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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何处是鄜州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02-16  

木朵:何处是鄜州




月夜
杜甫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一百五日夜对月
杜甫

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
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
仳离放红蕊,想像颦青蛾。
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




  神州大地哪一个地方看到的月亮都是同一个月亮。却因为看月亮的人不同,或者想象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正在看同一个月亮,月亮就开始有意识地赠与不同的人不同的光辉与形象。月亮被优化了,被私有化了。进一步来说,在一个仰望皓月的诗人的愿力推动下,月亮成为了一个中项,成为输送爱力的一个秘密通道。通过它,无可阻挡地将诗人的心智之光传送到神州大地的任何一处。而这一次诗人选定的是鄜州。选择鄜州的原因极为简单,因为那是爱人之所在。于是,在地理意义上的长安与鄜州之间千山万水的阻隔被取代了,取代它的正是以月亮为夹角的一个观看的角度所弹射出来的折射之光,这光芒毫无阻碍地直抵两地之中的另一地。月亮受托承揽了这一份差事,将两地仰望着的目光连缀起来,形成一个锐角,并完成必要的心灵感应与能量交换。月亮慷慨地承诺以“今夜”(择日不如撞时)的名义完成这一次跨地域的链接。当身处长安的男方以诗人的名义凛然出现在月光之下意识到今夜恰是一个表明心迹的机会时,他就将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目光投寄给了月亮。今夜不可辜负,也不可错过。今夜是无数个夜晚中一个特殊的夜晚,是被选中的一个夜晚,是要先借助月亮,然后借助诗,来重新诠释的一个夜晚,弄得不好,它就会成为无名的夜晚,弄得妥帖,它就会成为永恒的夜晚。
  诗人首先觉察到的“今夜”的主题会是什么呢?这当然是一个考验。月夜之中的乡愁算是一个相对宽泛的主题,月夜之下想念自己散落各地的弟弟们也是不错的选择。但要是设法用来思念自己的爱人,这样一个相对狭隘与贴切的主题又会怎样呢?专门用一首诗来思念自己的妻子,这样的表白能够搭建出一个扎实的抒情模型吗?应当慨允妻子单独在一首专门为她所写的诗中亮相。妻子理所当然地成为一首诗的主题。一旦强劲诗人在月光之下想到了这一点,凭其能力就不难达成这一愿望。这并不是一件难事。尤其是当他设想到妻子在同一时刻也有可能在仰望星空并托月亮捎话给另一地的丈夫时,这样的心灵感应就为这首诗输送了一份巧劲。某种换位思考的设计思路就映入眼帘了。这首诗的第一缕月光就照着诗人上路了。因为诗人首先抓取的就是另一地(鄜州)的月光,而不是他眼前的(长安)月光,这样一个选择,使得这首诗一开端就充满了喜悦。这是一种创作的激情,这也是诗学上一个视角设计的讲究。它来得如此迅猛,乃至于诗人不得不跟随鄜州之月去看到可以看到的鄜州的动静。鄜州这个地名出现在诗中,尤其是出现诗的第一句,确实有那么一点语惊四座、石破天惊的味道,因为这可能是第一次也有可能是唯一一次提起鄜州之名。提起它,仅仅是因为爱人当前正在此地。
  于是,长安月显得更为逊色了,显得销声匿迹了。与之一起退却的当然是诗人那个略显枯槁的自我形象。本来仰望星空正是一个整顿自我状态的良机。自己待在长安这个地方,到底混得怎么样,到底面临怎样的困境,本是一个反观的契机,然而,只要有鄜州之月这个念头一闪,长安月下所有景象顿时化为乌有。此念一生,诗人已经感觉到了去描绘一个再怎么真实的自我形象都显得索然无味。没有什么比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妻子的形象描绘出来更重要。如果此前一直缺乏一首以妻子形象为主题的诗,或单独写给妻子的诗,那么今夜就是一个补偿与兑现的机会。这个机会既是给丈夫的,也是给诗学的。或许“妻子”这样一个称呼或字眼曾在诗的某一句中出现过,但从没有在一首诗中以一个专门的主题存在过,一想到这个情况,怎么不让人心头一颤?正是借着月光下的浑身一颤,得到了清辉凛凛的教育。从诗学的角度来看,夫妻之情如果不能在一首诗中得以明确与展现,就很可能存在两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其一,世上真的有坚贞不渝的夫妻之情吗?夫妻之情是情感的一种基本原型吗?夫妻之情与手足之情相比,在可写性方面会显得捉襟见肘吗?其二,作为夫妻关系中的一方,诗人缺乏一种描写夫妻之情(或交代自己如何爱与被爱)的能力吗?诗人解释不了夫妻之情吗?
  知夫莫如妻。写一首诗给妻子看,或在一首诗中描绘出妻子的形象给这首诗的读者看,都会有妻子这样一个真实的人、内在的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只要稍有失真,就会被这双慧眼识破,而使诗人陷入窘境。或许是因为夫妻之间太熟悉了,关系太真实了,乃至于真的要在诗中谈论这样一种情感与关系,反而有一点无从下手的感觉。真实的对象总是乏味的,很多情况下,诗人应对乏术,无能为力。一个丈夫在他写给妻子的诗中,如果将他对妻子的感情有意抬高,失了分寸,或表达得过于笨拙而不能恰如其分,都会被妻子这样一个评判者看在眼里而有所嘀咕。这当然会使得诗人在创作时有所顾虑。因为这样的诗有一个苛刻的第一读者,不容易蒙混过关。当诗人想象这首诗的读者是他的妻子时,他就要准确描写出妻子的心境与形象并力争得到她的认可,在这一认可中完成一次爱与被爱的双向交融。当诗人想象这首诗的读者是同时代诗人时,他要传递的就是他有能力处理好夫妻之情,不但在世俗生活中稳稳当当,而且在诗学上掷地有声。可见,在一首关乎夫妻之情的诗作中,出现了两个评判尺度:一个是爱力(没有爱,怎么写夫妻之情都是瞎扯,都有做作的成分,也招架不住,驾驭不了),一个是愿力(夫妻之情缘何可以成为诗的主题,向同时代诗人示范如何才能出色地写一首关于夫妻之情的诗)。
  鄜州月确立了今夜的基调,也落实了相思的视角。一切的愁思顿时获得了一个中心,并使身心两地的聚散离合得以一宿就能完成。很快,出现了两个方面身份上的转换:其一,诗人由一个纯粹的赏月者、一个孤独的看客化身为一轮明月悬挂在天际,等待心爱的人看见它,使自己成为一个赏心悦目的对象;其二,诗人化身为他的妻子,换位思考的模式启动了,因为能想见妻子正如他这般独看着一轮明月而使得彼此的独看凑合成永恒的对视而获得无限慰藉。接下来,读者确实要小心辨认诗人是一会儿作为月亮发话(通过月亮的一系列属性来为他本人张言),还是一会儿作为妻子一诉衷肠(借女方的心声来比拟一个丈夫的无限挂念)。月亮从茫茫大地上找出两个独自去看它的人,并为之牵线搭桥,使他们各自独看的意味凸显之际,又使得两地能够达成一种彼此慰藉的互看效果。诗人通过设定闺中独看的妻子形象一下子混同了三个独看者模样,另外两个就是他本人和正在读这首诗的同样可能进入赏月状态中的个别读者。诗人即他人,他人即诗人,经过这样一顿操作之后,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倾注在闺中独看的诗人妻子身上。这个女人的确不容易。但人人都还想再看一看诗人设计出这样一个闺中独看的女人形象意欲何为,能搞出一点什么新花样来,这一份独看又有什么异常吗?
  读者不知不觉接受了独看的这一现实情况。这事就成了。夫妻双方抛洒在两地的两份孤独对于其他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是再小不过的事情了。但是,一旦诗人巧用心智将孤独与无所不在的明月挂钩,这份孤独就不仅仅关乎个人的利益,而且涉及到能够看到明月的人所组成的精神共同体的范畴。孤独明月化,这的确是诗人的胜算。两份孤独,暂表其一,诗人当然明白,只是笼统地叙述妻子的孤独并不能完成诗学上的关键一跃,必须在视力难及之处想象妻子正皱着眉头,摆平一摊子家务事,也就是说,必须有关于妻子的一些具体的情节与心理活动被设计出来,才对得起她所养成的那份孤独的盛况。身边的孩子还太小,还不足以替他们的母亲释怀解忧。对于母亲抬头望月的这样一个姿态,他们根本不会留意。他们还没有能力参与到父母所构成的心灵事业之中来。但他们嗷嗷待哺的实际状况着实会增添为人母者的孤独感,孤立无援的心境总是被要吃要喝的哇哇叫逼得原形毕露。这个时候真的想冲着月亮大喊一声:男人为什么还没回来?他究竟在哪里?月亮当然知晓一切真相。但它闭口不言,并不会向毫不知情的妻子通告她的丈夫被叛军抓在长安逃不出来。掐指一算,离家一个月左右,情况就变得糟透了,事态怎么发展已不可预料。丈夫给不了妻子一个合理的解释。回家会成为遥遥无期的行程吗?
  可以确定的是妻子的确对长安方向有所张望,甚至可以设想妻子也能够零零散散听到时局与战事的变化。至于长安的沦陷,不知道是否也被她听进心里去而使之夜夜难以入眠。她的确在主动地怀念自己的丈夫,这是同样在怀念自己妻子的诗人能够强烈感受到的,再冰冷的月光都无法抹掉这份感知力所透过来的温度。只是这样一份肯定的情思被身边人给漠视,给否定了。只有经得起否定的思念才可持久,尽管在这里予以否定的只是小小的未成年人,而不是村庄里的其他成年人。这首诗来不及塑造一个邻居的形象,或者借动荡的时局有意散布一些流言蜚语。诗人自然懂得妻子经受了考验,当妻子抬眼望月之时,她的爱意就已经坚不可摧。妻子忙里偷闲看月亮绝不是为了写一首诗,而是预判到了丈夫会在同一个夜晚因为这一轮明月而写一首诗,甚至她在心里都已经预定了这一首思念之诗。她配得上一首应许之诗。或许是,诗人想尽可能减弱自己良心上的愧疚而不在这样一个思念的进度中夹叙拮据的家庭状况,尽管这样一来,更添妻子任劳任怨的贤惠形象,但是对于今晚重点要塑造的知音形象来说有可能会构成噪音。今夜描绘的不限于糟糠之妻,而更是患难见真情的知心爱人。今晚只想纯粹地描绘出妻子的完美形象,哪怕暂时不识人间烟火也愿意。
  夫妻之情得以彰显除了在家庭功劳簿上给妻子记上头功之外,就是要出色地描绘出妻子的真实形象。诗人不要觉得难为情,也不要以为这纯属私事,不足为外人道尔。如果是丈夫说给妻子的悄悄话,关起门来卿卿我我即可。但如果是诗人以诗的方式向妻子告白,就涉及到诗的伦理与纹理了,就要敞开来阐述身为诗人的丈夫是如何理解夫妻之情的,能否为夫妻之情这个诗学主题添砖加瓦。这个时候,作为被歌咏的对象,“妻子”公私兼备地成为了一个诗学对象。诗人必须毫不吝啬,同时也出手不凡地为妻子正名:除了给她一个应有的名分,还要塑造出足够丰满的形象。不能让她在身为诗人的丈夫最珍贵的作品中毫无头绪可言。确定了这是自己的妻子最光辉的形象之外,还要为理解“妻子”这样一个普遍性称呼的形而上意味灌注最坚固的基座。毕竟在同一轮明月照耀之下,在同一个夜晚,天下有太多的夫妻隔空相望,为对方揪心不已。这不仅仅是一个个例,还充满了普遍性的动人的传奇色彩。甚至可以说在这首诗里面,诗人有那么一点点炫技的意思:人皆可以向自己的妻子表白爱意,诸君且看我是何等的发挥。今夜在对妻子的理解进度上的确要撒上一缕与众不同的清辉。它本来只属于自己的妻子,但因由于已经进入了诗学的公益范畴,而极有可能普遍化为天下所有贤惠妻子共有的一个经典形象。任何对妻子的歌咏随之而来都无法绕开这浓墨重彩的一笔。
  现在的问题是,给妻子设计一个怎样的形象呢?知妻莫如夫。诗人在给妻子设定一个真实的自我形象同时也在给自己定型。在妻子的形象之中必然包含着一个看上去一直在心智上与之匹配的丈夫形象。尽管他没有在字面上显露出来,但在内秀之中仍然可窥从一个丈夫视角塑造出妻子形象之后一次回眸之际本身的处境与形象。由于妻子的形象不是即时显现的,而是由一种历史画面和生活经验共同参与绘制的,诗人在给定这个可敬可爱的形象之时,其实就包含了对妻子品行的肯定与褒奖,似乎在总结性地给妻子绘制一幅肖像。尽管不知道妻子今晚在做什么,但可以知道婚后生活中妻子一直在做什么,现在是时候做一个阶段性总结了。妻子今晚的形象必然包含在一贯以来的总体形象之中,现在要描绘的不是今晚的单一形象,而是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总体形象。从可想象的视觉形象上来看,妻子想必已走到户外,抬头望月,凝视夜空。无论是她身体上所散发的气息,还是她五官上具有怎样醒目的特征,以及她步态上有什么讲究,或者一直以来每逢月圆之夜妻子有一个怎样的惯有小动作,再就是独立于大地之上,被冷冷清辉所覆盖的那样一种寂寥感……种种情况皆可为妻子形象出谋划策。也谈不上要斋戒沐浴一番,但确实有那么一种心有灵犀的仪式感,现在二人都来到了户外,相向而望,借助月亮这一个中项,已完成彼此心灵的相互探照。
  从写作的策略上来讲,诗人在设计妻子形象方面确实有太多的选择。读者要理解诗人最终的选择,不妨亲自做一个实验:就在你读到这首诗的这个时候,假如你的妻子不在你身边,现在尽你最大的想象,猜一猜,你的妻子正在做什么,在以一个怎样的形象塑造其本身?你能不能捉对连句为你的妻子构建一个富有对称性色彩的形象出来?妻子既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带着她的肉身与精神而来,也是一个信息量充沛的载体与符号,你可能在以往尽最大力量注视过她,理解过她,但现在当你被要求去设计她的一个形象时,却慌了神,因为你从来没有准备好(一直没有把妻子这个抒情符号当一回事,一直没有关乎妻子的写作经验),平生第一次,不知道从何下手,不知道挑选怎样的元素在字面上揭晓妻子的真貌。你可能会嗔怪:妻子在真实生活中已经有了一个形象,为什么还要在字面上复制一个她?这样做不会很多余吗?日常口语上的情话已经够多,为什么还需要一首诗额外表达呢?谁会向你预定这样一首诗呢?这首诗又能见证你怎样的才情?写作时,你首先要想到妻子的最大一个亮点或第一个对你的好,然后再想一个与之搭配的亮点,如此以一种对称性的方式呈现出她并非单调性的形态与实质。亮点的出现就是历史情景的再现,敏捷的诗人总是能够从历史中找到那个对的人并向她说出对的话。
  或许亮点能从眉毛中来,也能从发型中来,或者跟一个承诺有关,或许跟一份礼单有关。妻子的形象第一笔从哪里入手呢?从她本来标致的身材上或五官上入手,往往是第一选择;从她的穿着打扮上入手,从她的品味上入手,也是不错的选择;从她举手投足之间,从她眉目流转之中,都可以找到亮点;结合一定的时节周边事物的状况,构建一次看似随机的人与物的互动关系,也可从中得到神来之笔。她的形象不是呆板的、静态的,而应当是充满活力的、动态的,是与她的心情、她所挂念的人、她打算要做的事情密切相关,她的形象处于一种即时流变之中,不是不受拘束的、超然独立的、与诸事毫不相干的静穆与高冷,而是对已经发生的某件事的回眸生辉,也是对尚未来到的危机的蹙眉伤怀。她的形象与她所经历的事和将要面对的坎坷一并结合起来更惹人疼爱。她的形象不是为了一次选美活动而设计,更可能是与一个次家庭变故有关,与夫妻之间的心灵相契有关。她的形象服务于她何以如此形象。如果诗人认为今晚妻子会觉得有一点冷意,那么她的形象上就必须自带一股寒气,形象要围绕着这样一股寒意而动。如果诗人认为今晚妻子感觉到了疲惫,无心打扮,就应当放过她非得跟红蕊结合起来看的那个原有审美要求,与此同时,诗人应当有能力同样塑造出一个素面朝天仍然神采飞扬的妻子形象。
  妻子总有一个形象,而且有一必有二。这为写作带来了无限的可能。一旦诗人通过了第一次考验,圆满完成了第一次形象设计,他就有信心也有经验去面对第二次挑战。进一步来说,对妻子形象的设计能达成所愿,其实就是对自己设计能力的一次证明,当然也是对诗人自我真实形象的设计工作的一次参与。所谓相由心生,境随心转,本来所说的相与境皆是针对自身的相与当前的境,但借助明月的一次周转,这里的相可以是指数百里之遥的妻子的相貌,这里的境可以是鄜州那片开阔地。通过此时此地诗人自身处境与肖像的设计与周转,可以达成一次美妙的量子纠缠,而在眼前顿时呈现出来自鄜州的妻子的音容笑貌,这样一种心灵机制随时能够催生出被思念的可人儿所有得体的形象。无论是涉及他人的形象,还是设计自身的形象,其实归根结底都是探索本人心灵的结构与状况。妻子形象的如约而至,就是在呵护思乡中诗人脆弱的心灵。不但诗人在仰望明月时确实需要一个靓丽的妻子形象一解风情,而且在一首诗中确实要有关于妻子身份特征的一纸说明,以兑现某个承诺而让大丈夫的做法掷地有声。毕竟身处沦陷中的长安何时能够脱身尚不可知,出门前的承诺已似遥遥无期。实际行动中答应妻子要办到的事办不了,现在只有用诗中的一纸说明权且代替,或可将凌乱风中的诗人处境搪塞过去。不堪忍受的国事暂且不提,宁可栖身情话之中同步地让地界众生安顿在一轮明月之下。
  诗人如果在长安的夜里感觉到有一丝湿气,那必然是鄜州也如此这般的湿润;如果诗人这时手心里抓住了一把寒光,想必妻子在数百里之外也同等地触及了这等寒意。妻子形象的出现只是一个去己存人的替换进度,这当然是一个想象力应用的策略。丈夫发海上的湿气替换为妻子云鬟上的香雾,男人手心上的寒光替换为女人玉臂上的清辉。做到这一些并非难事,毕竟它们是经由真实的自我所体悟到的而必然也能为挚爱之人同样体察到。更别说,在上一次月夜中,夫妻二人携手并行,相谈甚欢,每一步骤每一分寸都默契于心,拿捏到位。这首诗所设计的妻子形象并非今夜所独有,这是一份迟到的礼物,是对上一次共赏明月之时妻子近在咫尺的形象的追述。鄜州的可理解性既在此时此地长安的可理解性之中,也在历史长河与经验世界夫妻同心其利断金的决定性局面之中。鄜州的可理解性还在于诗人勇敢地将那个躲在男人背后的女人请了出来,登台亮相,让她成为诗中众目睽睽的舞台上唯一的演员。等这一幕太久了。唯有将妻子从幕后请出来,鄜州的天地才焕然一新,鄜州才称之为鄜州,才具备了宽阔的可理解性。鄜州由此变得齐全了,成为了诗学上的一个至福之地。于是天上有明月,地上有鄜州。鄜州因此也成为了一个中项,成为理解夫妻之情的一个注脚,并因为在一首合格之诗得偿所愿,树立出妻子应有的形象,而使鄜州不再限于地理意义上的鄜州,还可以宽泛地理解为心灵意义上的鄜州。每一个心中有爱的人,每一个对妻子心生敬佩的诗人,都可以在心灵图景中找到一块应许之地,而这个地方可以统称为鄜州。
  概念就这样偷天换日般地被偷换了。这是诗人相思取得成功的关键一步。于是在哪里可以夫妻团聚已不成问题,因为鄜州无所不在。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何时才能相聚在一起?毕竟现在不在一起。而过去在一起的情景再怎么历历在目都不解馋,也不过瘾。所以,只有将团聚的新颖含义投掷给未来。尽管何时之问已顺带完成过对夫妻以往患难与共岁月中的种种考验,但是从今天算起,仍不明确的明日之路非人力所能筹划,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这就需要两地之间独立折算着希望,盘算着归程,才有可能将何时之含含糊糊摆弄得明明白白。生活的真谛已经告诉夫妻的每一方既然在过去某个月夜一度心心相印,无话不谈,那么在未来可期的某一个月夜(月夜总是如此循环不已)仍然可以继续未尽的话题,携手超脱出世俗生活中的每一个坑坑洼洼。说出或问出何时之时,其实又在做出一个新的承诺与约定,并使得月夜之寂寥更为辽阔,且因这一问题的切实性而使月夜又不至于遮遮掩掩、大而无当。何时之问,正是月夜之下的一个思念的结晶。仿佛双方都欣欣然,已置身于何时之中,提前眺望到了何时的内涵中那样一份彻底的解脱。这种将彼此双双掷入未来可期的何时之中的做法将今夜各自涌上心头的愁绪适当地稀释了。在今夜与那终将可抵达的何时之间正是一个可以丈量的归程,这条路是确定的,将由男人凭一己之力去缩短它,去实践它。
  不过,要彻底理解“何时”的问题本质,就必须将小家庭的计时之困扰与国家何时海晏河清的大是大非的问题结合起来对待。毕竟何时返程,这不是由一个丈夫可以说了算的。阻碍他明天就出发回家之意愿的正是一个更大范畴的涉及国家命运的话题。这里的何时就很容易被何时战乱结束这样一个更难预测的问题所替代。可见夫妻之情、相思之苦突然拥有了辽阔的边界与国土,不急在一时,也不为一时所注释。但这绝不是诗人虚晃一枪,说了也白说,做做样子,纸上相思而已,这里的确包括更大面积更大疆域的操心与忧愁。从近期创作进展的总体情况(或趋势)来看,这一夜对妻子形象的设计仅仅是身在沦陷区的诗人一系列发愤之作中的一个清音。在他的思念清单或用法清单上,他必须借一个月夜趁机加入妻子这样一个审美元素,这是不可或缺的一环,这也是构成总体愁思之人的自我形象所不可或缺的重要一撇。妻子的抛头露面助力了他作为一个丈夫的形象跃然纸上。这样一个得到妻子认可的称谓变得妥当和真切了,用法清单上,他拥有了一个合格丈夫的得体心声。以妻子之名,他做了多重身份上的一次深度辨认,正如他可以在某个午后突然以父亲之名去写一首思念幼子之诗。他的用法清单上需要他将自己的多重身份捋一捋,这也是滞留在沦陷区对于他来说最合适不过的打发无聊时光的策略。
  且不论这是月圆之夜还是残月之夜的相思,但凭借这一夜的跃进,诗人在安放妻子那个妥帖的形象之余,确实为滞留某地的无名岁月安上了一个响当当的名称。因为某一夜圆满诠释了夫妻之情,设计出了妻子的光辉形象,而使这一夜获得了永恒。月亮也跟着沾了光。更别说鄜州这一地名在这一次巧用中被泛化为一个相思的中项,也获得了不朽。日后人们要是问起“何处是鄜州”,那时只需要指着这首诗即可会心一笑。鄜州不在有限的、固定的、地理意义上的某个地方,而已然变成了心灵中的应许之地。更为明确的是,已经变成了一首唯一提过它的诗。就今夜脱不开身、离不开沦陷区的诗人来说,他无法回归数百里之外的鄜州,然而他今夜在诗中建造了一个精神上的福地,有信心将这首诗的城府在未来某一天交到妻子手上。待妻子打开这首诗,认出她自己的形象时,她就能新奇地意识到城府早已铸就,丈夫不曾一日耽误功夫。哪怕将来回到鄜州,再从鄜州搬离,有了这首诗,鄜州也将永不失去。在诗所建造的鄜州之中,夫妻二人再也不会有须臾分离。谁又能够将这首诗毁灭?这首诗又怎么会沦陷于某一次战火之中?它是语言的组织,它是距离的组织,它不依赖于纸,也不凭借于地,仅仅归功于心口一致,它就无所不在,无时不遇。岁月悠悠,多少人没有去过地理意义上的鄜州,但他们无一例外地都从一首诗中认出了鄜州之所在、鄜州之所思、鄜州之所系。

2025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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