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扎加耶夫斯基:逗留
李以亮 译
例如一次短暂的逗留
在一座小型养蜂博物馆
在贝尔格莱德
和诺维萨德之间;八月的一天,
——无忧无虑,近乎幸福。
养蜂博物馆——还有
比这更清白的地方吗?
这里没有部长
没有摇滚歌星,事实上
连蜜蜂也见不到。
或者在一次朗诵会后
平凡的日常逐渐复位,
而你,缓慢地、平静地
再次成为你自己
——生活也一如既往。
一
从整一到独一,有一个进度,从独一到整一也有一个进度。这是两个不同的进度。甚至不能说是两个相反的进度。关于进度的认识,我们似乎从没有真正开始,而现在确实到了去理解一个进度的进度了。进度在这里有两个方面的含义:其一,表明事态正处于一个发展的趋势之中,正在进行什么,有待调查与获悉;其二,作为参与其中的当事人,作为一个有感觉的人,有必要去弄懂事态发展的进程,要对这个跟自己感觉系统相类似的进度施加一个来自己方的进度,与之匹配,在进度中认识进度,并使外在事物的进度内化为自我认识的进度之中。没有进度,就没有认识。没有认识,就没有一个自我形象的框架被引导出来。事实上,事物发展中的那个进度总是被我们误解了,或替换为我们理解的那个进度。我们根本来不及调查清楚事物正在处于一个怎样的发展态势之中,事物在进展中碰到了怎样的困难、解决了哪些问题,就很仓促地把我们理解的、源自我们自身的进度拿出来,覆盖它,遮蔽它,替代它。我们觉得事情就像我们所设想的那样在发展中,它的发展如我们所料,它的发展能够被我们完全地理解到位。两个进度的分野就这样被漠视了。我们必须设法让事物发展的那个进度先露出得体的形貌,然后我们参与进去,从中获得一个理解我们自身处境的进度,让我们的进度在事物发展的进度中继后产生出来,以保持对外在于我们的事物的(那个进度)一份尊重。
引起人的主观意识并外在于人的事物确实在其自身的发展进度之中吗?是什么力量在推动它的发展,从这里到那里,从这时到那时?它自己能意识到它在众多事物中脱颖而出吗?它正奋发图强,一跃而为更新的自我吗?外在事物的进度是否完全是观察它的当事人觉悟进展的心理投射呢?也许外在事物一动不动,根本没有什么进度可言,只是人意识到了某种变化而将自己意识中的微澜寄托在外在事物之中,以为外在事物如此这般地拥有了一个进度。如果是这样,当事人就要小心了。他所面临的第二个进度有可能和他所发觉的隐蔽在事物发展过程中的那个进度是同一个进度。并没有第一和第二的先后之别。由于有时间这个显而易见的因素,与人同在一地的外在事物都不可避免地与人一样地蹉跎岁月,被时光所洗礼、所催促、所磨练。时间总是以一分一秒、一日一夜的进度将包裹在内的人与事一概纳入到变化之中。仅仅是因为有两个时点的比较,有一早一晚的对照,人与事就同时出现了变化。不是所有的变化都能称之为一个进度,但一旦这个变化被单独提取出来赋予某种意义,人与事就被认为获取了一个进度。这个进度并不是由时间事先给出的,而是由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通过自己的觉悟,为自己也为他者积极获取的。获得进度成为了诗人的天职。进度的一个基本表现形式就是它们所对应的事物被诗人纳入了诗中。
诗是事物的时钟。一旦将外在于人的事物腾挪进诗人所写下的诗句之中,事物就不再是原有的事物,而是更新的事物。进度就在诗学的层面发生了。这个发生在诗句中的进度,其实有一个前身,那就是诗人见闻之际,的确从事物本身的状态中察觉了一个天然的进度。于是,诗人情不自禁地将这个放置在事物方寸之地的进度采撷出来,交由诗予以保存。进一步来说,如果不由诗来妥善保存,事物已经赢得的一个进度对于事物本身来说就毫无意义。事物完全可以不要这样一个进度。就像我们在这里说话的时候,万事万物所拥有的那个进度其实毫无作用。被虚掷了。诗人将事物身上发生的一个状况列举出来,随着写作的这个动作发生,进度愈发明显,就好像迫不及待的诗人是事物进度的最佳见证人。诗人主动去获得一个进度,带着两个目的:其一,作为一个见证者,他要为事物恢复原貌或尊严,倾注心力,要让事物是其所是地在诗句中呈现出来,因为事物曾经如此这般地发生过、表现过,诗人想让更多的人注意到诗中所言的事物在入诗之前的的确确曾如此这般地有过一个跃进的举动;其二,诗人从事物发展的进度中极有可能获得教益,借助于外在事物的进度,诗人也获得一个受其启迪的进度,一个自我认识的进度,一个理解外在进度的内在进度,诗人在此以一个受益人的身份,讲述着自己是怎么一步步抵达真相或真理。
有时候,仅仅描述出一个事物的发展过程,诗人就可以直接得到一个真理,这就够了。不一定都要途经自我的心灵高地,再次获得一个自我认知的进度。尽管在表述事物发展进程之时,诗人的觉悟也同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前后有别的变化,但是呈现在诗中更为明显的还是事物欣欣向荣、积极进取给人留下的愉悦印象。人可以不必在这个令人兴奋的场合中亮相。他只需要作为一个见证人,站立在那里,而不必进一步地把自己转变为受益人。描述一所房子从早到晚光影的变化,描述一朵花由兴而衰的变化,描述一条狗刚刚跑过去,这些都是一个相对客观的进度,不需要夹杂太多的属于人的情感。人心可以不同时蹦跳起来,与外在事物的动静保持联动。诗就是忠实地记述诗人的所见所闻,尽管稍作跃进就可以让诗人站出来表态,交代他从中直接获得了什么启示,但是只要诗人忍住不露面,外在事物就在其自身的发展进度中洋溢着生命力,毋须过渡到人的教育层面上来而成为了一个过客。也就是说,诗人要甘于成为外在事物的过客,而不总是站在人的利益上来看待审美对象。事物所能言、所不言皆通过诗的方式表现出来,诗人不动声色地将事物前前后后的进展一览无余地转换为书面语言,而让那个稍纵即逝的进度在可复述的诗中成为一个永恒的进度。事物在诗中获得了始终。在这个被人发现的进度中,无须赘言,真理随之降临。
当诗人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孤立的进度时,他对这个单一的进度就不满意了,就会设法去修饰这个进度。一旦动了修饰的念头,这个进度就不纯粹了,就会有一个关于这个进度的说明与增补随之出现。即使这个时候人心的变化尚未发生,但诗人会通过启用一个更早时期的类似状况以形成一次对比与叠加,将眼前所看到的事物状况与早先同一事物的另一个状况进行对照,从这里再获得一个变化的比较效应,这样得来的一个进度是对刚刚诗人触目可及的事物正在发生变化的细微进展进行一次强有力的改造与扩展。不管这个所谓的第二进度背后仍然站着人心的变化(当事人必然有之的时光荏苒的强烈感受),只要诗人忍住不说,在诗中隔着一大段时间所出现的同一审美对象前后两个形象叠加酝酿出一个恰切的主题也不在话下。这样的主题往往和今非昔比的强烈感受脱不了干系。而在今非昔比的咒语之下,当事人再怎么避而不出,也无法躲开主题袭来的法力。本来在观察现场只是一个对象的微光一闪,并不需要扩展出一个大级别的今时不同往日的关切,但是第二进度的闯入一发不可收拾,诗没有办法,只能任由今非昔比的启迪机制大行其道。更由于这个明目张胆的第二进度咄咄逼人,反而会使最初所观看到的事物正在发生变化的那个细小进度柔弱不堪,乃至于不能称之为进度,而使后来出现的第二进度居上,并以第一进度或唯一进度自许,独占鳌头。
不过,如果诗人有意避开去唤醒同一事物的早期形象,而栖身于一个第一次见到的新奇事物内核之中,他就会将上述第二进度的干扰减至最小,进而令自我认识更为体面地成为随之发生的第二个进度。这里当然存在一种注意力的争夺:要么,外在事物以其非凡的姿态抢占诗人的注意力,并使诗人审慎地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而不使人的踪迹显露出来,让事物独个儿在一首诗中畅所欲言;要么,诗人要从一个见证人向受益人做身份上的过渡,这一步看起来不可避免,大势所趋,诗人调动周边事物的目的似乎都是为了去获得一次本身焕然一新的机缘。要么把注意力给事物,要么把注意力给自身。注意力并不会因为久久凝视美好的外在事物而损耗,相反,仿佛从事物身上汲取了能量,瞬间惠及观赏者自身,诗人积极借事物的光亮瞬间打量着自身,使自己获得了一个与周边事物共振的场所。人在事物自始至终的小巧进度之中获得了一次亮相的机会。原来人可以在这里焕发光彩,这儿的确也可以提供一个恍然大悟的契机。强力诗人已经体会到了自己就在周边事物的旁边,他看见了自己,并深信再美好的事物都容得下一个更好的自己与之为邻。试想,一位诗人从他第一次见到的一个美好事物中折射般地看见了一个更新的自己,他怎能隐忍不发?他定然会在一首诗中好好地颂扬一下事物的成人之美才是。
称之为第二个进度,也许仅仅是排列在后的缘故罢了。诗有没有可能绕开周边事物,直奔内心的主题,无需外在花花草草的簇拥与周旋,直接谈自我的掘进呢?将排列在诗的篇幅中靠后位置的那个属于人的第二进度腾挪到诗的前头,甚至整首诗就是在谈论人的自我觉悟这个进度,这样不可以吗?诗人之所以在诗的结构中设计两个进度,并以外在事物的发展为第一,人的觉悟为第二,这样做的目的无外乎有三个:其一,为人的觉悟之发生复原出一个可以随时回访的溯源地,当初诗人确实在周边事物的簇拥中完成了这样一次自我更新,诗忠实于这一个连续发生的场面;其二,孤单的进度从审美效果上来看,很可能逊色于两个进度的并置,单一进度要么面临弱不禁风的考验,要么会因为没有外在进度为尺度而沾沾自喜,忘乎所以,进度必须既克制又谦逊,这才算得上是一个得体的进度;其三,两个进度其实同属于一个进度,二者既可能是同时发生的,也可能是为了达到一种可验证的效果而重述了一次而已,第二进度仅仅是对第一进度的复述,并无新意。在这里有一个建议,能够更好地理解陈设在人的第二进度之前的第一进度的意趣:只要将花花草草的跃进的那个进度当成人的心灵外放或泛化的一个进度就可以了,花草即心灵。一个进度在外,一个进度在内,看起来有两个进度,实际上由外而内只算是一个进度。
看起来,第二个进度是更令人欢喜的,是诗人每次出手最想得到的。但这个称之为“第二个进度”的进度并没有停止运转,仍然是一个通往某个神奇目的地的通道(且不说通往一个神)。诗人经由第二个进度仍然可以抵达下一个进度,但是那个进度并不能草率地以“第三个进度”来命名。在这里要保持敏感:第二个进度并不是终极目的。诗人正通过第二个进度去抵达什么,要做到心中有数。进一步来说,我们要提防进度的数列化,以为有下一个进度或更多的进度(甚至更好的进度)等待诗人继续去获取。诗人之所以在外在事物的发展进程中,树立出一个自我认识的新颖进度,绝不是在这里要做一份进度清单。从诗的结构上来看,有了第二个进度,力道完全够了。这里的进度并不是一个数量上的增加,而是一个质变、一个彼岸。这个进度的底蕴就在于一个真切的诉求:认识你自己。做一个更好的自己,或成为一个君子,这就是第二个进度的实在含义。并不以无限运行下去为乐,而是允许“心即理”这样一个认识的就地完成,既遵循一个适可而止的训令,又知道进度经过命名之后,已经领受了新的使命。进度的发生学有了新的讲义。当人人都知道这里有一个进度时,进度的使命就告一段落。人尽皆知无进度。或可说,新的进度以尚不被人所命名的形态继续发生着,那个悄然发生的进度并不能称之为第三个进度,而仍然属于还在被理解着的第二进度的繁衍之势,并由此说明第二进度远远没有被充分理解。
二
该如何去获得一个重新理解自我状况的进度呢?要么,你从整齐划一的事物中单独走出来,成为一个独特的自我;要么,你能从铁板一块的整体自我形象中走出来,具有回头看的能力,找到一个新我去和旧我做一次了断。当然,这里所谈的是从整一走向独一的一个方向。反过来也行。当你作为一个具有明确特征的个体重返人群,重返自然万物之中,回归整体之中时也能获得类似的感受。将一个孤悬体外的自我形象放回整体的自我形象之中,也可以称之为一个新颖的进度,一个回归的进度。进度无所不在,但并不是每一个进度都值得写成一首诗来纪念。花开两朵开的其实就是两个进度,诗的表述就是从一朵花走向另一朵花,从一个进度走向另一个进度。紧接着跨出一步,你看到花出现在眼前。跟它没有出现在眼前的样子相比,就是一个进度的发生。有花没花之间也安放了一个进度。再往深处想。同一盆花放在那里不动。第一次看是这样,第二次看也是这样。花没有明显的变化。但是投射在花上的光影却因为两个看的时点不同,出现了变化。哪怕是在两天之中的同一个下午去看它,光影没有变化,看花的人的心境却有所不同,同样的花也因此拥有了相应的进度。进度有时候跟花(一个中项)息息相关,有时候能独立于花单独运行(进度本身可以成为一个中项)。那个使你意识到进度正在发生的外在事物会告诉你进度从哪里来。
诗人有可能是在进度中发现时间,而不是相反。时间停下来,变成一个被闲置或被忽略的因素,并不会有损进度的发生。恰恰在此时,进度异常猛烈地涌现出来。诗人以逗留的名义掐灭了时间的火花,而在逗留的无时间状态之中猛然发现了一些异常情况。诗人怎么停下来了呢?是因为他意识中的时钟停下来了。但是指导意识往前发展的进度却没有停下来。此刻,他首先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一个逗留者,这是一个关键。因为在附近逗留,他就必须有所发现。这是逗留的使命和义务。逗留者成为一个发现者,这是迫在眉睫的事情,这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并没有谁会质问他为何在此逗留。但他自己已经被逗留这一个选项所影响,甘愿在此地徘徊、停顿,以完成一个逗留者应有的步骤,以塑造一个逗留者应有的形象。逗留一旦被意识到了,被意识中的进度所撩拨,就再也停止不了,必须加入到一个既定轨道之中去,成为进度的一部分。于是,诗人知道自己在此逗留,直到逗留变成了一个不用时间也可以向前发展的步骤。当逗留从一个动词变成名词之际,一个逗留者继逗留动作之后出现,现在逗留已不再是一桩盛事,逗留者的刻画却变成了刻不容缓的大事。曾被时间所修饰的逗留现在要被逗留者位于的空间修饰。在哪里逗留变得更加醒目了。并拖拽着逗留者去发现之所以在此逗留的众多缘由。逗留的意义生成因为一个逗留者的出现而变得格外迫切。
逗留者位于一个空隙之中。在某种前后夹击的状态中,去获得一种夹道欢迎的美妙感受。仿佛周边事物做好了准备,为这个逗留者庆生。庆贺一个逗留者的诞生。这里本来没有一个逗留者,但现在出现了,就使一个原来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现在拥有了一个新情况,可称之为进度的新状况,被添加进来了。诗人现在站在哪里呢?站在一座小型博物馆中。博物馆如花,花开两个进度。一个是以博物馆为载体的周边事物洋溢出一种生命力,怎么看都看不够,令人心生羡慕,并乐于徜徉其中;一个是待在这个空间的时间感从原有的时间轨道中挣脱出来了,使得八月无名之辈般的一天因为被博物馆所修饰(博物馆似乎成为了一个堡垒,让其他地方的蛮力无法侵入)而变得额外亲昵,变得更为美好。没有人知道诗人为何出现在这座小型博物馆之中,更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诗人会面临什么。外在事物以博物馆这个空间的名义接纳了诗人,邀请他在其中逗留。并许诺他这儿会有更多的发现。用一座博物馆打发掉了所有博物馆以外的无聊差事。现在博物馆不为人知的进度被诗人发现了。诗人的发现可算得上一种回报,感激博物馆对他这个逗留者的发现与款待。很明显,接下来就看诗人的了,看他能从博物馆这个地方得到什么。博物馆被发现的同时,诗人也被发现了,这个双重发现尤为重要。诗相当迅速地模仿了博物馆所开启的两个进度而将这个双重发现纳入其中,成为其得意之作。
这个地方有什么?(回答它)这样一个接下来的步骤几乎不可避免要得到发生。作为一个写作素材,博物馆值得一写,其结构,其形态,其意味,均可抖擞出分外的精神。因为对于初次来访的诗人,这一切都太新了。然而仅仅是阐述这座小型博物馆的别致色彩,或者与其他博物馆有什么不同,并不是目的。这种唯一性并不值得大张旗鼓地去加以讨论。与其谈论眼下这座博物馆有什么,不如去揭示它刚刚为之一振的是什么。要知道这是一座养蜂博物馆,而不是一座历史博物馆或者战争博物馆。这里所有的是其他类型博物馆所没有的。这里的有无的确可以对抗其他地方的有无。在这座博物馆逗留,其实就是在这座博物馆所形成的氛围或进度中逗留,所养护的怡然自得中逗留。当事人的逗留博物馆化了:一个人逗留于博物馆之中,自身也成为了一座博物馆。作为一个过来人,作为一个铭记着过去色彩的诗人,带着难以言尽的负疚与负担进入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空间之中。在这座小型博物馆中,毫无历史负担,它是一个太冷门的专业型博物馆,所呈现的展品、所展现的信息是如此纯粹与清白,乃至于它能够轻轻松松替诗人卸除掉精神上的一切负担,使之爽朗地接受在此逗留的邀约,并短暂成为这里的一部分。小型博物馆能做到的,进入其中的诗人也能做到,这就是一件有待发现的奇妙展品。
因为诗人身上所拥有的清白能被找到,所以诗人就能够在小型博物馆中看到清白这种可观的对象。清清白白的诗人在清清白白的博物馆中,怎么去想这里都有两个进度在同时发生。按照惯例,像清白这样一类的主题在博物馆以外肯定是要被众人反复地争辩,无法落实下来谁是清白的谁是不清白的。但是在这里,在这座小型养蜂博物馆中,清白触目可及,即使不那么清白的人进入其中,也顿时能获得一份清白或者激励来人奔向清白的境界。这个地方许诺了一个清白的可能,保护了一个清白的存在。对于博物馆本身来说,清白算不了什么,甚至都算不上它最重要的要阐明的主题。但是偏偏诗人为之一振,首先抓住了清白这个主题,使自身一跃而入,成为最懂这座博物馆的人,甚至生出一种来迟了的知音的感觉。今天的博物馆和昨天的博物馆没什么两样,但是仅仅凭借今天出现了一个人的增量,这样一个变化的因素,使得这座小型博物馆获得了一个念力,从而和昨天大不一样。从未有人在养蜂博物馆谈及一个有什么没什么的门槛问题。此前谁会注意这里有一个清白的主题有待弘扬?清白之地无需单拎出清白来说事。清白的供给在这里是家常便饭,而无需额外提起。正如这里没有官员,没有摇滚歌星,也够不上什么明显的匮乏或自矜。这一切都是今天这个来客所带来的。既然他来了,他把这些主题抛在这里,博物馆就能够承载住这些诉求,接得住这些有待培育的主题。
很明显,诗人所谈到的有(清白)和没有(部长与摇滚歌星),事实上都只是诗人自己的感觉,并不是这座养蜂博物馆所要倡导的主旨。诗人并没有向未来到现场的读者介绍养蜂博物馆到底陈列着什么,尽管他提了一句,这里连蜜蜂也没有。但那里肯定有什么肉眼可见的东西。诗人避而不谈。此举使得具体的博物馆变得抽象了,变成一个纯粹的歇息的去处,仍然保持它原有鲜为人知的属性,匿名地隐藏了它要讲述的作为一个博物馆应有的雅量与事实。看上去,这座博物馆好像没有历史,只是变成了一个款待诗人的仪式。是谁把诗人引进来的?他不给诗人介绍点什么吗?这座博物馆的特色到底是什么?一概不知。博物馆陷入了僵局与僵持之中,好像无法从一如既往的惯例中挣脱出来。诗人并不要求博物馆讲述什么,而是要让博物馆听他的讲述。博物馆的进度不是按照博物馆的本意在发展,而是在一种由外而入的人的因素的作用下,以一个抽象博物馆的名义在悄然迈进。这也是它的应有之义。它应当拥有这样一种能力,经人的稍稍点拨,就可以成为一个精准的进度,一跃而为应许之地。此后,这是哪儿的博物馆,这是什么样的博物馆,这座博物馆里面有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因为博物馆这样一个选项已经中项化了。代之以一间茅屋或一个池塘,或一片竹林,或一个车站,或一次朗诵会,都可以说得通,行得了,都可以协助来访者从一个逗留者转变为一个发现者。
在那样一天,诗人得到了一个落脚地,名曰养蜂博物馆,与此同时,其他各地的人都应该也可以得到他们的中意之地,只要他们个个愿意去体验一个进度的发生。进度的发生并不完全依赖于一座具体的博物馆。不过,我们也注意到诗人在来到博物馆之前参加了一次朗诵会。本来在朗诵会上可以完成的自我更新被后置到了博物馆之中。博物馆继朗诵会之后出现,意味着这是一个进度,尽管当初参加朗诵会的时候无法预料之后会有一个博物馆接踵而至。朗诵会的问题在于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位于其中难免都有表演性质,不得完全地解脱与自由。需要从这里开溜,溜到一个相对安静、空无的场所中去。从人群中走出来,这样一个意识一旦生成,就会协助诗人抵达应许之地。小型养蜂博物馆的出现就是这个心愿的落实。凡此心愿,必有落实。不是养蜂博物馆,就是别的一个什么落脚点。背对人群,无所不是,处处都可以安放在人群中应付得略显疲惫的心灵。尽管在朗诵会现场也可以闹中取静,同样觅得一个觉悟的进度,但很明显,诗人对这个朗诵会并不抱希望,他需要之后的一个时刻和场所来获得补偿与平衡。博物馆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它是作为一个必要的进度的对应物,伸出双臂等待诗人的拥抱。它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实物存在的场域,还是一个必要的进度所对应的发生地。博物馆可以不是它自身,而必须是吃准了一个进度,以慷慨奉献自己的光亮。
博物馆完成了它应有的召唤与款待之后悄然隐退,变成了一个荡然无存的所在。朗诵会上的那个自我形象现在在这里被重新审视。那个慷慨激昂、嗓音嘹亮的自我形象也已荡然无存。要是那个人不是自己该多好,自己真不该在人多的地方那么说话,说那么多话。好就好在现在可以恢复常态,回归一个人本真的样子。喧嚣之后,诗人能够一如既往地回归到那个常态之中去。这实在是太幸运了。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了,即使没有博物馆的协助,他也能够回去。必须回归常态,这是自我认识每一次发生都要越过的一个门槛。没有平常心,就谈不上自我发现。乃至于任何一次自我发现,其实都是同一次发现。只是将远离了这个门槛的诗人召唤回来。召唤成为从非常态向常态跃进的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很多时候是由外在于己的其他事物发出的。这一次碰巧是博物馆发出。这一次对自我本真的再度回返仍然可以称之为一次发现,是无数次发现中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幸亏这样的次数还可以累积下去。这是该庆幸的美事。因为有这样一个可称之为垫底的发现的概率,使得这一次短暂的偏离获得了可写性与可纪念性。而碰巧博物馆就在附近。博物馆于是变得可以一写了。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自我发现的进度呵护着,这座小型的养蜂博物馆将以如何面貌进入一首诗的主题之中呢?后来,关于这座那座博物馆的回忆,通通成了心灵世界的展品。
202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