,才能反证出你的的确确第二次来到了这个地方。第二次的观看之所以能成立,列入清单,不是指游历上的计数与打卡,而是指第二首诗的产生,要不然,即使你年年去这个地方却只有第一首诗,也不能说你去了两次。
  第二首诗的观念既是一个实践的产物,也是理论上的一个准备。第二首诗绝不是停留在嘴角上的念念有词,说又未说,而是要赶紧付诸行动的必写之诗:在原有基础上写出不一样的诗,或者摆脱原有思维框架戛戛独造另一片风景。第二首诗强调了一种实践能力,且不说还包含了自我超越的抱负。但很明显,作为一个醒目的界桩,它也在屡屡发出召唤,要求当事人对熟视无睹的事物、反复照面的对象、时不时要去的地方务必小心谨慎,再度从中发现诗意。不仅如此,第二首诗在诗学观念上也警醒诗人要注意打破现有框架与戒律,通过再一次越界,再一次濒临,再一次抵达,来实现“一”之后那个被称之为“二”的进度。概言之,第二首诗写出之际,三个目标可以同时达成:作为实践的第二首诗,作为召唤的第二首诗,作为重置的第二首诗。对第二首诗的理解绝不能仅仅停留在思绪上,而必须通过具体的文本实践去实现,并在实践中加深对它的属性与可能性的研究。有鉴于第一首诗已经生成,在第二首诗的创作进度中必然要达到的两个目标就是,一为对应,二为超越。也就是说,第二首诗在诗学诉求与讲究方面,要写得比第一首诗更完美,至少不输给第一首诗。最次都可以将两首诗当成一个对应模型或组诗中的两个平等成员来看待。诗人心中要有第二首诗的位置,也要给第二首诗一个名分。
  并不是说,第二首诗是第一首诗的终极目的地,是对第一首诗尚未释放能量的再度释放,尚未抵达境界的稍后抵达。甚至我们完全可以不要将第二首诗当成一个补救的对象看待。第二首诗显然带有区别于第一首诗的动机和向往而来。在特定情况下,诗人完全可以忘记他曾经就某个审美对象或某个地方写过一首诗,在一种全然不知的状态下写出实为第二首诗却觉得是第一首诗的再度之作。要么结合第一首诗来理解自己,要么抛开第一首诗来重塑自己,这就是第二首诗要面临的实际关系。对于读者来说,只读到眼前的第二首诗,却能明显感觉到诗人此前写过另一首诗,但那首诗可读可不读,仅在眼前读到的这首诗中,已经获悉了诗人前后有别的两个形象。在眼前之诗中,读者明显感觉到这就是第二首诗,而且已经囊括了此前所写的现在一时难以找到或者遗失的第一首诗的精义。因为有了第二首诗,才有第一首诗这样一个叫法,而不是相反。当第二首诗出类拔萃、出手不凡时,第一首诗仅仅是在文本追溯与对比上有一点点吸引力,读者并无兴致要重返第一首诗所搭建的基本框架,有第二首诗足矣。第二首诗可以单独存在而完全撇清纠缠在第二和第一之间的繁琐关系。只不过读者可以省事,但诗人自己却无法割舍第一首诗奠定的基础与印象。那个在第二首诗中获得超越和升华的诗人仍然忍不住会回望早先写下的第一首诗,并默默地向它致敬。
  也许第一首诗写得太客气周到,要将最初映入眼帘的、热情款待自己的周边事物一一写进诗中。好几个最活泼的元素割舍不了,必须为之搭配成对,引入句向联(行)的转换关系之中,要将人与外在事物之间的最初关系打磨一番,以便自己能够更为惬意地置身其中,成为有资格与之周旋的、能力匹配的诗人。但是来到了第二首诗,就不必这么腼腆和客气了,完全可以抛弃俗套,直奔主题,甚至可以不要去照顾周边元素的心情而自顾自地揣度着自身的命运轨迹:自己为何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第一首诗中出现的那些周边元素不再是纯粹的歌咏对象,一跃而起,成为了诗人命运跌宕起伏的见证者。同一个地方的同一朵花,现在获得了一个今非昔比的对照机会。这是一个来之不易的进度。现在盯着那朵花看。第二次的看明显包含了第一次的看或者说第一次的看回荡在第二次的看的进度之中。第二次的看强烈展示出两个层面的内涵:昨日之花或昔时之花一度款待过诗人的初访,确认了花与人的初步关联;今日之花变成了一个见证、一个中项,从纯粹的被歌咏对象转化为见证当事人生命升华的一个知音。不仅如此,这朵花还要向抽象之花跃进。花已不再是土壤之中的花,已经变成了语言之花、记忆之花和永恒之花。即使没有第三次的抵达,只要在日后的某一天打开诗卷读到第二首诗,诗中之花会第三次绽放,猝不及防之时,说不定会引得诗人老泪纵横。
  第二次的来到意味着一种确定性的发生。如果说第一次的出访促成的诗篇中还有某种如有神助的美妙感受,将自身的抵达与周边事物结下的缘分当成尽在掌握之中的老天安排来看待,明显洋溢出某种幸运儿的激奋心情与侥幸心理,就好像所抵达的这个地方所有事物都在欢迎自己的来到,甚至都来不及分清周边事物中哪一个成员对自己更好一些,诗人大包大揽接下了所有的好客之情,完全将自己当成了一个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宾客来对待。这里确实有一种令人放松的宾至如归的感觉,自己来得真及时,天造地设,这是最好的安排。当然诗人的细腻感受不在于自己贸然闯入是否惊扰了本地事物,他也能明确体察到这些事物并不是一直在等待他的来临。但是,当他真的出现于此,这些事物非常慷慨地包容了他,接纳了他,款待了他,使他由衷地感受到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的愉悦,不禁反思起自己何德何能,到底拥有一种怎样的能力和资格,能够享有这样的待遇。而为了回报天地万物的厚爱,他必须将自己的出现理解为本地事务的一部分。他要将自己的生命光华投掷于此地,成为此地属性的一员。就当即写下的一首诗来说,他必须将本地事物的性质与特色表述到位,将本地事物与他初次接触时双方的表现予以报道。如何写好本地事物,彰显出是其所是这一审美诉求,这就是诗人必须完成的功课。唯有完成得出色,他才与有资格与本地事务平等相待,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写第一首诗的时候并不能确定这是第一首诗,而很可能认定为唯一一首诗。所以当时诗人必须瞪大眼睛,将最醒目的元素、最激烈的感情、最妥善的形式一举拿下,蕴含其中。来到此地,他要朝两方面运思:其一,所在之地,是其所是,哪些相对稳定的元素与形式构成了其基本轮廓与组织?如果它是一座寺庙,那么称其为寺庙的元素受到了怎样的笼络与照顾?其二,身在其中,与之匹配的当时真实浮泛出来的情感形态与进度,如果说步入了一座寺庙,那么要考虑的就是,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里的人的思想感情是否符合这里的一草一木的动静与表示?两个方面合起来说,就是主宾双方的相互示好。作为客人,作为闯入者,诗人要赞叹这里好那里也好,或以寺庙为中心,谈论它周边环境的禅机盎然、妙趣横生,要么挑出山门前的一朵花为中心,画出三四个精妙的同心圆。找到一个明确的主题,不假思索,直奔而去。这个时候确实有一种万物皆有备于我的与有荣焉的切身感受,一张事物清单跃然纸上,花花草草、鸟鸟虫虫都已经井然有序地陈列在那里,现在无非是以一位诗人的目光再做一次排列组合,四五个元素采撷过来,不难衍生出活蹦乱跳的诗句。作为游客的诗人无非是将地理意义上的一草一木转化为纸面上的一草一木,忠实于它们本来的面貌,细致入微地予以刻画就可以。
  周边元素对诗人的款待可以理解为在尽地主之谊,但是诗人除了要将它们各个形态予以刻画之外,还要诚恳地谈论自己的所得。自己既是被诗神眷顾的幸运儿,还是恰逢其时途经宝地的弄潮儿。我来得正是时候,我看到了这一切,这一切合乎我的心意。这就是诗人此时此地的真切感受,无需掩饰,直接流露出来即可。由于要照顾到周边元素的相映成趣、花团锦簇,诗人忝居其中也只能成为与其相融的一员,并不能凸显出自己作为一个强有力的诗人的独特之处。诗人谦逊地成为了它们中的一员,平视而非俯视,参与而非疏离,其人所得恰等于它们所给予。诗人还没有去考虑自己能给予它们什么。因为就在二者相融之时,万物自有其运行规律,恬然自得,并不全然为了服侍诗人而忘乎所以。诗人能亲眼看到这一规律与现象,足矣。他的实力就是记录他所看到的运行秩序以及他思忖到的运行原理。万物齐一,似乎有一个对等于诗人心目中的诗神那样的中心(主宰者、引领者)在整顿着所有的事物。诗人加入其中的不是一个俗人或一个高僧的意志,而是来自诗神所赋予的能量。他替诗神发声。他擦亮了一草一木的眼睛,协助一草一木也能看清自己周边的诗意。如果禅机已被它们所获悉,那么诗人的来到就是添加一份诗意的说明,既然它们本来就已经充满了诗意,诗人要做的就是尽快地揭示出这一本相。
  诗人来这里既不是找一个落脚点,也不是找一个安乐窝。他意识到自己只是这里的一个过客。尽过客的本分足以使自己成为一个应对自如的过来人。他的来到或出现既使当地事物为之抖擞精神,呈现出物与人之间的良性互动状态,同时作为一个诗人立足于此,又完成了对当地事物未曾入诗之遗憾的弥补。作为一个过来人,作为一个看客,他通过插足当地事务而拓展了人生疆域,与此同时,扎根于此的万千事物也拥戴出部分代表完成了语言上的形象塑造。人在本地事物中,本地事物在人所使用的语言之中,相互照面,共同塑造。诗人这时并没有完全放下架子,还必须迁就于对方,体察对方的善意与深意,这是第一次打交道都应有的为人处世的原则。当一首诗形成了一个闭合状态,却又发现某些情致未予以言表,这时诗人追悔莫及,却又无力回天。幸好诗自古以来都具有以小见大、以点盖面的能力,从不以追求面面俱到为荣,也无心于大包大揽。点到为止、举重若轻,正是第一首诗常常追求的审美目标。虽然这时并没有以后再来、故地重游的打算,更别说为之再写一首诗的计划,但是关于第二首诗的邀约已经隐隐发出。第二首诗并不必然要求第二次来或第二次看,但最好跟就同一个景点写作的第一首诗在创作时间与切入角度上有所迥异。基于同一次看写出的第二首诗并不多见。
  诗人出一次门写两首诗也不成问题,但在同一趟旅程中,紧接着写的第二首诗并不能称为诗学意义上的“第二首诗”,而只限为一个标题下或一个组诗中的第二个成员。从创作实践的角度来看,诗人出一趟门写了一首诗,并不能穷尽他的所见所闻,但只要这首诗的品格优越,诗人称心如意,其实就对得住他的这一趟出行,这首诗就标志出了这次出行的高度。如此一来,诗人并不强求要有更多的诗参与其中。他乐于呵护这首诗的高度与密度,与一度抵达的景点的广度相抗衡。除非他意识到了这首诗没写好,有必要再去一探究竟,于是第二首诗呼之欲出。一个被称之为“后游”(或“又观”)的诗的标题赫然入目。这个标题的附近仍然能够听见上一次出游所写之诗的足音,就仿佛看见了两首诗之间的衔接之处,一条明晃晃的边界画了出来。诗人正从第一首诗的那一侧向另一侧跳了过来。除非他有超强的记忆,本来他不必往事重提,完全可以忘了原先写的一首诗。然而醒目的边界总在提醒他注意这注意那,并递给他一个二者关系模型让他好生端详。的确,他伫立边界之上,首先要澄清的问题就是,即将写出的第二首诗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一次什么可以不写了,什么却必须记得去写?后发之诗有没有能力后来居上,实现诗意与诗艺双方面的超越?如何给第二首诗定位?这一系列问题已令他踌躇满志。
  第二首诗是对第一首诗的诠释和返回,而第一首诗奠定了与之相关一切吟咏的范畴。第一首诗的先发优势已不容篡改,无可置疑。诗人立足之地所有的事物皆在第一首诗中若有若无地存留,只要你去找就能够找到,这是第一首诗给予的最宽广的承诺。即使在字面上你找不到某一个事物,但它会以有意的亏欠与缺失来告诉你,它其实在这里获得了寄存。存在于斯的事物并不全然以肉眼可见的形式显示出来。更别说第一首诗催发的记忆与情感总是能够让诗人回到无尽的清单之中。现在,当诗人重新踏入一座寺庙之时,寺是什么寺,就已经不再是第一次见到的那样一个客观之物,而是被第一首诗所歌咏过的一个熟悉之物,寺庙已经被定性过一次,已经变得不纯了。诗人再也无法绕开第一首诗直达寺庙的或然状态之中。如今的寺庙总体认识中已经包含了诗人初游时留下的足迹与心声,寺庙已经被阐释过一次。诗人已经难以从已被铭记的寺庙中转向不可名状的寺庙之中。最可能的是,诗人一旦跨入寺庙的总体范畴之中,它首先提醒或给予的就是诗人当初立足于此的形象。诗人即便不去记住那些琐碎的形象或记不全,但寺庙里每一个角落都在恢复诗人历历在目的清晰感受。并使诗人陷入一种有待之中,而必须付出更多的心力,以便与此地诸君的殷勤匹配得上。它们一个个都在等诗人再来,并且终于等到了。
  昔日看上去去留无心的云朵与鸟雀现在都在瞩目诗人接下来怎么表示。你怎么又来了?你有什么资格重来?那个一度厚此薄彼的诗人现在面对今昔对照下的诸多事物又能否一碗水端平呢?原先事物所构建的秩序如今还能援用吗?这里到底存在多少种秩序?秩序之中的主题还是原来那一个吗?愁容满面的诗人这一回能否变得更为释然呢?现在,诗人抛下的一缕视线撞击在本地事物之际反馈过来的光亮都是双重的。必须分清哪一层光亮是此时此刻看见的,哪一层光亮是属于早先所寄存的。诗人此刻所写的其实是两首诗。是两步并作一步走,是两首诗同时写入一首诗之中。这的确属于跋山涉水所挣来的第二个机会。一个补救的机会,一个精进的机会。如果在现实处境中,诗人的确心情上更为愉悦,已见改观,那么倒映于诗中的前后变化就顺理成章了,并不是装模作样。第二首诗对应的不仅仅是第二次看的进展或针对第一首诗做出不同安排,还应伴随“第二个人”的精神面貌,与之同频共振。第二次置身于寺庙中的人的变化是主导性的,为此所写下的诗是见证性的。第二首诗的确在沿袭、引用、迁就第一首诗,在步其后尘,在第一首诗断然截然的地方继续跨出去强有力的一步。
  置身其中,成为怎样的人,诗人面临两个方面的定夺:其一,朝着物是人非的这个立意靠拢,外在事物仍然如旧,但来到此地的人第二次踏入同一片区域已今非昔比,变的是人,而物是恒量,诸多事物皆在原地等待诗人的再度光临,并随时为第二次来的诗人的行动内涵赋能(事物是衡量人的一个尺度);其二,人不变而物变,吃了定心丸的诗人来到宝地所见到的看似执着不动的事物却内蕴骤变,诗人此次看到了和上一次不一样的东西,但他并不理解为这一差别增益了他的能力,很有可能,他是利用这一差异或新的发现,来推导自己拥有的潜能是何等深邃(人的潜能成为测量万物深浅的一个尺度)。当然,诗人还有第三个选择,那就是万物齐一。第二次来,诗人一改昔日人与物的对峙关系而混同于本地事物之中,成为本地事物的一部分(诗人成为了本地的人物),并通过游走的边界不断外溢而使本地事物不再局限于本地范畴,一扩而为大地事物的一部分(本地事物借助诗人的脚步向非本地性进发)。或热烈或冷静的事物款待过诗人,使诗人获得了一个临时的落脚点,心灵得到了一次慰藉。但是诗人的回报又是及时的,这些事物的形象和属性皆可尽数装进诗人的心中,得到一张用法清单的照顾。要么同一类事物分两次出现在诗中,要么同一个人分两次去得到一张用法清单。
  两首诗构成同一张法力无边的用法清单,这里既有物的功绩,也有人的辛勤。既要注意第二首诗加入进去的元素与力量,又要关切到第二首诗悄悄抹去或减弱的动静与形象。第二首诗最应加入进去的是本地事物应有的本性与姿态。如果在第一首诗中有所遗漏的话,这一次就必须找到一个补救的机会。事物是其所是地生长于斯,极有可能在诗人头一次来到此地之时,它们个个都热情洋溢地展开了怀抱,只是诗人当时视野受限,并不能照顾到全部成员,甚至对方有一些含蓄的表达都没有在意。直到第二次,收拾好人的视野盲区,无私的景物才以新鲜的活力映入眼帘。它们可一直在等待诗人。等待诗人回头,等待它们所等待的人知悉等待的无尽内涵。或许在第二首诗最要动真情的那一刻,诗人的的确确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值得等待的人。随之而来的效果是,在第二首诗中,诗人要减弱的就是自己的悲愁情绪。减去,肯定是一个必然的趋势,也是一个谦逊的姿态和应有的礼仪。但减多少?这是一个需要讲究的问题。在事物的慷慨面前,诗人不由得同等地回馈,并宣告自己全部的忧愁已随之减去。这是一个可以体验到的刻度与幅度。诗人没有丢失这样一个与之相握言欢的机会。在第二首诗中要减去的悲愁,恰恰来源于第一首诗的隐患和未了情。最初诗人所定下的缘分归结于万古愁的生发,但现在领教了事物的好意之余,他明白了自己的愁绪该归自己收拾。
  不断地回归第一首诗所打下的江山和划定的疆域,这是第二首诗必须肩负的重大使命。这是积极的态度。消极的说法是,第二首诗再怎么做都无法逃脱第一首诗撒下的烟雾或者梦魇。第一首诗的扎根之功与第二首诗开枝散叶之功可以同日而语。围绕一首现成的先入为主的诗,紧随其后的诗不可避免地要被冠以“第二”的称谓。但并不是说在水准上必然屈居次席,无法争先。从二者关系上来说,第二首诗所面对的无非是与第一首诗或平行或进化或颠覆的作法。一个更巧妙的说法是,第二首诗既可以为第一首诗找到一个圆心,也可以为第一首诗划定一个圆周。在第二首诗有意无意、若即若离的种种作法中,或多或少包含了对第一首诗的反思与评议。简言之,第二首诗在写作进展中收悉了第一首诗的用意,并要给出自己对第一首诗的态度。倘若第一首诗问世之后得到了读者褒贬不一的反馈,作为这首诗的作者,如果还需要再做补充声明,这个时候写第二首诗,要比当众辩论更管用更奏效。第二次出手写下的诗就包含了第一首诗所隐含的诗学主张的澄明与展露,并将未曾言表的创作宗旨投放在毁誉参半的边界上,以正视听。第二首诗的出现对应的是本地事物的能量仍可汲取(题材的无限性)以及诗人潜能仍可挖掘(深度写作的可能性)。即使故地重游,事到临头,诗人再也写不出第二首诗,也不能否定第二首诗的存在。因为“第二首诗”的说法在这个时候往往等同于“更好的诗”,只是一时难以得到它。何时将第二首诗本身当成一个景观来观览,何时就能够痛痛快快地得到它。
  第二首诗还包含了另外一个意向。就是在它之前根本不存在另外一首诗。第二首诗是诗人两次到访同一个地方所写下的唯一的一首诗。之所以这首诗被称为第二首诗,是因为他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假设自己写过了一首诗,或者早已预料同道中人会写怎样的诗。时时提防自己重入俗套之中或陈词滥调之中,这就是第二首诗的诗学动机。诗人早已写过其他的纪游诗,尝试过某些具体可行的写法,但现在,当他来到一座新鲜的寺庙之中,一个新的目的地,他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去写了。以往的写法浮现眼前,形成一张初具规模的用法清单。他突然感觉到厌倦,保持警惕。他决心为这张用法清单增加一个新的项目。最初看到的一幕竟然同步包含了最终才有的反思。一首歌咏所游历之处本地事物的诗竟然同时总揽了对个人写作经验上一张用法清单的认知,这将为第二首诗的呼之欲出提供何等恢弘的气度。诗人眼前所见的事物已经叠加了一张用法清单,就好像他获得了全知全能的视角,看见了昔日的多个自我,再怎么看每一地的具体事物,无论他曾有多少种看法,现在他都有能力有信心再增加一个与众不同的看法。一个超凡入圣的想法激励着诗人:在他看见了什么的同时,他还要站在更高的维度看见刚才这个自己何以看见这些事物。以一首同类之诗作为出发点,来拓展出第二首诗的意蕴空间,这是可行的,也是一种常规做法。以第二首诗的写作进展来重新理解以往所写的同类之诗,以及那张虚无缥缈的用法清单,以及自己整个生命历程中写下的所有的诗,这也是可行的,但非凡力所能及。

202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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