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武宁论命
——杜甫
百年自运非人力
——辛弃疾
就让我打开岁月的礼物
来为你一生的努力加冕。
——T.S.艾略特
老犁铧狼吞每种感官的底土
——谢默斯·希尼
请你用言语来满足我,也满足你。
——但丁
卡瓦菲斯:特洛伊人
黄灿然 译
我们的努力是那些厄运者的努力;
我们的努力就像特洛伊人的努力。
我们刚有一点儿成绩,
获得一点儿信心,
变得几乎勇敢和有希望,
便遇到这样那样的阻挠:
阿喀琉斯从壕沟里跃到我们面前,
他狂暴的叫喊把我们吓呆了。
我们的努力就像特洛伊人的努力。
我们以为只要有决心有胆量
我们就可以改变命运,
于是我们走出去准备战斗。
但是当那大危机来临
我们的胆量和决心便烟消云散;
我们精神委顿,
绕着围墙乱窜,
试图逃命自救。
然而我们注定要失败。在那里,
在高高的围墙上,哀乐已经奏响。
它们在为我们当年的记忆和感觉伤心。
普里阿摩斯和赫卡柏在痛苦地为我们伤心。
我们是谁?我们曾否在历史中作为一个整体或至少作为一个团队发出过整齐划一的声音?还是烟消云散之后,有人以我们的名义替我们说话,充当我们的口舌,诉说我们的传奇?我们的肉体遗弃在历史的某个角落里,不复再生,后人将通过怎样的方式知道我们的身世、壮举和命运?我们的魂魄与豪迈事迹能够被唤醒吗?我们在生的时候使用过“我们”这样一个说法,为自己争取到什么远大利益吗?我们到底是一群怎样的人,又因为什么组合在一起?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王国之中?我们是一个不变的总量吗?我们中的人会因为爱情纠葛大打出手吗?问题就出在“我们”这一称呼所覆盖的范围之内,由于这个称呼既可以增加一个人也可以减少一个人,这一模糊性使得我们无法确切地弄明白我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我们中有觉悟的人不免会担心,其中有些不法之徒假冒我们的名义去行不义之事。当务之急,我们想弄明白的就是我们到底代表着哪些人,我们所守护的原则是什么,我们事业所付出的代价是什么。的确,当我们肉身消亡之后,我们不复存在。但是仍然有人以我们的名义诉说我们的生平事迹以及我们未曾了却的宏愿,甚至失败的事业,这个人在我们死去很多年后出现,他必将是一位诗人。我们愿意将我们的名誉托付给他,由他来讲述我们的传奇。我们不是一场战事的双方的合计数,只是其中失败的一方。很可能诗人出于同情与惋惜而选择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们是怎样的一群人,将由我们呈现给别人看出的命运轨迹来诠释。而关于我们的命运,除了那些历史结论比较确切以外,其他的都是模棱两可,众说纷纭。所以千万不要轻信那些在谈论我们的命运的人,除非他是谨言慎行的诗人。看起来我们铁板一块、板上钉钉,已经躺进了历史的棺材之中,可以盖棺定论了。正如我们生前某些重要时刻哀叹地认为我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无法更改了。实际上,无论是生前死后,我们的命运都有更改的可能。比如在生前,英雄般的二十来岁年纪怎么能说一个人的命运已经确定了呢?即便到了五六十岁壮士暮年的阶段,他也不会向命运屈服,因为只要再增加一天,就可能有一天的变数。不要相信什么命运的轮廓大体已经形成这样的鬼话。命运从来没有在你活着的某一天全然形成,没有到你闭眼的那一天,你都不能轻言你的命运在昨天已经全部安排好了。或许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天,你可以这么说,等过了这一天,你来到阴间的第一天,你的命运又有所不同了。这个时候关于你的命运就由仍然活着的人们去解释、争辩、定夺,人云亦云也好,权威发言也罢,命运的轨迹从没有停止转动。这些情况,希望诗人了然于心。这是再一次开启讨论我们命运报告的前提。我们的命运既不会在某一时刻或某一天注定好了、定格了,关于我们命运的诠释也不应该由哪一个人在哪一天一锤定音。我们如此,你们也如此,千万不要以为洞悉了我们命运的轨迹,你们就能更好地掌控自己的命运。
让我们来打一个简单的比方:我们的命运像一条河,而不是一个河岸。我们的命运流淌不止,川流不息,哪里停得下来,从没有到岸的说法。如果你感觉到我们在某一个历史事件中着实到岸了,那一定是你的误判和错觉。你不能光盯着我们有形的肉体看,不要因为我们死在某个具体的地方,或被一支利箭穿心,就断定我们的命运到此为止。关于我们之所以如此的原因,你们切莫以为往前翻那么几页书就可以找到似的。说一句并非大言不惭的话,我们中某个人的死亡,甚至我们全体的死亡,有可能不是一个注定了的结果,而是一个重新理解我们命运的起点,是我们故意抛给你们的一个诱因。切莫以为找到了我们的死讯,就找到了我们命运的终点,如此草率粗暴的做法才是我们不堪忍受的。不要总是只盯着我们的命运(还应结合你们的命运)来看。为什么不从一开始盯着我们的努力来看,我们付出多大的心力在和我们的命运(尤指命运中不可或缺的厄运)相抗争,在摆脱即将倾覆的命运中我们如何树立了自身的硬汉形象?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对面为何突然出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如你们所知道的,他们在历史斗争中最后成为了取胜的一方,但现在他们出现在我们面前,不止我们无法预料情势如何发展,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即便是最为勇猛的战士也难以预料接下来事态如何发展。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们站立在我们的城墙之上,抵御着即将降落在我们肉体上的风暴,已经离弦射向我们命脉的每一支箭。
我们对于我们的命运并不感兴趣,因为命运是一种事后现象,属于一个评价范畴,而不能当作一个预言来看待,不能在我们的生活或事业尚未开展之前横插一杠子造成干扰。与其着迷于我们的命运,不如执着于我们的努力,我们做人做事的努力才是我们能够看到并明确感知的。这才是真正的我们。你们应当看到这里。而不要结合我们的身后事来评判我们现在的努力。我们是谁?我们已经在我们的努力中塑造出来了。我们就是特洛伊人,我们就像特洛伊人应然的样子去活着,去奋发,去开展斗争。你们看到的我们的部分形象并不是那个应然的特洛伊人形象。在你们面前所展现出来的总是掺杂了一些不必要的实然的成分,使得我们看上去像懦夫,像失败者,像不堪一击的逆潮流而动的倒霉鬼。其实不然。我们正是特洛伊人。特洛伊人正是我们。只是我们不能在同一天同一场战事中,向你们一口气呈现出全部的我们。但是,如果你们看到了我们努力的形象,我们付出的努力,感觉到我们力量的存在,通过它们,你们就可以找出特洛伊人应有的样子。我们就在那里等着。我们先确定了特洛伊人应有的样子,并把我们中的每一人交付给它。我们以此为尺度来衡量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是怎么做的,有没有做到位。这也意味着在命运叵测的发展轨迹中,我们的做法和观念时有偏离,但我们的偏离并不导致特洛伊人形象的损失或溃败,你们应当盯着特洛伊人来看,并且能够体谅到在你们看来我们注定失败的这一发展轨迹中我们的徒劳无功与我们的努力一样,将汇入到特洛伊人整体的属性之中去。我们就是特洛伊人,我们就是不断发展中的特洛伊人。
我们既与我们的血缘、人种与文化构成,也与我们在跟外敌抗衡之中所表现出来的英雄气概也好懦夫行径也罢,息息相关。我们昨天还充满希望,而今天又倍感绝望,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特洛伊人变了样子。我们还是我们,我们还是特洛伊人。正如最强大的敌人也要睡觉一样,我们特洛伊人也会打盹。我们的磕磕碰碰和弱不禁风,我们的脆弱和悲伤,都是特洛伊人应然模样中的一部分。敌军中有英雄从战壕中跃起,威风凛凛,我们确实心头一惊,但是我们当中也有与之媲美的英雄。如果感觉到没有,我们就可以从我们的前辈或后代中去找到他。我们特洛伊人绝不仅仅指活着的特洛伊人,必然包括已经过世的和尚未出生的那些特洛伊人。我们是一个整体。“战斗到最后一个特洛伊人”这样的口号无需提出。因为仅以活着的特洛伊人来理解特洛伊人是肤浅的。从来没有“最后的特洛伊人”这样的说法。只要我们在这个星球上存在过并做出过我们的努力,有过达成所愿的壮举,找到过人之为人的答案,我们特洛伊人就永垂不朽,生生不息。特洛伊人不打诳语,进一步来说,我们特洛伊人所获得的人之本性往大一点说,不仅仅是为了我们特洛伊人。如果你们能看到这一点,就能明晓我们特洛伊人是怎样的人,我们为何生生不息。敌人想打败我们而已,想让我们服软,想让我们承认我们的虚弱。但就当下的情势而言,即使我们处于下风,我们仍然要付出辛劳与努力,我们想抵御最沉重的一击。你们可以把这称之为我们的命运,我们被命运女神推到了这一步。我们要以血肉之躯抵抗外辱。这就是特洛伊人应有的样子。
只需要在心中重复“我们的努力就像特洛伊人的努力”这个句子,我们就愿意挺身而出,为特洛伊做点什么。我们不仅被我们自身富含的能量所激发,同时也被我们性格与血脉中最好的一部分形象所推动,我们跳起来就能触摸到更好的一个样子。我们为什么不跳起来呢?一旦感觉到胆怯、懦弱、无助,我们就意识到自己不是应然的特洛伊人。不是正常的状态,或者说低于正常状态。(绝不是说特洛伊人就不能够有任何的胆怯和懦弱。这是人性的一部分,我们特洛伊人也概莫能外。)我们无非是想回归正常。回到及格线以上。于是我们将外敌的入侵理解为一个契机。借助这样一个机会,我们跃身而出,可以成就一番事业,并使我们回到应然的样子上去。我们要竭尽所能将在厄运者与特洛伊人之间所画出的那个等号上画出一道斜杠,在做回一个特洛伊人的样子同时,使我们不再受厄运的诅咒。不光是为了我们这一代活着的人,还要为日后的子孙考虑。厄运只是一时之祸,绝不能绵延数十上百年。于是,在我们自己面前呈现出了不辞辛劳的自我形象。我们在竭尽所能地去抵达一个更好的效果,以示我们尚可应对自如。我们在测试能力的底线,并守住它。但问题是,敌人也在努力,一刻也不曾放松,更何况他们的健儿中还有佼佼者。当他们中有人突破我们的底线,我们就知道能力的边界出了状况。我们必须加大力量,筑牢底线和边界。我们今天为呵护(或合乎)特洛伊人形象所付出的努力将构成特洛伊人应然的总体形象的一部分。关键的一部分。不光我们自己看在眼里,敌军也把我们看在眼里。
当我们处于上风时,我们为我们的努力所获得的效果感到庆幸,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但一旦处于下风,就更需要激发出我们的勇气,这是应然的特洛伊人精神所应允的,有待挖掘出来。它一定存在,只是有待挖掘。谁家的英雄气概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我们的信心不会完全浇灭,因为我们是特洛伊人。再大的阻扰和绝境都不会因为他们打出一手好牌(万箭齐发也好)而构成毁灭性力量。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纵使他们有一个无所不能的阿喀琉斯,我们也有办法打败他。说了你别不信,打败阿喀琉斯的并不是一种新生的力量,而是我们特洛伊人早已包含其中的既定力量。命运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如果我们活着的特洛伊人中有一个英雄是被安排过来去打败阿喀琉斯的,我们就一定能迎来这样一个英雄。如果我们的英雄能力上屈居次席,无法打败阿喀琉斯,从总体的意义上来说,从特洛伊人永不可毁灭的角度来说,一定还有我们所保留的一种神奇力量可以击败他。一个阿喀琉斯不可能打败全体的特洛伊人。特洛伊人不仅仅是一个人种概念,而且还是一个时空概念。如果时空概念你理解起来觉得有点难,把它当成一个奋斗模型,你就能理解我们特洛伊人为什么不会输。请注意,这里所说的是不会输,而不是不能输。还有一个万全之策在于,一旦真的我们快要输了,快要失败了,我们可以通过改写什么是输什么是失败来重新定义敌人的胜利。我们完全可以把这样一次灭国之患当成我们特洛伊人命运中必须经历的一次考验,没有什么了不起。失败了还可以重新再来。因为我们的命运已经注定,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我们的努力是命运所安排的一个步骤。只是说,有可能努力的程度没有达乎要求。在我们无法体验到命运到底安排了什么结果之前,我们的努力是我们最能够感觉到的命运进行曲。我们的每一次努力,每一次尝试,都使我们紧握住了命运的旋律。操之于手的正是我们的命运,我们没有轻易放手将它拱手相让给敌人。我们塑造了一个正在努力的、奋斗的、不服输的特洛伊人形象。即使感觉到了疲倦无望,但我们仍然相信这是应然的特洛伊人所要求的,这是命运所安排的。这是理解命运的一个窗口。失败的命运其实也是注定的,但我们不知道会败到何等程度,所以我们力挽狂澜,试图改命。这并不是对命运做出的安排的抗拒,而是对命运进行曲诸多步骤的其中一环进行申诉。我们当然知道,无论我们怎么做,努力也好,放弃也好,都是日后回头来看早已注定的命运的一部分流程。我们现在正在抗拒的恰恰是命运毫不留情地以我们无法忍受的速度和程度将我们推向失败的边缘。我们所改变的不是命运的整体趋势,而是它在某一个步骤中行进的速度。我们是特洛伊人,我们有我们的尊严和办事的效率。我们要严格区分敌军深入到我们命运的图谱中篡改了什么与我们又能对自身命运动怎样的手脚。我们可以忍受失败的命运,但我们无法忍受这份命运受到了外力的篡改。我们特洛伊人的命运绝不可能掺杂杂质,有敌人在其中涂涂写写。“我们的”这一所有格的用法仅能为我们所用。当我们说“我们的努力”、“我们的胆量”时,就是指出自我们特洛伊人的纯粹的努力和胆量,这是应然的特洛伊人精神所肯定的。
我们是厄运者,是失败者,这样的身份辨认总是被“我们是特洛伊人”这一斩钉截铁的说法所阻扰、吞噬和否认。和后者相比,前二者都是过渡性的说法,不能当真。我们特洛伊人中的佼佼者绝不会接受厄运和失败这一类的说辞。在我们能成为什么人的这一关键立场上,我们首先而且绝对地接受“我们是特洛伊人”这一确切的说法。这是我们命运中最确定的信息。而成为除此之外的其他什么人会使得我们对命运的感知漂浮不定。对于我们特洛伊人中意志薄弱的人来说,就有可能误解了我们特洛伊人的本性和品格。重复一遍这个确切的判断:我们成为特洛伊人这一命运已无法改变,也不必改变。这是命运中最确定的一部分。从我们生下来开始就已经确定好了。不会因为一场战争的失败或灭国之乱而出现丝毫改变。当敌军攻陷我们的城邦,看到大街小巷鸡飞狗跳、尸横遍野时,切莫认为我们的命运已经改变。我们仍然是特洛伊人。我们作为特洛伊人承受这一切。但称我们为厄运者、失败者、萎靡不振者或者鼠辈,这都只是暂时的。这些命运因子都是可以改变的。失败和绝望产生的噪音何其巨大,连我们中的英雄都可能动摇了信心。唯有死亡能够拯救那方寸大乱的心灵。告诉每一个将死之人:失败只是命运中的一环,而“我们是特洛伊人”这一确切的事实临死也不曾改变。于是慷慨赴死的特洛伊人都可以称自己为“我们至死都是特洛伊人”而毫无羞愧。成为失败者的命运不是绝对的,仍有机会在未来改变。但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成为特洛伊人却难以改变。
加诸我们头上的失败可以从两方面来诠释:这是特洛伊人的失败,这是失败的特洛伊人。我们国力衰弱,能力不济,我们认了。在强敌面前,我们特洛伊人的失败是我们特洛伊人命运或成功或失败的一面,这没有什么过于悲伤的。失败是生命真相的一部分。只是我们刚刚出现失败的迹象,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但我们总能够度过去的。没有失败,我们特洛伊人就不能构成完整的特洛伊人。我们的建议是,在理解失败的特洛伊人这一形象时希望我们以外的其他人不要过多地掺杂他们自己在生活中品尝到的失败的滋味而混淆了我们特洛伊人的失败与他们自身的失败的关系。尽管我们的失败是人类失败的命运的组成部分,但我们仍然强调我们特洛伊人的失败自有其个性与历史渊源,抛开这一点,要理解到我们特洛伊人失败的真相与本质,就会差之千里。进一步来说,要理解我们失败的命运,就必须前移到我们即将失败的那一段时间我们为此做了怎样的努力,我们特洛伊人在失败前处于一个怎样的临界点上。这些话题和形象都必须牵涉到,才能过渡到关于我们特洛伊人失败的主题上来。当强敌阿喀琉斯从对面的战壕高高跃起时,失败的迹象弥漫开来。我们意识到我们的命运不堪一击。从这时起,我们笼罩在失败的阴影之下。这是重新理解我们特洛伊人命运的一个入口。这个历史窗口一旦打开,我们一时就无法关上。现在我们特洛伊人的命运成为其他人观赏的一场好戏。作为主语的“我们”随即过渡为作为所有格的“我们的”,现在已经过渡到作为宾语的“我们”。我们再也不是那些伟大事件的发起者,而是剧本里的一群演员。我们被读者死死盯着,被嘲笑着,被议论着,被哀叹着。
第一次看我们戏的观众总是忍不住跳出来高声预言:我们早就该失败了,因为失败的苗头,他们早就察觉到了。观众总是这么自信,总是这么有经验,总是这么理直气壮。作为失败的一方,我们无话可说。既然作为一个结果也不可改变,所有导向这一天的因素都可能被作为一种预判的依据拿来说事,我们无力反驳。但有一点值得警醒的是,再高明的观众都要小心提防着,不要被我们特洛伊人的失败这个假象给蒙蔽了。失败绝不是永恒的长夜,失败者对失败的诠释是如此出色而成功,这一方面的诠释之努力千万不要低估。我们特洛伊人全程体验过失败即将降临的恐惧,以及恐惧弥漫开来渐渐散淡的全部进程。我们特洛伊人慨然接受了降临在我们身上失败的宿命。但是由于缺乏一个好故事,后来的事情我们再也无法讲给其他人听。历史定格在我们失败的那一页。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一页都不是耻辱的。一个令人转悲为喜的事实在于,我们失败的命运与形象其实是可以复读的,可以一遍又一遍被人观赏的。我们(成功地)成为了失败的典范。且不说是一个永恒的教训。所以,第二次察看我们失败剧本的读者不会像上一次那样仓促地预言什么。他们会因为我们失败的纯粹性和不可预知性而沉默不语。我们特洛伊人无法改变我们特洛伊人的失败,然而我们却悄然改变了失败的定义。除了在失败的属性上我们成为了一个范例以外,人们一谈起历史上那种注定要失败的史料总是第一时间会想起我们。同时,我们为失败的普遍性注入了新的理解角度。此外,我们让我们的失败与我们的努力相媲美地呈现出我们特洛伊人在历史上的奋斗场景。毫不屈服的一个民族是如何演绎出一场失败的好戏?并因为这又具有永恒色彩的演绎,使得我们的失败成为永恒的失败、纯粹的失败而变得额外成功起来了。说我们对此始料未及,不一定对。
仅仅纠结于我们的失败,是不全面的。正如仅仅可怜于我们面对失败付出了怎样徒劳的努力,也是不确切的。一般的观众在理解我们特洛伊人的命运时,会犯两个方面的以偏概全的错误:要么,过于看重我们特洛伊人中某些特殊个体悲惨的命运,而夸大了我们特洛伊人整体所承受的灾难;要么,将我们特洛伊人整体都放进了一个悲惨的事件之中,而无法洞察不同的特洛伊人有不同的命运轨迹。还有两个向度也一直是被忽视的。往前看,在以阿喀琉斯为代表的强敌来临之前的数十或数百年,我们特洛伊人过得怎么样?我们有没有成功的事业?这是个外人无据可查的难题。往后看,在灭国之难发生之后,我们特洛伊人是否被拆散,被发配,颠沛流离地与其他民族混居在一起而丧失了我们特洛伊人的整体性?可是谁又知道此后的数百年间人类生活中还有没有特洛伊人的存在?这仍然是个谜。如果说我们特洛伊人的失败,是最终为了过渡到特洛伊人概念的消亡这一步,那么仅仅理解我们在一场决定性战役中的失败就无法彻底理解我们特洛伊人的命运。事实上,那充满恐惧的、城邦沦陷的一夜是无法用语言复述的,因为没有哪一个人能看见全貌。所能见到的都是有限的视角和细节。我们特洛伊人当然知道,在未来的这块土地上,会出现杰出的诗人,用他最敏捷的措辞和最丰富的情感,复苏我们特洛伊人的音容相貌。但出于题材的限制,或者困于诗学的考虑,这位诗人只能将他的笔触抵达到那最惊心动魄的一夜,而不能前后扩展到更多的时空范畴之中去。我们特洛伊人的努力就这样被浓缩在一夜之间。我们体谅他最会想象敌军的阿喀琉斯的英姿,以及我们城邦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的惊慌失措,因为我们特洛伊人的命运据说在这一天因为寥寥可数的有名有姓的人物而被改变。
更强有力的诗人都无法割舍阿喀琉斯的形象之于我们特洛伊人的重要性,以及从我们特洛伊人中寻找一个与之匹配的英雄人物对于他的叙述有何等重要。我们特洛伊人的命运完全交给了这寥寥可数的英雄人物和轻描淡写的英雄气概之中了。无论我们当时再怎么努力,都可能在杰出的诗篇中不着痕迹、荡然无存。仿佛我们特洛伊人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真实出现过。我们特洛伊人的命运在现实生活中经历过的可能还要在杰出诗篇之中再度经历。仅仅一首诗,哪里装得下我们特洛伊人的努力和命运?但吊诡的是,偏偏我们特洛伊人的命运只能用一首诗或长或短地加以描述。就好像我们特洛伊人尤为适合被诗人来歌咏。诗人要么出于私心,在他人生至为困惑之际,通过复述特洛伊人的失败来满足他自己的虚荣心,来抚慰他不安的情绪,来见证他戛戛独造的历史观。要么,出于公心,他想在其他杰出诗人的描写之外,重塑我们特洛伊人的形象,化繁为简地为我们特洛伊人树立丰碑。因为在他看来,寥寥可数的英雄人物已经血肉模糊,完全可以是我们特洛伊人中的任何人。只要符合需要,任何特洛伊人都可以在无法预知的诗篇中有头有脸地站出来。既可以说是诗人所赋予的能量,也可以说是尘封史实的重新发现。我们特洛伊人在真实世界付出的努力绝不是徒劳的,我们就是为了等这一天:赢得身后千秋名。我们特洛伊人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没有成为别的什么人。我们一直是特洛伊人。我们成为什么人的命运是注定的,一直没有改变。只是通过我们一生的努力以及千百年来杰出诗人的才智,为“什么才是特洛伊人”注入了更多的理解元素。这也是我们所期待的:我们是特洛伊人,但绝不是一成不变的特洛伊人。
202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