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一位年轻的街头女艺人
夏尔·波德莱尔
(刘楠祺 译)
以前,当你俯身忧伤的竖琴,笨拙地
弹奏谣曲,我们都很喜欢,十字街头,
你吸引路人来看你闪转腾挪身姿妙曼,
一个患了瘰疬的男孩儿为你敲着鼓点;
你蒙眼拧绞着披肩,某健儿身着劲装
在旁边打转,他叫阿尔西德,有产者
欣赏他,而警察却驱赶他,嫌他碍眼,
他足有一百公斤重,却唤你我的爱恋。
你暗哑的吉他声和你镶着亮片的裙衫
在我们眼中像霍夫曼笔下的舞女,似
艾丝美拉尔达和迷娘展现诗人的梦幻。
可现在,我可怜的天使,你似已下凡,
你是马路上的苏丹后妃,俯身烂泥中
捡拾能让粗鄙的伴侣酩酊一醉的小钱。
谁在操控你的命运?是万能的神,还是和你同处一个时代的高高在上的王者?换一个说法,是无所不能的金钱,还是视金钱如粪土的精神王国里那个自得其乐的高级的自我?一个常见的悖论在于,当你意识到自己的命运被操控时,那你的命运真的就被操控了,这个时候再来回答谁在操控已为时已晚,也无济于事。命运的问题其实就是意识的问题。命运的意识是一种不可逆转的意识。一旦想到了命运被操控这一点,想回到从未想到这一点的早先状态已不可能。从意识到这一点开始,你就会被这一个意识死死纠缠,至死都难以逃脱,乃至于你会越来越意识到,真正操控你命运的并不是哪位大神,而仅仅是一个意识问题。对于有些人来说,突然有人告诉他,你的命运从来没有谁在操控(谁有时间来摆弄你这条小命),这是他难以接受的。因为站在他当下的处境,他需要命运被操控这一确定的事实,以便沿着已经走过的路所指示的方向继续走下去。改弦易辙,实在是不划算。毕竟命运被谁操控这个问题,似大实小,本身并没有什么可怕。如果不去深究,确实无关痛痒,根本不值一提。更别说是横在日常生活中的一条壕沟。再说,谁的命运不会被操纵吗?想到这一点,整个人就释然了。意识到自己的命运被操控的人看到别人的同等处境,容易生发怜悯之心,觉得他们也深陷被操控的泥潭。
我们要理解一个被操控的命运的现象,就必须先回到有可能未被操控的早先阶段中去,或者回到未曾意识到命运被操控的那个纯真状态中去。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假设命运在发展过程中至少拥有两个阶段:一个是未被操控,一个是已然被操控。二者之间存在一个不为人知、不易察觉的进度与转变。在了解这个进度之前,我们必须探究一下未被操控的命运又是何等的模样。我们宁愿将我们未尝被操控之苦的人生阶段称之为投身或寄身于纯真艺术之中的那个进程,在那里,以赤子形象天真无邪地拥抱艺术,就好像人的天性全然地在艺术的怀抱中舒展开来,顺其自然地发展,哪里还轮得上命运之神掺和其中。这是一个属于精神世界活灵活现的时期,是艺术呈现出人性的无忧无虑一面的成长阶段。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苦难都还没有正式发生。这属于一个前期状态,也就是说,在一位饱经沧桑的当事人的记忆中,一个无拘无束的人生阶段仿佛在准备做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做。但正是因为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担心,使得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颠倒了个儿,让人饱尝人生的艰辛。事情出现了巨变,而在这巨大的转折中,往日不堪回首的懊恼之中,命运的主题死死攥住了当事人的心魄,明目张胆地浮现出来。只要在叙述中使用了一个“以前”或“想当年”这样的字眼,我们就意识到我们曾拥有一个未曾被操纵的命运空窗期。
在对当下处境进行廓清与解释之前,我们还拥有一个回头看的机会。我们轻盈一跃回到了从前,将当下处境的各种烦恼与滋味暂且搁置一旁。置身于以前的某个场景之中,就好像在那里总能发现一棵忘忧草。此时此地的生存意义仿佛都能够被早先的某一幕所注释,一切都被安排好了。现在确实可以从以前的阶段性特征中去找到之所以如此安排的一系列由头。能够不时地回头看,能够回到从前,这是了不起的轻功。不管是对我们自己的认识,还是对他人生命的理解,都需要开拓出一个早先的时空,以便在那里获得一个再度造访的机缘,然后尽情地梳理清楚每个人何以从那里来,又为何沦落到今天这一步。将某个当事人当下做法的意味交由这个人早期生命阶段所发生的一幕来诠释,这样一个可逆的进度注定了是充满诗意的,并且具有某种救赎的性质,使得一切不可理解的局面顿时获得了脉络清晰的认知途径。按理来说,早先所种下的皆是因,而后来得到的全是果。但是通过获得一个可逆的进度,退而求其主而非次,倒果为因,倒因为果,在两地之间重建因果关系,使得生命的向度获得了一个全新的理解角度。逝去的时光一旦作为某个结果而不是原因时时被翻查,就充满了新鲜的活力而值得一遍又一遍去重新体验。这是一个当事人永远活在过去(而可以称之为永生)的另一种充满喜悦的解释。
命运之键在早先从来没有意识到被谁按下了。那是一个盲动期。命运尚未形成一个死结,也没有构成一个主题。或者说,作为死结与主题的命运还正在生长发育的阶段,还没有完全成型。等你看到了命运之键已经启动,就会意识到自己的命运被谁操纵了,并且它会告诉你时光再也不会回转,你无法逆转这一被动的趋势。你就成为了现在的你,你过去的一切都急速地向现在的你这一点奋勇汇集,锐不可挡,无法逆转。命运的主题色彩表现为两个特征:其一,已经发生的状况无法逆转,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一种有待查明的原因所形成的一个结果,不能修改;其二,基于对当前状况与处境的不满意,你感到无能为力,并且它仍然以一种不可预测的转速与趋势往前发展,而你丝毫无法主导它的进程。最后你会感觉到,你的命运竟然脱离了你的肉身而成为那个本已存在的主宰命运之神的替身,好像你的命运是你的肉身的主宰者。听起来你的命运本属于你,现在却反客为主,试图主宰你的肉身,并将你置入一种无法预测又不知落点的困扰之中。乃至于你在描述你的命运之际,其实只是在描述一个缩小化了的你的肉身。你的命运从你的整体范畴中脱离而去,变成了一种外在于你的存在,成为了一个令你望洋兴叹的审美对象。你意识到命运叵测之际,正是你的命运脱离你的范畴之时。
对于有经验的观察者来说,对自身命运的打量往往可以通过观测他人的命运沉浮来进行管中窥豹。就是说,暂且搁置对自身命运的观察,代之以对他人命运的探查,以找到命运共同体多多少少所拥有的那一点共通性来增强自己对命运主题的认识。这常常是诗人的伎俩,就是防备心极强地戴上面具,不让别人窥见自己的命运之尴尬,却试图快步向前地去探听他人命运的每一个动静。对于一位强劲诗人来说,这种搁置对自我命运的观察的做法其实是一种命运主题的切换动作,也就是说,对自身生活处境的观察被转向了对强劲的生命意识的观察这一领域上来,诗人真正要观察的是自己的写作宿命,以及为了应对这一宿命各种挑战所呈现出来的能力。而对于他人处境的观察其实变成了一个中项,最终仍然要回到对自己称之为一位诗人的命运的观察上来。他人的命运是其一,对他人命运的捕捉与描述能力是其二,而后者显然事关自己的切身利益。毁誉皆系于这一表达的分量之中。一旦不能出色完成这一表达任务,诗人不免尴尬,就会辜负自己作为一位诗人与生俱来的天资,并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深度质疑之中。如此一来,他就明显地感觉到了被命运之神重重地一击。诗人的命运毫无例外地被他所观察的对象以及他所奉行的“诗可以群”的诗学主张所调剂,稍有不慎,毁于一旦,那就是万劫不复的命运深渊。
现在,放眼望去,他看见了别人的存在。并且因为别人命运的悲惨以及某种无可逆转的色彩(谁能改变她的命运呢)而使得自己生发了极为宝贵的怜悯之心。这种怜悯之心是可以不与所看到的人进行分享的,独存于丹田之中,自成一体。这就是对自我能力与禀赋的再一次确认,这种确认是对命运捉弄人强有力的回击。即使自身也已跌入深渊,但是怜悯之心的生发会使诗人瞬间长出一对坚硬的翅膀似的,足以从深渊里飞出来。也就是说,一念之间,诗人就从自身的潜能中找到了自我治愈的办法。这个办法仅仅是因看到他人的命运状况而焕发了一种同情心所致。并不是说看到有人过得比自己更惨而略感欣慰,获得某种精神上的释然,又或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令自己不是脚踏在绝对困境之中的唯一一人而有所振作,而是说看到他人的命运状况就觉得那人在某种意义上是在替自己受苦。那本来也是自己要过的生活。那人所展开的生活样式本来也是自己的某种可能性。现在感同身受地将它采撷过来,而自己完全可以代入那人的躯壳之中去过活。这里确实有一个兀自搭建的精神共同体,尽管并没有完全征得对方的同意,只为诗人一己之力所铸就。诗人对自身命运的困惑就在于某种未知性尚未向其展开,而现在目睹他人的惨况,就好像提前获得了某种启示而不惧命运叵测的危害。
于是,诗人将理解自身命运的进度蕴含在对他人命运状况的理解进程之中,使得对己对人双重命运的理解可以在同一个管道中进行。而要对他人命运状况进行深度理解,就必须设计出一种思想的褶皱。也就是说,必须在事态观察中获得一个理解的进度,这个进度吻合于事态发展的进度。进一步来说,就是要设计一个早先的境况,安排这样一个当事人适时亮相。诗人的确在现场看到了一个女艺人前后有别的两个动作或两个场景。他当然可以安排先看到的那个样子作为诗的开端,后看到的一个样子作为诗的结尾。这种前后有别的设计就是命运戏剧化的一个表示。诗人有一点不由自主地被横亘在他和他所观察的对象之间的命运之神牵系着。要知道,在街头卖艺的这位女艺人昨天、前天,甚至去年的某些天,都是如此重复地在表演着,一个更早的动作以及一个更晚的动作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诗人是第一次看到。他要强有力地赋予他所看到的前后有别以某种特殊的意蕴。本来任何一个来自于被观察对象的动作都有可能成为一首诗的开端,但是诗人还是理智地选择了一个更早的时刻作为这首诗的开端。在他内心深处,他敏锐地做出了判断,这个更早的时刻属于一个纯洁的阶段,或者说没被命运之神所打扰的阶段。他设计的女艺人的第一个形象就是俯身于乐器的那个弹拨的动作之中。
不管她边弹边唱得有多么的笨拙,但这样一个半似艺术家的形象的确很迷人。更何况,诗的开端确实需要这么一点艺术的气氛。诗人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拥有了一种后见之明,他已经有了一个对事态发展进度的了解。诗的读者在看到诗一开端所出现的那样一个艺人形象的主角时就已经感觉到了舒适,是那么一回事,却全然没有在意这首诗真正的开端其实是一个时间副词:以前。自一开始这样一个声明就已经限定了这首诗要做一次前后有别的对照。也就是说,女艺人的俯身有可能还有连贯性的第二个动作或第二次俯身。这当然属于一个节目表演的前奏,充满吸引力的序曲,诗迎合了节目表演的那个开端来作为自己结构上的开端。读者不禁猜想,诗人使用第二人称“你”来表示女艺人,似乎在为接下来有可能进行的主客之间的对话埋下伏笔。你我之间绝不仅仅是表演者和观众那样一种粗浅的关系。“你”的出现很显然将被诗人巨细无遗地看个够。当然,“你”的出现也是表明女艺人作为一个个体的露面,从她所在节目组所有成员中单个地映入诗人的眼帘,并为其他人称的安排提供了方便。即使“你”将来不直接对诗人说上任何一句话,但是“你”的出现足以保障“我”这样一个人称能够体面地亮相。没有你就没有我。你的竖琴弹得并不足够好,或者说你并不是一个出色的演奏家,但这并不要紧。我们都很喜欢。我们心知肚明,在这个环节并不要去期待一次技艺高超的表演。笨拙才是真相,真相才是看点。
说你凭一己之力养活了整个团队,一点都不过分。诗人一眼就将你从人群中挑出来,作为了主角,并通过你身边人的容貌与窘况来比拟你正处于社会底层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悲惨命运。看起来你无法获得一个更好的生活模式或者一个光明的未来。说不定你的婚配都成问题了。你所擅长的艺术是给你的生活提供了某种基本的保障,却不能使你出人头地,一改你邋里邋遢的环境中的精神面貌。你的精神世界被你的生活现况拉低了水平线。说你是落难的王妃并不能由此抬高你的身价,或将你从现况中拖拽出来。甚至可以想象再过十年二十年,你的容颜凋零,你会成为一个怎样的憔悴的妇人。就在此刻,你处于生命中最光亮的时刻。除了我,别无他人,能够将这一刻记述下来。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除了我,还有谁记得你俯身于琴声之中的那个姿态?谁又能从你的弹拨与跳跃之中准确描摹出你当时的心境?很明显你的出身不好,你被你的阶级与社会地位牢牢钳制住了。你只能选择肮脏的街道作为你的舞台,而欣赏你艺术的人并不注重你有怎样的艺术细胞,你只需要漫不经心地弹拨几下,随便地转一转身姿,并不需要不断提升自己的技艺,就可以应付喧嚣的人群。人群的需要总是如此的粗糙与低级。你从这里不能得到更多,既不能得到有助于你提升技艺的忠告,又不能得到更多的打赏。你的生活水平与生命质量看样子在短时间以内得不到明显的改观。怎么办呢?
我并不知道那个口口声声爱着你的人是否是你的真爱。而我多想唤你为“我的天使”,却又不能面对面向你启齿。担心你误会了我的本意,又顾虑彼此目前最好的张望关系一下子跌入谷底。我是这个城市的街溜子、闲逛者,在有些人看来,我又何尝不是一个坠落凡间的天使。但就高超的技艺而言,很显然我因为不断锤炼自己的技艺,并且从不寄希望于通过这份技艺获得怎样的收入而变得更加纯粹。我没有在人群中显山露水。我未曾处于众目睽睽之下。或许我是更幸运的那一个表演者。你在街头卖艺的方式要求你整个人显露出来。你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要作为一个表演的道具呈现在人们的面前。你的容颜、你的身姿都构成了表演的一部分,而且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舍此别无提起人们兴致的更好的办法。你和你的同伴属于流浪艺人,不可能在同一地方给同一批观众日日夜夜表演不同的曲目,并在这样固定的舞台上日益完善地展示出精进的技艺。你不必追求更高超的技艺更高尚的品德。你只是要过活每一天而已。只是想摆脱入不敷出的噩梦来袭。没有人站出来会告诉你,你本可以得到更好的生活或舞台。或者你换一个高雅的场所去表演,在提高自身技艺的同时,还能获得更高的尊严更高的收入。但这一切在目前是不可能办到的。你被你的命运钳制住了手脚。你生来就是属于街头。好就好在你目前还很年轻。你还有时间资本。在未来碰到不同的人,发生不同的事,从而使你有所改变。
你当然不会注意到就在今天出现在你面前的有一个诗人。唯有他紧紧盯视着你表演的每一个细节,你穿着上的每一个饰品,你技艺中的每一个破绽。他看得无比仔细,他必须凭借他的书面语言,也就是那些称为诗句的东西,将你的整个表演进程以及你表演中的所有情感记录下来。他承担了一个将你写活的使命。毕竟在同一时间同一街头能看到你表演的人少之又少,但是他的诗句却不同,因为他所使用的技艺并不是笨拙的。他也不允许自己的技艺是笨拙的。他要利用自己精湛的技艺将你的形象定格下来,跃然纸上,漂洋过海,送给全世界的人看。他在看你的时候感知到了你表演中的一个进度接一个进度,正如你第二次俯身捡拾烂泥中的小钱时,也被他了望于心。因为获得了外在于己的一个又一个进度,尤其在第二个进度发生时,他就受到了启发。反观于己,他就获得了一个自我检视的良机。他生命中一个自我审视的进度也同步开启了。他在俯瞰你的处境的同时,竟然也瞭望了自身的人生,这是你所意想不到的事情,但确实发生了。你无法从人群中识别到一个诗人的存在,更谈不上你能够明显觉察到是你在对这位诗人产生一个影响力或推动力。寓自我觉知的进度于对他人生命事件的理解进度之中,这是关键的一步,这是一个义举,这是一个使命。在这关键一刻,当诗人获得了你第二次俯身的意味之时,他就看出了在紧要关头俯拾即是的不是一般人。
你不是一般人,他也不是一般人。你和他都能够在懵懂无知的人群中,举重若轻地、俯拾即是地发挥出自身生命的光亮。随便怎么一个俯身的动作,都能得到你应得的那一部分。张口即来,随手拈来,仿佛在你和他的身旁随时可以捡拾到生命的华章。俯拾即是的本事使得所捡拾之物能够分门别类地呈现出俯瞰或俯身的对象至少包含两个方面属性,一个是精神轮廓,一个是物质利益。当俯身于竖琴之中时,你高居云端,不可侵犯,有一种俯瞰众生之感,清新脱俗之时,灵魂之高贵随时油然而生。这是被艺术所巧饰的人生,有一点虚假过了头的感觉。但这种艺术上的真实确实是在你的生命中无法拿掉的固有的一部分。没有这一部分你什么也不是,更谈不上,由上而下一个坠入凡间的进度。在这个环节,你具备俯拾即是的能力,随时可以俯身于情深意切之中。当俯身于烂泥中的小钱时,确有一种纡尊降贵的可怜兮兮的样子。这个时候就跌入凡间了,就被一种基本的生理需求所支配。烂泥中的小钱这样一个被追逐的目标一下子将高居云端的艺术形象打下来了。小钱暴露了生活的真相。一整天生活的实质,所有表演进度的目的,都被这枚小钱所诠释。从某种意义上说,诗人这首诗的落脚点也必须有烂泥中的小钱扶持一番,才得以站得住脚。小钱的威力无比,的确帮了大忙。而小钱有可能削弱了当事人俯拾即是的本事,因为一个艺术表演者不可能随意地从她的周边环境中捡到源源不断的小钱。
在这时,要形成一个超越的形象。或者说要营造一个超越者形象。如果说女艺人从烂泥中捡拾小钱是生活的无奈与不可避免的等同于向物质生活低头的做法,那么,相对于诗人来说,他就处于一个更高级的俯拾即是的姿态之中。他采撷了女艺人捡拾小钱的这样一个形象入诗,恰恰表明诗人的通天能耐之中就包含了某种俯拾即是的本事。女艺人可能是在人群散场以后将观众扔在地上的小钱一个个捡起来,而最后一枚硬币被发现掷入了烂泥之中。诗人特别喜欢这样一个掷入烂泥中的小钱的形象来映衬街头卖艺的不易。当然凭借他的通天能耐还可以设计出女艺人其他的一个形象。但诗人有别于人群中的其他人。他见识到了女艺人这个俯身于烂泥中捡拾小钱的形象,并认为作为艺术表演中一个靠后的阶段与环节相当富有视觉冲击力。它特别适合担当起一首诗所要求的第二个进度的使命。一切的注释都可以由烂泥中的小钱明目张胆完成。情感的起伏都可以由这枚小钱来促成。要知道在女艺人的表演进程中,捡拾小钱并不是一个决定性的终点(如果诗人愿意多看一会儿,还可能看到另外一个令人潸然泪下的终点)。但是诗人使它成为了可堪回首的一个终点。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但当然也可能是一种即兴发挥。即使女艺人并没有真的去捡拾烂泥中的小钱,或者当时街上没有烂泥,但是诗人假想了这样一幕也未尝不可。谁不喜欢烂泥中的小钱这么给力的压轴戏呢?
小钱出现于一个称之为“现在”的时刻之中。本来一首诗完全可以从小钱的出现这一刻写起,而不需要追溯到一个捡拾小钱以前的环节之中去。捡拾小钱之后也可能继续发生另外一个进度,同样可以催人泪下。但是诗人在这里选择的仍然是看似老实巴交的一前一后两个进度的紧密关联。两次俯身之间所产生的以前与现在的时差关系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按照俯拾即是的总不是一般人这样一个说法,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诗人还可能有其他的选择,只是我们无缘看到而已。甚至读者不禁会琢磨:本来设计出了一个第二人称“你”,完全可以和作为诗人的“我”展开一次近距离的对话,二人可以攀谈起来,但是这首诗一点也不越界,不犯浑,似乎遵守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告诫,诗人只是或远或近地观察着,却没有走上前致以问候,更别提一吐为快、一诉衷肠。要么说明诗人无法走进女艺人团队的生活中心,要么诗人手头也紧张,给不出一个子儿帮上女艺人一把。现在,诗人全部的担当都倾注在一首诗中。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诗中捕获他所见证的进度。在诗中向那个物理空间已不可能存在的年轻女艺人致敬。诗人能帮的只是他最擅长的或最富有的出自于俯拾即是的那种超能力(而非钞能力)。如果说烂泥中的小钱多多少少能够帮到一点女艺人,那么从诗人的角度来看,忠实描述出烂泥中的小钱被捡拾起来的那一幕,其实也在帮女艺人。这种帮法就属于诗人的能力范畴之内。
诗人无法扭转女艺人已经形成的命运轨迹,但并不是说他什么也做不了。一直以来,诗无济于事或于事无补的说法大行其道。诗不能阻止什么发生,诗不能帮到什么人,这样的陈词滥调甚嚣尘上。但是诗人能力的最佳表现范畴就在于一首诗之中:忠实地记述他的所见所闻,在理解他人生命的进度之余,完成自我审视进度上的一跃。诗的发生也不是什么力量能够阻止得了的。回头来看,诗人溜达在巴黎街头,仅仅通过他所观察到的审美对象两次俯身的动作构成一次结构力学的发生,就使得流变不止的巴黎街头一下子稳固下来了。街头卖艺的年轻女孩跃然纸上,已经成为那个时期巴黎街头的永恒一幕。小钱办成的大事,诗在另外一个方向上也同样办成了。诗人采用最通俗的办法让他的读者理解了这个女孩生命中最动人的一幕或一个进度,而这个最通俗的办法中,那无所不能的金钱以其最卑微的方式所呈现出来的催人泪下的本事其实都归属于诗人通天能耐之中的那俯拾即是的不是一般人的能量。诗人仅仅使用一枚小钱就撬动了所有汇聚在这首诗的舞台周边的读者的同情心。多少次的表演,多少次捡拾小钱的动作,反反复复,昼夜不息,都不如诗中的这一次那么生动,那么鼓舞人心,那么容易缩短人与人之间的心灵距离。乃至于人们都生出了一个错觉,以为女艺人的表演是诗人蓄谋已久的安排,而诗人的表演又是类似于造物主的冥冥中的安排。一切的能力归于人心,但是一切的能力又归于不是一般人的那个俯拾即是的诗神也说得通。
202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