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丛中的小石子
一块透明的小石子
落在几株青草周围
风儿轻悄悄地吹来
草儿软绵绵地摇摆
小石子不说一句话
身上映着草的影子
1989年9月23日
剪影
上课的铃声一响
我们同时向老师起立
然后坐下来听课
朝北的那扇窗子敞开着
看过去总有一棵树的好些枝条
画在清风徐来的一片蓝上
1991年4月19日
对称
空白与墨迹对称
正像死亡与生命对称
白天与黑夜对称
喧嚣与沉默对称
空白与铅字对称
就像泪水与欢笑对称
梦幻与现实对称
失落与拥有对称
空白与历史对称
好象瞬间与永恒对称
大地与江河对称
距离与风景对称
空白与空白对称
恰似男人与女人对称
1995.12.18
二重奏:栅栏与灌木丛
走在栅栏的影子里,
栅栏的尖锐并未把我伤害。
一切皆可转化,
只要高处的光芒还在照耀。
我们爱美丽往往胜过爱真实。
灌木的影子落在石板路上,
比灌木(土绿色)还美:
温柔的黑夹杂纯洁的白(像气孔在呼吸)。
我踩上去,它们却跳到我脚上,
迅速闪过鞋子的斜坡。
而栅栏长长的影子
像慈爱有力的手掌把它们笼罩。
2011年7月20日
清晨,一辆单车穿过马路中心
清晨,一位妇女骑着单车笔直地穿过马路中心。
她形体高大,像一座移动的山峰。
车子后座上绑着一个硬塑料制成的红色小座椅,
一个孩子(不辨男女)歪在座椅的拐弯处,
硕大的头颅垂在座椅外面,身子隐在座椅里,
似乎脖子被拉长,变细。
那个孩子毫无动静,或许仍在酣睡。
骑车的妇女丝毫未感到后座的失衡,
单车依然笔直地穿过马路中心。
2011年9月13日
火车站
并不太高,只是四楼
广场上的人竟已那么小
此刻,我们在他们头顶相爱
却不屑于生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火车站,一个不断受孕的子宫
生下那么多离别,我听见
一个孩子在哭喊:“我要妈妈!”
稍后,你也会散入人群
穿过那些席地而卧的民工
心头浮现着我对你的爱情
2012年10月12日
在神农山致意李商隐
只是一座山,没有神农
(那雕像已非血肉之躯)
清晨的山线条柔软舒展
像墨汁漫上僵直的屋顶
当太阳朗照,它会收缩
疏远屋顶,直到回归自身
正午的光将万物照透
生活不允许幻想持续太久
现实防御并抵制奇迹的发生
那天黄昏,我曾伴随山楂花
短暂地居留于山中;此刻
我的心可以轻松穿越这座山
却不能取消它的存在
不能阻止它将你我隔开
2013年5月20日
不对称
红T恤一侧露出绿吊带
不对称,已经定型
应该有过一只手
反复伸向那一侧
留下了那个波状旋涡
2013年7月2日
诗人多多
有必要发明声音隔离器
隔离另一桌的喧闹,隔离
从墙上播出的轻音乐
让整个酒吧只有你的声音
坐在我对面,说到兴奋处
像个满头银发的孩子
“我告诉你”,你的语气
坚定瓷实;夜半散去
你挥手,出租车没有停
你摆动的手被寒气冻住
2014年1月13日
停在马路中间的小货车
一辆斜穿马路的黑色小货车
越过分道线后突然停住
跟在车后的小男孩(比车厢还低)
仍在推,车不动,他推得更起劲
小屁股撅到与头平行的位置
车依然停在那里。他不知道
此刻一辆辆轿车正从小货车前奔驰
货车前的妇女用力阻挡小男孩的推力
以免他们仨被连续开来的轿车撞倒
2015.12.3
论灵魂的虚构性
——未名湖畔仿佩索阿
我怀疑她剧烈颤动的肉体里是否装着灵魂
我怀疑我肉体剧烈颤动时是否拥有灵魂
我怀疑人肉体剧烈颤动时是否拥有灵魂
灵魂不过是人的自我虚构
人只有心,接纳并排出血液
人的心并非灵魂,就像眼睛耳朵
只是肉体的一部分
眼有眼光,耳有听力,心并无灵魂
她肉体剧烈颤动时怀下的胎儿也不会有灵魂
2016年4月15日
黑鸟身上的白鸟
那只黑鸟身上有两只白鸟的
图案,在身体两侧左右对称
不是乳房式的对称
像我此刻流出的泪水那样对称
在黑暗中,黑鸟身上的白鸟
似乎消失了,直到光再次照亮尘世
黑鸟又会带着它身上的白鸟
在我坐的长椅前落下
缓缓走近我,相信我不会伤害它
2016.4.16
人体教堂
它们突出,似乎要脱离身体
当你俯身它们下垂并不落下
它们亲密挨着长得一模一样
一对终生相伴的双胞胎姐妹
当你奔跑它们就会成为
两个蹦蹦跳跳的调皮小孩
当你侧躺一个会情人似地抚摸
另一个,它们从不背叛对方
它们是温柔的人体教堂
2016年4月19日
在二七广场
几乎无人替二七塔感到孤独
几乎无人替那个在步行街爬行的壮汉感到难过,
他的右裤腿下半截是扁的,直伸的右手推着一个空空的红色洗脸盆,
我也径直走过,没有朝里面投一毛钱的钞票
两个推销的小伙子站在商店前的方塑料凳上喊哑了嗓子
坐在广场长椅上的人都在摆弄手机,似乎他们所爱的人都在远方
或许真是这样,至少此刻我爱的人不在身边
“像我这样为爱痴狂”“我的心太乱”,无人理会的歌声相互干扰
或许真是这样,每个人的痛苦都不能治愈他人的悲伤
2016年4月19日
想象秦淮河
这灯火映照的暮色与河水
这迫切的爱和必要的松弛
这甜蜜的交谈和静默的心跳
这持续的流淌和无限的不确定
这牢固的岸和不可摆脱的虚无
这从历史注入现世的爱的河流
这体内体外的交流与呼应
这让身体感到沉重的疲倦
这在夜色中闪光的狂喜浪波
2016年4月21日
独生子
每个小孩都源于一次激烈的性爱
那时男人所有力量集中在一根棍上
女人呻吟着变成一堆颤动的肉
肉中的那个孔使她成为被控制的对象
射精的路和生育的路是同一条路
我看见一个男孩在枇杷树下独自玩耍
父亲不在他身边,母亲也不在他身边
没有人看见他成长,父母离他越来越远
他长成孤单,直到有个女孩来爱他
2016年5月30日
端午前一日去柳叶湖
已经有人在那里闲坐或走动
几乎没有说话声,像梦境
石栏杆上把头埋进双膝
中间的男子,以湖面为背景
自拍的女孩。几乎无人看湖
你说受风多的地方波纹更密集
乘船的入口已上锁,湖也上了锁
凑合着就近看看吧,一阵凉风
让我用旧的身体打了个机灵
我听见汪峰在唱,似乎他真在这里
真那么伤心。暮色愈来愈浓
一对对红木椅能挽留我们多久
这尘世,我们并非最先来到
也不是最后离去
2017年5月31日
车过郑州
车过郑州想起不在尘世的父亲
二七塔还活着,不知还能活多久
给你看过病的医生还活着
不知还能活多久。在活人中
没有几个知道你已不在尘世
知道的多又如何?徒增叹息
二七广场的钟声还定时敲响
我们的爱再也不会复活
我们精致的肉体孕育出
敏感的心灵,随时感受肉身的
疼痛与毁灭。毁灭之前
让我们在混乱世界的一角
自成中心,我在这里你在那里
接受有限事物的无限吸引
2017年9月19日
大堂村一日
小姨具鸡黍。午饭间
新居墙外传来鸡鸣
其中一只已被切成碎块盛在碗里
供筷子夹取。与死者相比
我们的痛苦并不严重
平淡如白纸,或不如白纸
踏青还是走草,意义还是虚无
只是对同一件事的不同命名
幸福是什么没有人能说清楚
轻盈的蝴蝶停留在任意一朵花上
接触达到极限,我们的词语
总是擦心而过,不能触及事物深处
此地的道路并不纪念我们曾经来过
好在我们仍能返回属于我们的尘世
2018年5月28日
在马鬃岭中学
没有看见马鬃
也没有看见形似马鬃的山岭
看见一个淡定的实习女教师
领着一群听话的学生
看见一个站着的男孩子
在回答问题后未得到坐下的指令
就那么一直站着
看见可塑的形体,驯从的心灵
未来国民的诞生
2018年10月12日
在常熟向虚无抒情
坟墓如倒扣的碗,大地之中
并未埋人:黄公望柳如是翁同龢
已变成大体相似的泥土或白骨
前途即未路,早晚而已
一切成败得失必被死亡终结
奔波的足音仍在呼应尖锐的肠鸣
黑碗空空,盛满永恒
空气与饥饿,一代代觅食者
人去鞋空,经过坟墓进入来世
2019年4月14日
梅溪湖
也有溜狗的少妇,形体瘦削
大概无须再烦心减肥
也有喷泉,伴着熟悉的旋律
冉冉升起又缓缓落下
也有自拍的女生,郑重地
梳理额前的头发再对准镜头
也有坐在童车里的婴儿
尚不理解推车的母亲为何惊呼
(斜射的喷泉落在了她身上)
也有散落在远处草坪的独立者
在夜色中如静穆的石柱
也有抽着烟从湖畔返回的男子
只是没有一个亲人熟人
一种无人可以交谈的美
使我匆匆离去,从二号线原路返回
2019年5月1日
完整
一对夫妻一双儿女
是完整的
一对夫妻一个孩子
也是完整的
一对夫妻没有孩子
也算是完整的
2019年8月3日
奇特建筑
简洁优美的线尽情延伸
彼此应和,就像漩涡
脱离了肉体,脱离了河流
篆刻在我梦境的白净墙壁上
手指抚过,凸起的线条
如反复探身的长蛇
围绕着自身的空洞
形成一座移动的奇特建筑
2000年4月6日
我情愿看雨
遗憾,这张拍摄雨的照片
只拍到了雨洗涤的事物
跑道长椅路灯摄像头
事实上此刻雨下得很大
伴随着有节奏的唰唰声
一行行整齐的雨线均匀
落入草地,不是垂直撞击
而是倾斜着(仍不改整齐)
渗入事物。甚至风
也不能吹乱它们的布局
没有人要求雨这样完美
它自己情愿。这岂不让
某些随意分行的人羞愧
雨比诗美,我情愿看雨
2020年6月30日
镰仓看海人
岁末,戴着口罩的女儿
面对弥合天地的太平洋
大疫流行全球已三年
太平只是一个名字或渴望
此刻我看见你拱起手臂
似乎在摹拟向你涌来的波浪
病毒不散的尘世仍有暖光
悄悄洒在你平静的额头上
2022.12.29
叶子颂
在疾风中乱抖时,叶子依然保持着
对生,互生,轮生、簇生、基生、
螺旋生的状态;叶脉依然不改其美
分叉状、网状,像手掌,像羽毛,
以及各种平行脉:弧形的,直出的、
横出的,还有焰火般的射出平行脉
2023.1.2
缺爱的人
每天清晨在隔壁的叫床声中醒来
有时伴着床叫声的叫床声
压抑的,压抑不住的
连续的,断断续续的
似乎来自不同的女人
我打开房门在走廊上晨练
叫床的声音突然停止
似乎觉察到了我的举动
我从没有见过隔壁住的人
直到一天下楼时我看见
一个送外卖的妹子敲隔壁的门
门开了一条细缝
一个胸部平坦,脸皮粗糙的
高大少妇接过食物关上了门
难道她就是每天清晨叫床的人
还是众多叫床人中的一个
随后,新的一天
还是在隔壁的叫床声中开始
我把它当成了生活的伴奏
在黎明前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清晰的敲门声制止了
房内放肆的叫床声
那个脸皮粗糙的高大少妇拉开门
对也曾为我上门取件的顺丰小哥说
“我缺一个每天爱我一次的男人。
不想天天看毛片了,我要真实的生活。
你把我当成包裹寄走吧。”“寄给谁呢?”
“随便一个像我这样缺爱的人都行!”
我从梦中醒来,听见隔壁的叫床声
心想女人的叫床声和她平时说话
真是毫不相同:平时说话的是她本人
叫床时就变成了妖精
2024年5月9日
大地微尘
大地,先于我出现后于我存在
我在你表面的一百平米栖息多年
消耗了一些氧气水阳光和食物
大恩不言谢。三十年来以书谋生
终被书所误(书中自有千钟粟,
黄金屋,颜如玉还是荒唐言?)
译过诗,抒过情,皆无伤大雅
半世为人,半世微尘,飘荡尽余生
2024.7.9
在公园思索余生
天黑了分布有序的灯亮起来
远远近近的树都在暗影中睡去
我站在公园一张空椅旁思索余生
推着婴儿车的白衣少妇
蹲在地上给高大爱犬拍照的女孩
边走边谈的亲密情侣(她的胳膊
㧟着他的胳膊)
他们都在直接生活
而我却在考虑如何生活
生活不应陷入远观遐想
只需活在行动中
2024.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