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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肯定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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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肯定之死




华莱士·史蒂文斯:士兵之死
罗池 译

生有约期,死可预计,
如同秋的季候。
士兵倒下了。

他没能当上三天的名流,
去强化他的离别,
备极哀荣。
死是绝对的,不留下纪念,
如同秋的季候,
当风停止,

当风停止以后,在诸天之上,
云朵飘远,一切如常,
沿着它们的方向。







  死亡是一种形式,是一种对待死亡的形式,见证死亡的形式,议论死亡的形式。当死之人没办法谈论自己的死亡。当他死了,他就没办法谈论自己的死亡。死亡作为一个话题得以谈论是仍然健在的人以一种对称的意识从生存边界上反复折叠出死亡的痕迹。生者无法从自己身上看到死亡的气息。即使接近于死亡也不行,即使近乎腐朽也不行。那还不是真正的死亡,绝对的死亡。死亡跟自己无关,只跟别人有关。跟别人有关,就使得死亡富有仪式感、形式感和参与感。生者历经艰辛,几番从鬼门关里跑出来,也不能妄言他懂得死亡的机关,他死过一回,他知道死神长着怎样的眼睛。因为他毕竟还没有死。他所谈论的只是一种死亡的形式与感觉。当死亡被谈论时,即是在谈论两个对应关系:其一,死与生之间的辩证关系,死作为一个极端,对应着生这一个端点的意味,每一次死的被意识都意味着一次生的生发,死的意义被生生生不息地诠释着;其二,谈论死亡的人都是仍然活着的人,死亡无法通过死者的口吻来讲述,而必须通过生者的理解来托付。到头来,人们在谈论死亡其目的并不是去为了更好地死,更审慎地朝向死,或视死如归,而是为了更好地活着,用死的可理解性来诠释生的难以预料色彩。死,正如空或无或道这一类的形式与名义,每一次去谈论它,都在拓展生者思想的范畴。
  死,作为一个审视的对象存在,这里有一个历史的进度。现在的人们都能够熟练地去谈论死亡或面对死亡来做些怎样的准备,并不归因于医学事业的发达,即便是文学上的觉醒就足够死亡编写一部历史教科书了。与人们在肉体上终有一死相比,每一个有觉悟的生命个体都已经在文学(史)上死过多回了。死,变成了一次又一次的试验,或者一个试验的场域。也就是说,那个急骤的、充满行动色彩的动词“(去)死”在生者利用文学哺育的条件下而渐渐变成了一个称谓模样的名词“死(是什么)”。死变成了一个表示,一个意味,一个事件,一个对象。动词名词化之后,死已经不再充满冲动而变得像一个演员。死了变成“了死”。死本来是一个人最终要发生的一个动作,但现在变成了一个了此一生的人折射出来的一种光芒,刺激着人们的视觉神经。更有甚者,人们已经不需要直面死者而能想象一个死者的形象。死被匿名化了,被空心化了,脱离了泥土,而变成了一个不再具有使之终止下来、到此为止的思维进度。关于讨论死亡的人的感受力就是这样的,当他们谈到死并不意味着话题要枯竭了,终止了,仿佛可以越过死这条边界去谈论更多兴致勃勃的话题。死变成了一个谈话中的中项。指望在死(的行动)这里得到一个最终的解决,但别指望在关于死的话题中得到一个终极的答案。死通过生者的谈论而变成不死。
  对于只欠一死的健在者来说,死亡的确是一种谈资。即使一个文学高手在谈论死亡时颇有见地,阅历丰富,但是临到自己将死之际也会诚惶诚恐,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来对付死神。谈论他人的死亡和自己去死是两回事。要从他人的死亡案例或其中弥漫的精神中汲取能量,无论是经验还是教训,都只是想当然地做做样子。因为在一个当事人心里,他始终保留这样一个例外:自己的一死肯定是与众不同的,不能与(他人的、历史的)死亡造成的普遍感受画等号。一个人明知道自己会死,必有一死,但在生活的漫长进程中并不会时时想到自己一生的终极目的地就是死神那里。在生的体会最深之时,在生的无精打采之际,或许会偶尔想到一死,但是很多种情况下会忘记死的这一可能性,也没必要每天总想着这件事。死不了,这就是生者的日常写照。或可说,在持续的生与必有一死之间,当事人会发明其他的中间形式混合地来理解生死之间的百种滋味。譬如忧愁,譬如伤痛,又譬如欢喜与解脱。这些情感不仅仅属于生的领域,多多少少还有死的染指。到头来,善于洞察生命真谛的诗人会发现没有纯粹的生,也不会有稀里糊涂的死。于是,当参加别人的葬礼时,他能够有一种人伤其类的连带感受,觉得在他人死亡中看到了自己的一份死,或者自己的某一部分也随着一位挚友的死亡而彻底逝去了。
  死亡不仅仅是指已逝的时间与精力,或被代谢掉的细胞,还包括作为死亡总体份额的一点一滴的逐渐消耗。死亡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日常的他人死亡的见证中逐步地赴死。一位诗人还不能明确感受到自己将死的这一信号时,他以见证他人的死亡为例,知晓必有一死的训诫从未在人间消失。当他伤病缠身或濒临绝望或垂垂老矣之时,已经能够感受到自己气力殆尽、难以为继,这个时候,他会把笔调转过来,严肃而深切地去观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死亡的种种前奏。可见对于诗人来说,死亡在两个范围内同时得到理解:他人之已死与自己之将死。更好的理解就是,所有的死亡都是自己的死亡,都跟自己有关,分属两个领域:自己在历史上的一次次死亡与自己完全的最终的死亡。这两个领域不分伯仲,不分彼此。理解其中一个就理解了另一个,并理解了死亡的总体范畴。基于此,诗人才富有同情心地审视着外在于己的他人的死亡。这种二分法其实还可以带来更多的理解上的增益,比如将死亡分为讲道理的死和蛮横无理的死。于是,当死亡作为一个案例摆在诗人的面前时,他就要好好揣摩眼前这人的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于自己理解总体死亡有怎样的帮助,对于全人类加深对死亡的理解又有如何的增强。这一次死亡值得一写吗?可写性在哪里?真的眼前这人的死亡能够焕发出死亡的意义吗?能够有助于生者更强烈地去理解死亡的教义吗?




  死亡还有其他的演绎,譬如在某座深山里有很多生物从不被我所看见,对于我来说,它们是死亡的、不复存在的。又比如,有的创作者心智停止了生长,再也无法超越自己,只能在原有的框架中不断重复自身,这也是一种相对性的死亡。死亡绝不仅仅是指肉体之腐朽、心跳之停息、脑波之清零,这只是形式上的死亡。对于一位诗人来说,只要他的作品还在活着的人之间流传,得到阅读,念兹在兹,纵使他的身体已经腐朽,但他仍然是不死的。他的作品延续了他的生命力,改写了人们对死亡的理解。于是,凭借他的作品(这个构成他生命力一部分的元素),就可以说他还活在人们心中。所有生前见过他的人都纷纷离世了,这将是他的第二次死亡。很多年后再也没有人读到他的作品,作品之死,是一个人的第三次死亡,绝对地尘封。三次死亡才构成一个创作者整个死亡的流程。这个流程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以百年为限。而作品不死的诗人是永恒的,也被历史证明是可能的(以杜甫为例)。就诗这一精神产品而言,只要还有使用这门语言的人存世,寄托在语言中的杰作就是不死的,写下它的人就是不朽的。这个逻辑是通畅的。之所以一位诗人能够凭借其作品而获得不朽的殊荣,全赖每个时代的永恒青年的涌现。那些能够在他们所生活的时代再一次重读杰作或重估以往诗人文学地位的诗人,可称之为永恒青年。永恒青年也是不死的。
  永恒青年不是以一个具体的人的形式存在,而是以一种合力的形态问世。一代一代永恒青年的存在都是力保杰作永垂不朽的基本力量。没有永恒青年,一切文学作品都难以流传。永恒青年是读者群中至纯至刚的那一批人。碰巧他们个个都是能力超群的创作者。杜甫也曾经是一位永恒青年,通过他,早于他的一些杰出诗人得到了传承,早期杰作得到了发扬。以此类推,时至今日,活在这个时代的强劲诗人也承担了身为一位永恒青年的责任。那就是,要去重读或发现早期杰出诗人的作品,重估杰作的分量。不仅仅是写个不停,而且还要通过自己的写与读,复活人杰的思想与活力。永恒青年笔画/比划中流淌着人杰的思绪。对杰作的重温,对人杰的传承,这是永恒青年体现其干劲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就要花功夫在诗外,就要将目光投向诗歌圈以外的领域,审视具体的、活生生的社会现实,并从社会实践中摸索出汉语发展的新特色,以及至今尚未被点名的运行规律,重返人杰或杰作曾经一度触摸过的语言腹地。在上游地带,追根溯源,对汉语一探究竟。看看汉语对于使用汉语的人到如今究竟还意味着什么。这一份工作属性也注定了永恒青年是不死的。因为这项工作永不可彻底完成,而要出色地完成这项工作,又必须在古今之间建立起人杰与永恒青年的永久联系。凭借这一内在联系,人杰被证明是不朽的。
  人杰是不朽的。人杰所使用的语言的内在规律也是不朽的。二者形成了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我们看到一个社会现象触动了心弦时,语言要做出反应。在这种反应所构成的历史中,人杰的表现堪称一流,具有代表性。人们首先是使用人杰的反应来代言。但不甘落后的永恒青年肯定要后来居上,给出自己的出色反应。而这种反应又必须扎扎实实地通过具体的作品得以完成。没有作品,就没有反应。是作品出反应,而不是反应出作品。有鉴于人杰已经做出过类似的反应,永恒青年心里才有底,才能够满怀信心地去创造与之媲美的新反应。这是人杰所许可的,所期待的。考虑到人杰作为一个个具体的诗人是难逃一死的,也确实已经死去了。这一点无须讳言。这一点是必须肯定的,无需遮掩。但是在肉体上死亡的同时,在语言世界上获得了永生,这也是肯定的。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说人杰以肯定之死、必然之死,获得了死的肯定,死的赞许。人杰以死的形式超出了他们所生活的时代,并最终活在历代读者之中,活在后世之中,活在仍在使用的绵延不绝的语言世界之中。死亡对他个人来说既是一个考验,也是一个通道,唯有一死,唯有一死的肯定性,才能将他托付给后人。肉体上的死稀释了死的严重性和荒诞色彩,并使死发挥它的必然性和肯定性而将人杰之死从肉体之死的庸俗理解中解脱出来,变成了一种比喻意义上的永别:一位人杰的死亡已经被理解为他只是离开了他所生活的时代。
  凭借其写下的杰作,人杰在后世获得了永生。他的死变成了一次嘉许,一次肯定。他曾死于某一天,但那仅仅是某一天,因为他还活在更多的世纪之中。他的死换回的不死,回报巨大。我们对一位人杰之死的理解就包含了对这一回报的了然于心。作为后人,我们无法回到人杰死亡的那一天去一探究竟。因为我们仍然能触摸到他的作品以及他对语言予以改善所起到的作用,使得我们很容易漠视他在那一天的死亡。他的死对我们不构成任何威胁和震撼,我们完全可以淡忘他死的那一天的天气状况、亲友的悲痛以及他肉体上濒临死亡时的痛苦。这些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了,甚至远远不如一首他谈论死亡的诗那么有分量。可见死虽然日日在发生,但是对于后世来说,死亡作为一个惯例已经没有什么了不起,没有什么威慑力。因为后人始终还活着。总有后人涌现出来,以仍然还活着的名义削弱死亡的威力。更何况那会儿死的是一位人杰。人们因其作品已明显体现出不朽色彩而认定其瓜熟蒂落,获得了解脱,而无需在他死的这一个环节上长久地扼腕叹息,徘徊不定。(至于他死的时候,人们出于礼仪惯用的两条措辞也只是客客气气地敷衍。一条是“他的死是文学上的重大损失”,一条是“他的死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而是要将他的死之必然性淡定地转化为死之肯定,也就是说,从死亡这一天算起,他永生的价值才得以评估。




  当诗人要讲述“一个士兵倒下了”这件事、这句话时,他是直接说出它,还是在此之前做一个铺垫,以便使得这个消息这个句子显得更加庄重妥善?事实就是这个士兵在战场上死去了。这样一个消息,这样一个事件,到底怎么来交代一番呢?因为很可能诗人并不是这个士兵的家属,并不一定在第一时间就产生感同身受的悲痛感、丧失感,他只是听闻这个噩耗之际,突然觉得这里有一点可以深究一下的滋味。他人之死或许可以作为理解死亡主题的一个契机或一块跳板。不知道这个士兵来自哪里,是自己的邻居呢,还是报刊上的一条新闻,或者自己偶然瞥见的公墓上的一个葬礼?不管怎样,反正有一个士兵倒下了。正如上一个士兵也如此这般地倒下了。士兵的倒下当然可以说是拜战争所赐: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但是诗人并不打算去追溯一个起因。他可能就死论死、就事论事,就一个士兵倒下了这样一个本身的消息展开思绪,而没必要去涉及士兵参与了怎样的战争、战争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为什么会有战争这一类的枝节问题。那些早先事项都变得次要了,在死亡面前,一个士兵具体地死去了,这才是头等大事。与其说这个士兵作为战场上微不足道的一员被抹去了,不如说这是作为生与死二元关系的一个例证而显灵了,作为万物轮回、春去秋来的一个类比出现了。诗人的确一开始将士兵之死后置了:在说出这个消息之前,他先谈到了生与死的二元关系,以及季候轮回的这样一个规则运行模式。
  与其说这个士兵死于一场战斗,不如说死于一个秋天。与其单独地去谈论一个士兵的死,不如结合普遍的死与普遍的生之间的关系来谈论。这就是诗人自一开始在语感上和文法上做出的直接反应。士兵之死给人带来哀痛的一个隐蔽原因就在于他的死期被突然提前了。这是难以预计的,但又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一个士兵的死和一个凡人的死有所不同,他面临死亡的概率更大一些,就是因为他置身于战场之中,有太多不长眼睛的子弹会击穿他的胸膛。他的职业或身份增加了死亡的概率,尽管他的家属在他走向战场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多多少少都抱有侥幸心理,希望他从战场上平安归来。然而这一次出意外了。士兵之死,因为其身份上的特殊性使得诗人谈论死亡时离死神更近一步,就好像减少了某种偶然色彩而更逼近死亡的真相。诗人把握住了这个机遇:即使这个士兵并不熟识,但他还是要去抓住这个机会,去和死神攀谈一番,切磋一下。士兵之死已经铁板钉钉,已经是一个肯定的事项。而现在的问题是,这样的死法对于士兵本人或士兵家属来说意味着什么?是还有遗憾、不能释怀呢,还是完全可以接受、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一个士兵的死法是死亡清单中一个怎样的项目?它有助于我们健在的存世者更进一步理解死亡吗?死的断然决然色彩、必然性会在这个士兵之死的案例中得到进一步的认识吗?诗人催促我们参与讨论时使用了一个忠告模式:他人已死,我们离死也不见得无比遥远。
  我们每个人都要将士兵之死当成自己身体中某一部分的死去来接受下来。秋天是不死的,它可以轮回,这个秋天不同于上一个秋天,好像上一个秋天已经死了,但是秋天是不死的,因为这是一个规律。同样这个士兵死去了,但士兵作为一个人类现象却是不死的,任何时候都会有士兵,都会有活跃在战场上,甚至战后凯旋而归的士兵。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诗人更要倡明的是,死这样一个事实是不死的、不可否定的。死亡是不死的。死亡不会消失。不会因为这个士兵死了就再也没有下一个士兵的死亡。死亡也是一个轮回,死亡就是一个秋天般的运行法则。死亡不会因为一次令人悲痛之死而死去。死亡是活的,是一个运行模式。如果我们在悼念中将这个士兵的死亡理解为死亡的一部分,理解为规律的一部分,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士兵就活在死亡的运行规律之中而获得了持久的形象,或因为战功赫赫永存于人心,或因为被诗人写入了一首名作之中而持久展现出生命的亮色。退一步来说,即便这位士兵默默无闻,跟名流沾不上边,跟战功也没有缘分,甚至刚上战场三天就一命呜呼,但是他仍然是作为一个士兵死去,仍然是作为死去死去,仍然是死亡规律中的一个因子,仍可以和其他装殓入穴的死者同等地埋入土地之中。一个名流的死和一个普通士兵的死在死法上可能不一样,但作为死亡的一部分却是分量相当的。只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默默无闻的死和轰轰烈烈的死多多少少还有些差别。这份差别太令人揪心了。
  葬礼整整维持了三天。这是一个风俗。再普通的人在这三天里都要受到他所认识的人最大集合的悼念。备极哀荣。这是做给别人看的,因为死者已经看不到这一切。看到这一切的人都不免会想象自己未来某一天之后也可能会拥有如此这般的三个日子。这三天极力诠释着一个人的死去到底意味着什么。首先表现为此人与活着的亲友永别了。阴阳两隔。死去的人要去的冥界肯定是令人遗憾地要比人间差很多。其次是这三天是级别极高的对死者的悼念,是存世者近距离接触死神的所剩不多的机会之一。沉浸在哀悼的、悲痛的、丧失的气氛之中,不由得产生一种死神近在咫尺的感觉。最后谁都能意识到这三天很快就会翻篇。人们会从这三天失序的节奏中重新找回既定的生活节拍,一如往常地活着而一时想不起死是何等的滋味。士兵的死被遗忘了。没有谁总会带着一个士兵之死的念想活下去,就比如森林里有太多的落叶,没有谁会为之扼腕叹息,久久不肯离去。没有谁会在乎某一片落叶。叶落归根,这没有什么太值得悲痛的。但诗人也假设了另一种可能,一个士兵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并没有亲友围绕他的亡灵和尸体整整悼念三天。死后的三天里,毫无任何哀悼的形式。这样的死会不会显得太过潦草与不堪?如何理解这样的离别形式呢?这个士兵能够忍受(预料)自己这样死去吗?他的父母又会不会为之心碎呢?一桩死事被死后的仪式所诠释而难以自拔。




  死亡是一种绝对的形式,但往往要从否定性立场来审视它,理解它。我们在谈论死亡的时候,其实在谈论两个目标或对象:一个是死去的人,一个是人的死去。死去的人壮志未酬,未了心愿,未能得到什么,这一类的否定性理解使得这个死去的人小命一条,没有凸显出为人处世的丰功伟绩,而草草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变成了一个零蛋。一个人的死去不能留下什么纪念,是一种诀别,是一种否认,是一种消失,是对人间事务的完全排斥。死到哪里去了?为何一去不回头?为何会向人间重重地传达出“不”的这一声叫喊?死到底在否认什么,拒绝什么?死使一个人不能再做点什么,到此为止。他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了,成为了一个人性命的最后一站,不能再延展出更多的线索与脉络。人们无法理解一个人死了以后还能再发生点什么。人们对一个死人的理解也到此为止。尽管这个人死后,他的亲友仍在怀念他。但所怀念的内容都是这个人死之前所呈现的音容笑貌和生活琐事。要注意,并不是一个死去的人不能继续发展出命运的轨迹,而是对于存世者来说,他们已无法理解死后的世界(无论是阴间还是阳界)一个亡灵还在发挥怎样的能量。死使得诠释生的能力到此为止,如释重负。一个残酷的事实是,即便这个死去的人活在世上也不可能被其他人更好地理解,想想我们每个人活着的近况就心知肚明。更别说死神划定界线之后,没有人敢跨过去一探究竟。
  每一次死其实都是死神在倒逼存世者要在斯人在世的时候善待之,理解之,不能非要等到死了才备极哀荣,才庄严肃穆地来怀念他。这样就来不及了。或许正是因为生前熟视无睹而在这个人死后才不由得记起他的好处,他在待人接物时展现出来的人格上的亮点,他给予人们的实惠,他留下来的形象或作品。死将人们的精力集中起来,审视一个人的存在与消亡。必有一死才让其他人注意到这个人是怎么一回事。死就像一堵墙把人撞回去,使之去回味碰壁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死者以其所留下的什物作为纪念,并最终变成了这些被挑选出来的纪念物,而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生前尚不能得到充分的理解,遑论死后还有怎样的殊荣。死亡就像一阵风刮过,使得死去的人也变成了不复存在的风。幸存的只是人们对风刮过之后的痕迹的审视,以及对风所形成的刺激的感受。一个死去的人现在被简化为一个人的死去而最终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按理来说,死亡作为一个休止符,使得一个人变成了一个有始有终的完整的人,但是交付给他人理解时又变得不那么完整了。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旁人理解自己的生尚成问题,哪有余力再去揣测他人的死。谁还会记得三天前刮过的一阵风?谁还记得刚刚置身其中的那个完整的秋天?风不在了,但还会有类似的风刮过。秋天过去了,但还会有下一个秋天如约而至。或许正是有这样一个轮回和规律,人们对于死才释然了。没必要因为自己不能久久记住一个人而愧疚不已。
  我们每一个人也可能这样死,也可能死后被这样纪念,也可能像一阵风刮过不留任何痕迹。这种肯定性色彩萦绕不散,有那么一点和光同尘的意思。死所肯定的和所否定的一样多,任君采撷。生的不确定性让人抓耳挠腮,直到死的肯定性降临,才使一切的不确定性画上了句号。看起来,死是对生的否定,但思来想去,居然发现情况恰恰相反,死是对生(的不确定性)的肯定。死的两种基本表现形式是:其一,停止、歇息;其二,轮回、循环。诗人建议我们在理解死亡的这两个形态的时候,以风为例。风在,人在,生命常在;风停,人止,生命凋零。当风停止的时候,你可以理解为一个死亡的信号发生了,一个肯定性声明呈现了。对于刚刚的那阵风来说,它已经不复存在了。对于刚刚沐浴在那阵风中的人来说,那阵风中的人也不复存在了。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个死亡事件。然而我们马上就能意识到还会有下一阵风吹过来。人死不能复活的真谛将被风还可以轮回循环的表现所破除:已死之人将以不死的形式重新吹拂人间。死亡喊停的那会儿,人已经不在了。但这个人在与不在其实是一个样,就像风起风落也是一个样。你留不住风,你又怎么留得住人?每个人如果体验到自己的生命力就像风力一样畅通无阻,来去自如,就知道风之亡与人之亡是何等相似。但风真的消亡了吗?消亡的仅仅是刚刚的那一阵风,而不是所有的风。风的肯定性许诺了还会有风(的后裔)刮过来。
  对于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死亡所封锁的、关闭的和死亡所敞开的、解放的一样丰富。死亡终结了一个当死之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进度。但是他作为一个被理解的对象所展示的进度,并没有因为斯人已逝而停止。停止的只是这个人的生命气息,而不是这个人的形象与能量。相反,死亡不但不会削弱这个人的生命力,反而促进了人们对他的怀念和理解。死亡将一个更为确定的人的形象递给了未死之人或者永恒青年。死亡对于当死之人来说是残酷的,是一个剥夺的信号,但对于幸存者来说,却好好地上了一课。通常我们将死亡理解为生命的一个最为严重的例外,而不能接受死亡是生命旅程中的一个常态,因为死往往只有一次,而不能有两次或更多。当死亡发生时,这就是一个例外,即便人们已经预感到了死亡逼近,但总是把它当做一个剥夺当死之人性命的残酷的步骤。不过,对于当死之人来说可能是个例外,对于悼念他的人来说也会以例外来做一点情感的表示,但是对于(必将退回生活常态中的)未死之人来说,他人的死亡一直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情。见多不怪了。就像风停止了,人们不会觉得有丝毫的意外,也没有明显的损失。毕竟还会有风出现。一个人也是如此。当我们既不高估这个人的价值,也不贬低这个人的存在,把他当成一阵风对待,如果心里没有丝毫的过意不去,那么反躬自问时,设想自己就是那阵风,也就不会有丝毫的计较或患得患失。我对他人如此,他人对我亦如此。

202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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