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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终身难忘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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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03-05  

木朵:终身难忘的钟声




保罗·策兰:数数杏仁
DeepSeek 译

数数杏仁吧,
数数那些苦涩的,将你守夜之物,
把我也数进去:

我曾寻觅你的眼睛,当你睁开而无人注视你,
我纺过那秘密的线,
线上有你想象的露珠,
它们滑落进罐子
被守护,那些无人领会的箴言。

唯有在那里你才完全步入属于你的名字,
以确定的脚步走向自己,
钟架里沉默的钟锤自由摆动,
窃听来的向你撞击,
逝者也将手臂环绕你,
你们三人共步于暮色。

使我变苦吧。
将我数入杏仁之中。





  杏仁所指的是它成为杏仁的那个场地同时所发生的一切实况一切动静,也是它何以至此所贯通的时间洪流中依次涌现的人物关系的总和。杏仁既是它自己,也是它与他者的关系;既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既是一个有待观察的对象,也是一个已经完成了观察的目标;既是一个观察者,也是一个被观察者……它有太多的形象,太多的可能性。当它在一首诗的开端,作为一个被施以某个动作的对象出现时,关于它的一切,关于它与某些当事人之间的关系,都必须在这一时刻得以宣示,得以爆发了,仿佛时间洪流中所积蓄的一切力量都要在这一刻得到揭示。没有什么比杏仁更适合在这里昭示一个契机了。是时候数数了。但由于从一开始它就处于一个宾格的位置上,成为被清点的对象,成为一连串数字中的具象,它显然失去了一个先机,不是以一首咏物诗(中的主角)的名义亮相,而是作为一个象征、一个意象、一个策略现身了。更何况它还不止一个。它是它们(家族相似性)的列举与总括,它无法从一堆杏仁中成为独特的一个,而必须规整于所有杏仁中的普通一员而被得到理解。它既是一个空间的对等物,预示着在某个确有其事的地方,杏仁位于人事活动之中,成为了人的命运轨迹的见证者;它又是一个时间的标注者,在何年何月发生了什么,物是人非之后,杏仁以种属(持续繁衍而不绝种)的名义,跳过时间的符咒而获得了永恒,凡有杏仁处皆见时间的咬痕。
  杏仁成为了一个由此及彼的中项。去数它,既是一个愿望,也是一个命令。作为去数一数的一个对象,杏仁要么预示着一个开端,诗人准备要去咀嚼什么,他要知道即将面临咀嚼的对象到底是怎样一个状况,有多少数目,值得用怎样的肚量来承载它们;要么预示着一个尾声、一种冗余,吃得差不多了,还剩多少,就好像经历过一场变故之后,杏仁成为了一个幸存者形象,通过数一数它们的存量,以便能够由少及多复返到它们当初那个最大的数目之中去。清点当下的数目意味着一次追溯之旅的展开。数数意味着怀念或者悼念。在数数的缓慢进度中,往事历历在目。摒弃掉作为被清点的对象杏仁的内在属性或人为赋予的色彩,仅凭数数本身这样一个看似呆板的动作,就能够唤起对往昔岁月的回顾。数数在这里,就是一个回忆装置的启动。一旦进入了数数的环节之中,回忆装置就不可逆转地启动了。更别说,数数作为一首诗的开端,已经毫不迟疑地被赋予了某种单纯数字以外的含义。数数在这里并不意味着辗转难眠时为了尽快睡进梦乡所做的一个机械策略,多多少少免不了沾有一种为了打发难捱的时光而必须从单调乏味的数数动作中获得个中滋味的意愿。这有一点像睡觉前数羊或者在发呆时背诵圆周率,那一套动作,那一种仪式感,只要这样去做,就不仅仅是在数数,还包括当初这个习惯养成时其他人物形象的并存与共振。
  空无一物的单纯的数数也行,如果有杏仁加入进来成为被数的对象更好,要知道无论是数数,还是数杏仁,这一做法并不是平生头一遭。在这里,很明显对应着人生早期的另一些数数或数杏仁的场景。数数或数杏仁被历史化了。单纯的数数太乏味了。但一旦杏仁掺杂进来,就变得有滋有味。毕竟枯燥的数字没什么可修饰的,难以附加情感的线索,但杏仁则不同,杏仁是可修饰的。从句法上来看,“数数杏仁”这个四字短句是可以扩展成为“数数什么什么的杏仁”一个相对长一点的句子。这就是杏仁的魅力所在。可以说数数能让人快速入眠,但是数数杏仁则可能有相反的效果:即使再困乏的人都可能因为眼前出现了有待清点的杏仁而一时睡意全无,显得异常清醒。杏仁在这里作为一个被清点的对象,突然变得发达起来,一跃而成为一张用法清单。杏仁很容易摇身一变,不再是它自己,而变成了更多信息的载体。仿佛谁都可以临时加入到杏仁的团队中来,成为杏仁的一部分,尤其是这个正在数杏仁的人可以带着他的情感迅速加入杏仁的表格之中,把自己一并数成为一个数。杏仁在清点的进度之中,不断地被修饰、被对应、被异化,乃至于变成了一股洪流,要将当事人当时可能想到的一切都席卷进去,成为一个杏仁矩阵。诗人当然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这样一种席卷的力量,如果他足够清醒,就必须赶快生发出一种抗拒的作用力,与之保持对峙。
  杏仁以它极为强悍的洪荒之力将此时此刻的当事人的心智夺取而坠入往事无底的深渊之中。诗人肯定不允许自己完全被吞噬掉了,乃至于一时体验不到陷入当下的某种清醒的近况。在他看来,往昔与今日应当五五分成,他必须同时感受到当下的状况也能够值得一数,并能与历史上的杏仁的灿烂色彩相媲美。他不能失掉当下的自我,彻底迷失在往事的空洞之中。现在,我们要观察的就是,诗人的把持力到底如何,他如何在往昔与今日之间保持平衡。这是这首诗的一个关键看点。也就是说,在他数杏仁的进度之中很有可能将自己也数进去而出不来。这当然是作为当事人的某种危情,但冥思中的诗人并不等同于数数的当事人,他一定得想办法找到一个进退自如的办法,不至于让此时此刻的自己丢了魂似的,被杏仁完全拖拽进历史洪流之中而难以自拔。除非他甘愿沉溺于此。从诗的文法运动这一角度来看,诗人将自己数进去,这是一个必要的环节,就好像当下之我要和往事中存在的我或我的家人相向而行。现在我必须赶快进入杏仁的矩阵之中,与往日中的那些亲人撞个满怀。把自己也数进去,这不是一个代价,也不是一个梦魇,而是必要的一个进度。我不入杏仁谁入杏仁?因为我是幸存者。活在当下,唯有我有能力也有资格复返到他日亦如此数数杏仁的奇特情景之中去。这个被最新数入杏仁矩阵中去的人是一个新人,因为这一次是最新的一次,也可能是代价最大的一次。往日情景要在这一次的清点中得到再次确认。
  将自己数进杏仁之中去,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能力。现在权且就当诗人已经将自己数进去了。就好像诗人经由一道咒语进入了过往的历史管道之中,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赖此才能与历史中已经存在而现今可能消失的人共语了。杏仁这一时刻既表现为历史化的一个进度,可逆的进度,又表现为一个被拓展的空间,可藏身的空间。在这一个被拓展出来的可逆空间中,诗人当然可以与其中的某些人相遇。于是,一个难以确定身份的第二人称“你”(诗的第二行出现的“你”显然没有第二个小节出现的“你”那么醒目)以对话者的形象亮相了。这个“你”既可以是过去的“我”(更早时期的诗人本人),也可以是诗人的一个亲属,比如他的父亲。“你”究竟是谁?读者并不要过于迫切地想知道,只需要徐徐跟上诗人叙述的节奏,了解到这里需要一种对话的氛围(或一个对话的角色)即可。只要观察接下来诗中的“我”想跟这个刚刚出现的“你”开启一场怎样的对话,二人相见会说些什么。他们之间要说的话可能在诗人的心中已经酝酿许久,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妥善的机会一吐为快。现在杏仁帮了大忙。在杏仁所创造的时空环境中,他终于可以一诉衷肠。读者要更看重这样一个文法运动的进度与形式,意识到这里有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对话机缘,而不要太在意这两个本来很亲密的人再次见面到底说什么才好。毕竟这里牵涉到某种私密的色彩或者语言的风格、倾诉的基调,诗人肯定在这里要更浓烈地呈现出他的措辞特性。这里所说的话有可能不是对读者直接倾诉,而是以一种更为亲昵的声调向至亲之人倒一倒苦水。
  “我曾寻觅你的眼睛”这个说法就太委婉,太私密了,也有一种颠倒时空的错觉。但这里确实是一个理解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的契机。这个表述是一种过去时态,表明诗人不是现在,而是在过去的某一天,想去找到某一个人的存在。如果这个被寻找的人恰好是一个更早时期的自我,那么这里就存在三个自我的相互查看:正在数杏仁的我,过去某一天在寻找某样东西或某个人的我,以及那个值得一看再看的早期的我、特殊状态下的我。通过数杏仁这样一种仪式,将现在的我数进去了我的历史之中,现在的我与过去状态中的多个我的形象不期而遇。此我与彼我、新我与旧我纷纷相遇了。如果我能找到一个过去的我,当然也能找到过去的我所环绕的那些人际关系了,包括过去的我膝下承欢时的父母形象。简言之,当下数数杏仁的我不是那个发出寻觅动作的我:寻觅这一动作在过去的某一天已经发生了,作为曾经存在的一幕被现在重新数点出来了。数数这一动作被寻觅化了。接下来寻觅的动作也要变成眼睛睁开的那一刹那间的种种情景了。经由寻觅这根线索来到了眼睛睁开的那个时态和境况之中,过去的那个人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无人之境。这个时候,他的眼睛以及他眼睛里所含的所有情感都无人能看得出来,没有人寻觅至此来看一看他的眼睛。即便要得以被看,也要在很多年以后仍然由我自己以数数杏仁的一个时机,才能看到这一幕,看到自己曾经如入无人之境的那份窘态与绝望。
  在这里,在语感上,这个第二人称“你”有可能因为泪眼朦胧而含混为所有值得被看的过去的人,甚至包括他的父亲。你被泛化为同样处于无人可看无人来看的所有的你。很明显,无人之境需要得到重新观看,也需要得到重新救赎。毕竟在那个地方,绝对的孤独导致了某种情感上的缺失,深陷于此的人不至于什么人都看不上或者是被什么人都看不起。这一定是出了什么状况。如果当时没有办法从中摆脱出来,获得拯救,或者一解风情,那么现在年富力强之后,境遇改善之余,拥有一个更好的机会去重新打量那样一个窘态,并穿越时空将陷入泥潭的所有的你拽出来。这将是一个讲述往昔情景的契机,要开始切入到过去的泥潭之中去,这也是一个清污或洗礼的契机,那些被污浊或污名的历史状况现在要重见天日般地得到谋划,得到必要的纠正。我原来做了什么?我原来没做什么?现在必须由我正在做什么来得以补救、清洗、完善。如今的诗人要做到心中有数。所以,在如今的我和过去的我之间必然存在一次隔空对话。所有过去的我形成了如今的我,而所有过去的我现在又变成了闲置的对话者“你”。令人惊诧的是,在我和你之间有一道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现在必须在二者之间搁放一些其他的物品才能填满这一天堑。我对你的理解就必须通过我和你之间有什么不同、我能给你什么来加以重塑。我的也是你的,你的也全部属于我。要达成这一良好效果,就必须在我和你之间构建一条联系的纽带、一座彼此重新沟通的独木桥。
  在无人之阵或无人之境中,你的眼泪就像露珠铺满一地。我到过那里,以造访者的形象,并将所有的蛛丝马迹都纺成了线团,包括可以想象的露珠一样的晶莹之物。没有什么情况和内容能逃得过到访者的纺织。与其说现今的我是一位能工巧匠,不如说整全的我才是那一个说到做到的人,说来就来的人。当我说我把过去的一切都纺成了线,这绝不是一种虚妄,而是一种应有之义。这是整全的我完全可以做到的。所有过去的我所牵引的秘密的线不足挂齿,都可以被整全的我纺成线团,予以示人。事情总要发展到这一步。过去的我总要抵达如今的我。你眼睛里所饱含的热泪所看到的景象现在都要通过整全的我所纺织的线团由远及近地进入一个容身之地,以便将曾经所发生的一幕幕全部珍藏起来。如果非要给这个容身之地一个命名不可,我可以将它临时称之为陶罐。不过,坠入陶罐的所有线索再也不能称之为原来的那个名称,而必须将它们通通转化为可言说之物,才能一件一件陆续拿出来予以列举,向未来一次又一次讲述。于是,进入陶罐之后,所有过去的讯息包括你的热泪都已融化为箴言,尽管在一段时间内它们仍不被人们所领会。这一点是相通的,无人注视的眼睛现在变成了无人领会的箴言,质量是相当的,但毕竟事情在朝可以更好理解的方向发展。转化之功当然跟整全的我的修成密切相关。唯有如此转化,已在伸手不可触及的地方(包括你的热泪)的过去的你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在陶罐中现身,因为陶罐近在咫尺,是现实之物,触手可及。
  如果陶罐能保存杏仁,那当然同样能够保存过去岁月里的真知灼见及珍贵影像。关于你的一切都可以储存在陶罐之中。一旦进入陶罐的这个虚拟空间,所有进驻的对象都能够化作有待未来岁月人们去领会的箴言。如果要问,还有怎样的容器比陶罐更好,那就是诗了。如果要问还有怎样的言语比箴言更高级更值得时时去领会,那当然是诗了。当陶罐的形象生成,当箴言的形象出现,它们无一例外都离诗不远了。诗既是容器,也是箴言,可以将刚刚出现的一切跳跃之姿尽数收纳,使之成为诗的一部分。我曾苦苦寻觅的慧眼,我曾倾听过的低语,现在都可以被诗所储存,所保留,所守护。“唯有在那里”指的是哪里呢?在陶罐中,在箴言中,在诗这里。“无人”提供了一种担保,提供了一种氛围、一种确认,恰恰在无人之际,在这里在无人领会的诗中,所有未被领会的一切内容都在这里成为它自身。不被领会,不被其他人所领会,就是不被外界所染指、所污染、所侵蚀,唯有如此,才可以我之为我,你之为你:你可以完全走向你的名字。你将成为整全的自己。你的名字所涵盖的内容在无人领会之时成全了自己。不寄希望于有人领会,在某个自我领会的封闭空间里自得其乐,必须完成这样一个关键的进度,在这里,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我终于成为(成全、成就)了你,你也终于成为(成全、成就)了我。你的名字或者你的名声也将成为黝黑的陶罐,也将成为自闭的箴言,以便将归于你名下的一切通通收纳在内。
  好歹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走向你本身,走向你自己,并通过这一走向确定你保留了这样一种可能,幸存这样一种可能,你足以凭借这几乎唯一的可能唯一的境地抵达自身,皈依自身,就好像为人子者能够走向自己,为人父母者同样可以在这一通道中走向他们自己,凭此一家三口就可以齐聚在一起,复原成一个完整的原生家庭。这个被营造出来的场所不位于此时此地,而是在强劲的回忆之中生成的某一个虚拟的地带。在那里,如果你一时难以给这个地方命名,最终你会发现它越来越像诗之名。那个数一数杏仁的进度之中是一个难得的去处,但是仍然多多少少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必须让诗收编它们,使得一家三口都朝着诗的这一个确定的方向走近,走近,走近,毕竟在他们之中,那个最小的生命,那个为人子者,已经是一位技艺精湛的诗人。残破不堪的、备受折磨的血肉之躯要走向那个浑然一体的、健健康康的身体之内,复原之,稳固之,纪念之。被走向的那个确定的本体是完整的,每一个有所损伤的体魄都要先走向他的完整的身躯,再走向一个完整的家庭,最后齐聚于一首完整的诗中。可见,走向自己,这是关键的第一步。先由罐子后由箴言所创造的秘密空间终于迎来了明确的脚步声。有人正走向这个空间。这个空间被这一阵脚步声所信赖。解决了空间问题,解决了确定性问题,终于看见了“走向自己”这一可能性的兑现。现在,请无所顾忌地、勇敢地走向自己。
  于是,走向自己成为了一个新的进度。可以在这里停顿下来,细细打探一番,看一看如何才能更好地走向自己,或者说,在走向自己的这一进度中,能够发现什么样的动静?这个走向自己的破碎的自我将凭借什么重新复原为完整的自己?如同过去的历史被杏仁化了,而此时的走向自己之旅也被钟摆化了。一个钟或钟架或钟锤或钟摆或钟声的形象出现了。它既是时间的象征,也是可视之物造成过某种伤痕的对应物。钟摆这东西,哪个地方没有啊?它仿佛同时并存在三个空间之中,一下子向走近自我的这个进度中带来三股时间的湍流。它既在现实的数数杏仁的房间之中,也在怀念的气流所徜徉的空间之中,也可能在某个令人窒息的集中营之中。要知道,钟,本质上是时间的象征,而时间无所不在,时间之流卷积在一起,叠加在一起,你根本分不清你现在正进入了哪一个分支之中。钟即中也。你总得在一个特定的时间之中。即使你有三个分身,你也会在三个状况之中,而每一个状况所在的地方都能够清晰地听到钟摆机械晃动所造成的无情的声音。钟锤在它待在的钟架所形成的闭塞空间里看似是自由的,不会遭受人为的损害,但它又是笨拙的、麻木的。它发出的声音所包含的意义要被它周边形成的声音来诠释。乃至于在某个地方发生的鬼哭狼嚎的声音,也被钟声所铭记,在很多年以后,当事人每每听到同一种钟声,就会想起那一声声鬼哭狼嚎。钟声所带来的周边动静的刻度令人终身难忘。
  现在,走向自己的你应当从无数的钟声中分离出你最想要的那一记钟声,以便为你的成长、复原、皈依,输送一份类似凯歌的伴奏。哪怕这一记钟声是你窃取而来的。这个时候不要再顾忌是否有人在附近窃听你的脚步声,窃听你与可能存在于此的家人的窃窃私语。声音太庞杂了,有好听的,有难听的,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有令人长舒一口气的,现在请过滤出一种最纯粹的声音,最安静的声音,以便在它的伴奏中,在它的环绕中,让你彻底地走向自己。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忐忑不安,请在这一关键时刻,想象出你的父亲能够伸出他的臂膀,将你抱在怀里,让你获得一个安全的容身之地。务必克服时间中恐惧的声音,必须从凝视钟摆的不安(每一个准点的声音都对应了不祥之兆)中跳出来。然后回到一个无比安全的三人团聚的时刻。在那里,钟声响起,一家三口准点出发,有规律地、有节奏地一起出去散步。你务必走向这样一个时刻的自己。一个为人子者安安全全所待在的那个时刻。这一记钟声被标注为极为安全的,是完整的,是其他噪音无法侵扰的。因为在你的记忆中,确确实实存在这样一个时刻,存在这样一个确定的钟声所标注出来的安全时刻。现在,你无非是带着一身的疲惫走向那个时刻,义无反顾地走向它。在那里,你不仅能找回自己,还能找回你在三人之中那个最值得环绕的自己。所有不纯的钟声都将将你推向至纯的钟声之中,使你最终能够抵达至福之地,抵达那令你终身难忘的钟声所对应的美好时光之中。
  你的确拥有过这样的难得机会走近过自己,走进了令人终身难忘的钟声之中,但这样的机会屈指可数,来之不易。(而另一些终身难忘的钟声品类繁多,成为了挥之不去的梦魇。)乃至于你变得如此贪婪,想一次又一次走近它。你也知道要再一次走近它,你得要有某种资格。你得有一个热身活动,你得进入某个玄妙的状态之中。而在这里,你的切身经验告诉你,数数杏仁的这个动作中就包含了这样一种可能性。但光是数数杏仁肯定不够。这不是一个计数动作可以简单了事的,也不是一个将杏仁从罐子里倒出来又数回去的往返的、单调的动作所能激发的。要重返团聚的时刻,必须找到某种极为精准的、苛刻的对应感受。在这里,诗人仿佛明白了,走近完整的自己所剩不多的机会就在于“使自己变苦”,使自己变成杏仁之一,被数进杏仁之中,数入陶罐之中,数入箴言之中,数入钟声之中。但问题在于:什么是苦?怎么才能使自己变苦?怎么认识到自己正处于一种不苦的状态之中?缺乏了一种苦的应有之义,去跟早期的苦保持匹配、对应,就会显得力不从心。唯有苦者才能知苦,才能回到苦海之中,才能领悟苦的真谛吗?这当然也是一种自查的时刻,作为一位幸存者,必须随时反省到自己怎么不苦了,怎么体会不到早期命运状况中的痛苦或苦难了,他人之苦怎么再也体验不出了。这并不是一种故作姿态,刻意将自己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刻意在恢复和平的岁月里制造一阵骚乱。但确实要找回早期生命体验中的那种苦楚并不是那么容易,它随时会消失,更何况确实已经有人痛苦地消失了。
  苦苦求索于一种关于苦的语法,这就是“使我变苦吧”这个祈使句所明示的一个正当要求。这里当然有一个关于苦的或吃苦的伦理原则:你要知道历史上人们吃过的苦头到底有多惨,你就要在自己身上找到一种与之匹配的、对等的苦涩滋味,或者说你得要有尝得出苦头的味蕾。但这绝不是说要再度深陷类似的苦海之中才能重提或重新体验曾经吃过的苦,不管是自己亲身体验到的,还是自己父母避之不及的。在这份祈求中,的确有一种以退为进的决心和勇气。因为诗人所提出的这个要求,它所面对的实施主体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神,而是随时振作起来的自我。我完全可以“使我自己变苦”。只要我有过数数杏仁就将自己数进去的经历,这样的经历就可以当成一种涉苦的经历。这是一条秘密的通道,每一个苦孩子都不能遗忘。一旦关闭,万劫不复,再也无法重返那团聚的时刻,再也无法走近完整的自我。“使我变苦”这个祈使句不仅仅是强调了苦的必要性,还强调了“我”在句中的位置要显得谦卑,要有一种记忆力,要担当一个义务,不要忘了“使我变苦”这样一个随时如钟摆晃动起来的决心。更别忘了在这里还有一个“变”的动作所要求的身份上随时的转换。你不能变得更甜,或者变得健忘。你必须实时提醒自己变苦,自己拥有变回来变回去的这一条通道。尽管在天之灵并不希望仍然活着的儿子余生苦不堪言,自顾不暇,难以释然,但这里所说的苦并不是生活中可见的药或者烙铁或者侮辱或者无能所对应的苦的滋味。这里所说的苦,是一条秘密的通道,是一种神奇的语法,是必须时时刻刻向苦而写的晦涩之诗。由苦入甜易,由甜入苦难。从不苦变回苦,从这苦到那苦,从个体之苦到总体之苦,从一时之苦到永恒之苦,还有可能吗?

202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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