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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置换孱弱之子的视野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06-19  

木朵:置换孱弱之子的视野





父亲
牧斯

从来没有官员,或什么朋友
造访过他。
他一生种地而没有什么收成,
或收成被吃掉了甚至不够。
但是他认识诸多草木,给众多
小丘起名字。有一次他给一条银飘鱼起名“珠儿”,
放在手心像天上的星星;
他给不能耕作的土地起名“么坑”。
他看见黄昏有十二种颜色。
夕光中的蜉虫像滚筒机里的漩涡。
被果子狸咬过的玉米就像吹奏过的口琴。
抗争过的草木最终都被无视。
他领着小黄去青山下,
看是否有运气不好的山鸡。
有时只他一个人,在黑崖下
哪怕风景万里他也紧盯着麂子。
那悬崖就像是麂子踩塌的,
或悬崖就是它的。
父亲紧盯着,崖上的花色和光影
就像是它。他紧抱着。
他狩猎回来后紧抱着它。
当我挑着水桶时,
当我挑着清洌的泉水回来时。




  父亲不在了。既不在世上,也不在非诗对象之中。认识到这一匮乏,以及匮乏必须面临一次逆转以便创造出一个在诗中永存的父亲形象,对于身为诗人的人子来说,这是一个由责任心参建的祈求。这个现实的匮乏将由精神上的补偿这一预见给以平衡。匮乏附带的否定性气息使得匮乏状况能够轻而易举地变成一个审视的对象。这种匮乏状况不是由父亲这个主体来感受,而是由仍然在世的人子的不匮乏、尚在场来感受。匮乏状态中的人并不是父亲,而是人子。父亲并不匮乏,而是人子陷入了一种匮乏状况之中。这种匮乏状况的发生仅仅是人子突然意识到父亲不在了,然后跳格子似的将这一不同处于一世一时的、阴阳两隔的状况理解为少了一个人而造成的缺憾。匮乏在这里的基本含义是少于二。但即使父亲不在了,并不意味着父亲所对应的父性是缺乏的。也许是一开始觉得少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父亲,人子感觉到了一点匮乏。但这个匮乏的本体仍然指向人子,跟父亲没有什么关联(父亲不会因为匮乏而采取不匮乏的应对措施,这个措施将由人子自己去付诸实践)。在不在与匮乏之间产生的那种连锁反应完全是人子的幻觉所致。经过调节以后,人子就不会将不在与匮乏等同视之。
  改善后的说法是,父亲不在诗外而在诗句之中。一旦诗人意识到诗可以作为一个载体,将父亲永葆其中,他就会庆幸不在与匮乏这两个现象同步得到了解决。从不在到在,从匮乏到不匮乏,这一跃进全赖诗这一种形式得以促成。反过来说,一旦察觉到父亲的匮乏、不在,往往对应的是诗人的无能与无所作为。更何况,仅凭单一的一首诗不足以保全父亲始终在和从不匮乏。人子会猛然意识到:诗所要面对的正是不在与匮乏。诗仿佛始终在跟不在与匮乏打交道,并形成一个逆转之力,既改变外部现象,又促成诗人愿景的焕然一新。当诗人说父亲不在了,他说的是一个绝对状况,无可置疑,而且是一步到位,因为对于健在的人子来说,不在所发生的那个时刻之后的情况,他难以设想。因为在那个关键时点之后,父亲的确有一种不同在的感觉,不在他以前的生命时光堆积之中。全然涣散了,一切都终结了。在那个时点之后,父亲的特性与形象都不再供给了。不在等同于不再,一片空白,使得诗人意识到巨大的匮乏在父亲身后生成。将父亲置于身后的某地,这已经超出了诗人的能力。想象出一个极乐世界也不行。因为他难以看到令自己虔信的一幕。唯有将不在支点以后的视野倒置父亲生前所累积、凝聚的生命时光之中,在的强音才压得住不这个重音。
  这是一个强有力的策略,将不在当作一条边界,诗人触碰到它就立即收缩回来,不再逾越过去。每一次机警的收缩都能够营造出从不在到大量在的现实情境。诗就这样慷慨地承担了这一抟泥造人似的重大使命。善于工作者创造出自己的父亲,此言不虚。解决好了父亲不在这条界限之后,诗人就知道在逆时针划定的圆周之内任何幅度、任何区域都可以制造一个正在的父亲形象。诗从一开始面对的就是父亲在的时候到底还发生了什么这样一个迫切的问题。诗试图填满父亲在的时候诗人能力不及的当时未曾描写所形成的欠缺,在那个时候,父亲在,可是写诗的儿子不在,匮乏仍然是由人子所生成的。现在的不在和匮乏不是指向父亲本尊,而是指向诗或诗力。事发时间与诗作时间之间的悬隔,这一巨大的空白,现在由溯源的儿子独立去填补。因为时至今日,他已经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将父亲的形象猛拽入生前的笼统性也好日常性也好都可以彰显出诗人今时之力足以随心所欲地描绘出父亲形象。父亲在的时候,儿子无能为力。但现在偏偏父亲不在了,这个不在所构成的中项推动了不同时空之中的两个儿子形象的叠加。一个拥有后见之明的儿子穿过时空隧道去弥补昔时孱弱之子欠下的感情债。
  父亲在的时候,强有力的人子并不在。或者即便如今已掌控诗之文法运动的全权,他也不能拨弄是非,颠倒黑白,将孱弱之子变得比当时当地稍微强大一点点。既然要基于某种可信的事实或坚定的父子情、家族史,诗人就必须巧妙安排好父亲在的时候到底是一个笼统的形象勾画出来好,还是一事一议、点到为止地描写某个阶段的父亲轮廓更好。在的时候太具有诱惑力了。总是促使诗人马不停蹄地要在一个一生的范畴内锁定父亲的形象,但这是一个十分冒险的举措,稍不注意前功尽弃。于是,我们可以看见在这首关于父亲的诗中一开篇就试图从统其一生的角度来理解父亲的某一个特征。而这个统括的说法同样基于一个否定词:从来没有。这也是一种匮乏。诗人太迷恋匮乏所带来的逆转效果。仿佛父亲做出过一个重大决定,这一辈子就再也不曾改变过。父亲将自己长久封闭在自身的自足与外人看来的匮乏之中。彼时的人子肯定没有能力判断无人造访父亲这一长期现象到底是好是坏。与其说从来没有什么人造访过父亲,不如说“从来没有”这个漂漂亮亮的、断然决然的否定词时时刻刻、年复一年造访着父亲,眷顾着父亲。从来没有,不对吗?看在眼里的年幼儿子当时会记在心里吗?
  彼时眼力肯定难以衡量无人来访这一状况造成的影响。因为说不定第二天或下个月就有一位昔日的故交突如其来打破了这个记录。但是,在这里我们要提醒广大读者注意到不同时期的两个儿子对无人来访状况之下的父亲的理解并不尽相同。对于那个年幼的儿子来说,没有人来走亲戚或串门,或慰问,就不能带来外部的信息与礼物,甚至没有糖,没有点心,没有陌生感,有一种借不到外力的无助与无知,使得父亲成为绝对的信息中心。而对于时至今日的强劲诗人来说,无人来访已经可以理解为父亲的某种骄傲与怡然自得(一下子改写了孔子的名句:无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并不当成一桩人生的憾事来对待。恰恰在一首诗的开端就施以魔力,给了儿子无限发挥、弹性十足的跳板。“从来没有”这个说法够决绝的,使得任何人听闻此言都不得不敬佩为人父者那孤芳自赏的脾性。这将是何等惊人的处世哲学?借力于“从来没有”这个否定性口吻,诗得到了一个笼统的父亲形象,一个总括的说法有可能为读者接下来展示更为赤裸裸的残酷生存现实。乃至于读者不禁想象后话会不会谈到父亲怎么来对付孤立无援的处境。诗人会认可父亲的这一处境吗?或者说,诗人要替父亲所面临的这一绝境追责吗?这首诗接下来该怎么发展?
  这是父亲生涯中的败笔吗?父亲是在躲避些什么吗?父亲的声誉蒙尘了吗?从来没有得到满足的父亲的心田干涸过吗?诗人不免要站出来,为那个时候的父亲打抱不平,以一己之力扭转父亲这一匮乏与不匮乏兼而有之的形象中多多少少蒙受的损失。失之桑榆得之东隅的补偿机制会不会在这首诗里面生效?从某个角度说,要给父亲列举一张负面清单,列举他未曾实现的心愿清单,并不难。无人来访仅仅是其中一项。这一项虽说伤不了太多的自尊,但的确封闭了父亲的天地,而使得父亲在的时候完全变成了在的地方,就是那么家里家外的一些地。但问题是,诗人继续否定父亲一辈子种地也没种出什么名堂来,没有什么收成。将一个农民的抱负减弱到最低,这种清零式的、倒逼式的写法必将父亲的形象触底反弹。草盛豆苗稀的这一耕种状况真的要把诗人的父亲逼成一个诗人不可,奈何父亲并没有选择趁机摇身一变为带月荷锄归的诗人。连番的“没有”所带来的负面评价即将迎来一次反击与转折。文法运动就是这样启动它的第二环的。后见之明的儿子狠狠批评了无所作为的父亲。但在写作当时,他并不需要背负愧疚之情,因为他心知肚明,这仅仅是一个写作策略。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类的写作策略。这不,很快就出现了转机,一个转折副词“但是”出现了。
  这种为父亲正名的方式的确令读者捏了一把汗。但读到这里,读者肯定能够与诗人相视而笑,识破诗人的诡计。好戏在后头的预判使得这首诗极有可能创造出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父亲形象。物质生活的贫瘠,生存空间的压抑,都不足以打败父亲。打不败的父亲必将自动升格为热爱生活的父亲。这正是这个转折许诺给读者的期盼。诗人眼里出诗意的父亲,这是注定的。值此转折关头,诗绪有可能向两个方向发展:其一,继续维护笼统性概括性的做法,继续大谈父亲立于天地之间不屈不挠的形象,强弱之间、兴衰之间自有一片天地可供父亲驰骋;其二,利用一个漏斗效应,由最初的概括性统领性说法朝向一个更小的细孔注入情感的溶液,化大为小,此后只需列举更为具体的特例,稍微勾勒出父亲对平庸生活反戈一击的决心与勇气。第一个方向要求诗人始终保持同一水平线,始终在父亲的整体形象上修修补补。第二个方向就可能需要诗人顺势叠加今时今日某些见闻,从中倒退至很多年前类似景象下父亲作为的现场。瞄准诗人运思的方向,这是读者紧紧跟随的基本策略。我们随时要参与进来对诗人所采取的策略、选择的方向进行评估,以便与我们头脑里应然的文法运动结合起来,以判断诗人接下来的每一步骤是否得体又是否最优。
  当诗人说父亲认识“诸多草木”时,他仍然在统括性的说法层面上徘徊,属于第一个方向的延续,但是我们要提防着,留意他随时从诸多中择其一例,从而由面变线,朝着一个细孔探入。诸多的笼统性一旦转化为其中一例的具体性,这首诗的运行方向就不可逆转地变成了父爱清单的展示。“有一次”这样的举隅法的确将诗人抛给了第二个方向。这个写法实在是太诱人了。诗人根本没有办法躲闪。就好像当他谈及草木,就习惯性地想起了圣人所言的“多识草木鸟兽之名”的告诫,而不得不给予这些无名的草木更为具体的叫法,而那个命名者就是热爱这片土地的父亲。起名字这一做法既是事发时间中的真实场面,是父子之间授受关系的验明,也是父亲可敬可爱的一面的举例说明。所有给万事万物取名字的人都值得一爱,理应是有大爱的人。读者要注意整全的父亲现在缩小为爱起名字的父亲。诗人的注意力已经产生了偏移。起名字这个做法实际上有一种无中生有的意味,是对不在与匮乏的纠正,是一种积极生活姿态的彰显,是孱弱之子对父亲产生崇拜心里的端绪。父亲既有资格也有义务去给周边事物起名字,就像给他的儿子起名一样。每一个沿用至今的名字都沾有父亲的音容笑貌无疑。
  有一次就有很多次。读者目不暇接地看着诗人列清单。在诗的中间环节给出一张清单,这是为诗续命的常规举措,也是文法运动的常见形态。更何况,这里起名字的对象是很多自然景物,天然地附带了某种诗情画意,为那种偏理性的概括性说明带来了抒情的感性氛围。没有人来做朋友,就有天地万物来做朋友,这样一个补偿机制足以显得父子二人都很机智。要知道,列入清单的这些并存的事例按理来说本不可以共存于一张纸上或一时之写作轨迹之中,但是依凭清单的魅力,每一个项目好像都紧凑地围绕着一个中心在共振。应该在的都在,不该在的也在。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哪怕是一根新鲜的荆棘纳入了清单,也一点不显得刺目。这张鲜活事例的清单稀释了这首诗一开始布置的父亲所面临的匮乏感,读者也不禁落下了心中的那块石头,觉得这个鲜为人知的父亲着实存在于斯,是一个生活的标兵,有资格亲自教导他的子女。清单虽然可以给出,但写入清单的事例在自由发挥的同时还得受制于这首诗延展的篇幅。连诗人在内,所有人担心的不是这份清单会遗漏什么,而是清单提供之余,这首诗能不能再跳出清单的限制,获得下一步的行动方向。清单之后,诗人何为?
  清单位于这首诗的中间环节。读者能够明显感受到这一点。但它会不会是这首诗的尾声?后见之明的人子正在采撷草木鸟兽之名共冶一斗,使得这份清单对得起父亲当年的威名。但是诗人也能清醒意识到清单不能略等于诗:诗的主要部分不能由独一的清单构成,必须还包括使用清单的人附带的气息,或有关人士对这份清单的某种评价。清单生成的诗意必须有一个不同于作为采撷者的诗人的另一个采撷者将清单托付给下一人。简言之,父亲虽然是这份清单的真正营造者,但他的形象肯定不能局限于这份清单,必须设法跳出清单来看父亲,才能使得一首诗既包含了这份清单,又不被这份清单所左右。这当然是对诗人的一个不小的考验,因为他要摆脱这份清单的诱惑与势能。清单的始源是个例的齐整性与历时性,清单中汇合形成的父亲形象小于整全的父亲形象。那个喜欢给周边事物起名字的父亲形象必须采取某个跳跃的方式终止他命名的行动,而以另一个姿态亮相,使得清单上的名字快速收敛于它们已然达成的名分之中。事实上,如果我们纠缠一番这份清单,也会发现它有一点敷衍的属性,并不十分考究地在清单上一五一十地给出几个响当当的案例。
  起名字这样一个做法为清单注入了第一缕光线,但随之清单出现了一次变形。清单实际上是由类同的主谓结构所形成的句法来推动的:他给、他看见、他领着。赋予父亲不同的动作与表现实际上都萌动于起名字这样一个命名机制之中。一个创造型父亲形象使得地表上的一切生物都获得了尊严,然后才有其他的互动景象的发生。在那样一方水土之上,父亲的确用过很多个动词。但摆在当下诗人面前的一连串动作是不假思索临时凑合而成的,是一种情感上的应激反应,根本来不及细想。要么是眼前浮现的昔日景象要求父亲给予一个动作,要么是顺着父亲手指用力的方向找到了一个动作,甚至就在此时诗人刚刚放下一些农具,走过一些田地,而这些农具和田地恰恰是父亲一度光顾过的。在这份清单上,最为明显的一个特征就是出现了一系列动物,这些不同性情的物种会使诗人条件反射地运用起父亲与之相处时所发生的那些真实的情景与动作。要注意,父亲形象的清单表示突然再度缩减为动物名称的罗列,难度降低了。每种动物对应的父亲形象是单一而明确的,并不会轻易混淆。想起了哪一种动物,就会想起哪一个状态下的父亲。这样一来,清单的列举工作因为动物的参与而驾轻就熟了。
  对动物的重视与列举仿佛还起到了一个轻讽的作用:无人来访不等于无动物来访。动物完全可以成为人的朋友。动物们三五成群之后,诗人会适可而止,知道再多无益,仅仅是平分秋色式的列举并不能促使这份清单超凡脱俗。清单的使命在清单上出现了五个动物之后,就要告一段落。真不知道诗人在做条件反射的回忆之际有没有一个优劣次序在他心中浮现,会不会有一个特殊的动物一直留存心底,伺机而动,就在等一个一吐为快的机会?他小心克制地注意平分每个动物所引发的句子的篇幅占比,并不偏心,也做好了平等以待的心理准备,就好像这些场面的出现并不是刻意的,也不是拖泥带水的。就写作进度而言,尽管清单的列举因为动物形象的明亮使得难度降低,但是倘若几个动物所牵发的句法结构大致相似,也未免显得太过乏味,诗人肯定受不了。所以他必须凭借经验调试出不同的句法结构,使得清单上的条目可圈可点,不至于均是泛泛之辈的汇合。这当然也是拿捏父亲形象构成成分的关键举措,不容粗放经营。读者要是在这里将这几个动物所占据的句法结构拿出来比较分析,也能一窥天机。动物们找上门来的感觉甭提有多爽,就好像它们能够增进与人的感情,尽到了朋友的本分,共享了天地之间的秘密。
  身为农民的父亲以一个并不像农民的边缘形象侍弄着花花草草。仿佛这就是一个人打发时光的秘诀。每一个被父亲沾染过、触摸过、出没过的对象、元素、地方现在都有充实的机会回放一遍:父亲形象的组成部分中深刻包含着父亲的行动诗学。在这里,一份小小的清单正涌入一首诗的延展活动之中,为的是就地取材般地凑合成一个饱满的父亲形象。但诗人深知就“父亲”这个诗学主题来说,这首标题为《父亲》的诗也仅仅是父亲名下的一个项目而已。所有关于父亲的诗都是一份大清单的一个项目。又有哪一首诗能装得下一个活蹦乱跳、光芒四射、完整的父亲形象?唯有源源不断的、竭力去避免重复的一首接一首诗才能够类似于那个真实矗立在大地之上的从新婚青年走向壮年再至垂垂老矣的父亲。父亲是怎样炼成的?除了天知道,那就只有诗知道了。有的写父亲的诗并不是要读给泉下有知的父亲听,仅仅是出于儿子单方面的私心或者就诗学主题层面诗人想通过父亲这样一个媒介来活跃自己思想中很容易沉睡的岩浆。这里包含着一个凛然正气的自我告诫:父亲绝不能变得乏味,不能消散于乏味的日常生活之中。所有曾在生前撒向父亲的重重压力,现在通过儿子的拨乱反正,通通可以转化为诗意盎然的活力,并告慰撒手人寰的在天之灵。
  强劲的诗人凭借现有的能力要去扭转命运之神加载在父亲身上的“从来没有”的局面,变废为宝似的、无中生有似的,重新诠释生活的真谛。父亲给大地之上的山山水水、花鸟虫鱼另起名字没有谁会反对,也不需要跟谁去商量。他是目光所及之处所有无名者的知音。与父亲在他真实生活区域中的不为人知相似的是,他的周边事物同等地鲜为人知。如果父亲不能使自己从无人知晓的被动局面中摆脱出来,他可以采取的替代措施就是,凭他一己之力将周边事物从惨兮兮和楚楚动人的、低眉顺眼的局面中擦拭一遍,使之重焕生机,活得有尊严。这里就有父亲行动诗学的深刻教义:父亲既可以主动地对周边事物施以援手,以使自己获得拯救,心灵救赎就在触及周边事物之际,又可以反过头来聆听、接受花草的教育与启迪,天造地设般的周边事物是被安排好了来陪伴父亲一生的,如果不能跟人做朋友,为什么不能跟天地万物深交呢?这里有一个逆来顺受、卑躬屈膝、妥协气馁的父亲形象吗?诗人反反复复地以“父亲”为题(以及以“母亲”为题)下的又是一盘怎样的棋?父亲就是诗人成年之中的良师益友,是一位述而不作、言传身教的智者。最关键的是,父亲身后所留下的那一摊子农事与周边事物仍然花团锦簇、芳草萋萋,繁衍不绝,父亲当初的命名是多么的原始而冲动,而现在大地上的赤子已移形换位,轮到诗人上场了。
  诗人以正宗诗人的名义要给父亲一度命名过的事物再度命名,这里不是影响的焦虑,而是重述的荣耀。父亲的行动诗学现在真的变成了一首首诗。眼瞧着这些诗在汇合成一份酷似父亲完整形象的清单时,父亲兴许会问:儿呀,在你生命的紧要关头,有朋自远方来吗?父亲一度面临的局面是否像魔咒一样仍然降临在子孙头上吗?从来没有的事现在足以成为从来没有的诗。如上所述,诗不等同于一份清单,所以当清单中有一个最生动的形象出现时,诗人就会顺势从这份清单的排列组合中跳脱出来。在这首诗中,父亲正是从一个命名者向打猎者做了一次身份上的跨越,而一下子帮助诗人从清单的限制中摆脱出来了。父亲带着一条小黄狗去打山鸡,这样一个行动者、实践家,这样潇洒又有计划地行走在山林之中的矫健的父亲形象,不亢不卑地从均等分配的清单项目中走开了。生活中总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去做。父亲就像生活中的冒险家出发了,并且总能带回来意想不到的惊喜。诸多草木之中的山鸡发出了怎样的邀约?乃至于振翅飞走之后,父亲并不会丧失生活的目的,并不会让全然的准备扑了一个空。他还会有一个替代的办法。一个本不在清单名额之内的另一个动物昂首登场了,将见证最为本真、最为健硕、最为丰满的父亲形象。
  世事难料。连诗人自己也无法预知“有时”这样的说法是怎么冒出来的。尽管“有一次”这样的语法我们都有心理准备,知道诗人在那会儿需要举例说明,但是继而出现的“有时”会不会显得画蛇添足,变成一次赘述呢?诗的尾声部分出现的这个“有时”的确出人意料,跟清单中的山鸡有关联,但是跟味蕾上的强烈记忆、视觉上的强烈冲击也脱不了干系。麂子的出现看起来分量比清单中所有其他动物都更重,重中之重,这才是真正的狩猎。这是父亲独自一人去到的某个地方蹲守而获得的猎物。儿子并不在身旁,不曾影响父亲的作业,也不是亲眼目睹的见证人。父亲待在那个地方狩猎的心态、模样、方法一概不知,只有无尽的揣测。读者要注意,这时的父亲形象就更为剧烈而生动,句子变得更加短促了,更近人情了,更跃然纸上了。诗人写着写着动情了。父亲的行动诗学臻近顶峰。这就是好戏在后头的再一次验证。要知道无论是一开始笼统地概括父亲的形象,还是随后列明清单阐明父亲的形象,儿子都是插不上嘴的,始终没有机会出现一个儿子的形象。无法出现一个“我”而只有孤独的“他”。而在父亲狩猎归来与当时在场的儿子目光相视之时,儿子的形象同步得到了给予和描绘。这正是一个此生不可磨灭的父子对视的时刻,萌生父子情深的非凡邂逅时刻。
  紧盯着随后紧抱着麂子的父亲回来了。迎面碰上的正是挑着水也同时回来的儿子。父子相视而笑。这首诗最大的看点就在这时产生了。这是一个太偶然的机会。得益于“有时”,得意于父子俩同时忙着的进行时。这是一个可以回溯的关键时刻、真实时刻。慷慨、敏捷的父亲总是为儿子的成长与表现留有余地,给予机会。如果没有朋友,那就培养儿子成为他一生的挚友。于是,诗的最后两行“当……时”就是见证者耳畔响起的时钟准点响起了敲击声,掷地有声,确凿无疑,就是响当当的友谊正在发生,正在分享天地之前不可动摇的真情。给一个时间条件,父亲就活在栩栩如生的景象之中。​寄存在往日时空中的父亲形象取之不尽,这也是一份永久的生活质量的担保:一方面,要徐徐展开父亲的人生画卷,但同时也在勾勒一个成长中的从儿童到少年到青年的儿子形象,父亲不动如山、父爱如山,但陪伴在父亲身旁的儿子却是在不安中成长与变化,甚至因为他这种始终处于变化中的状态会使他无法清晰记住每一时刻的父亲形象,乃至于每次记住了哪个父亲的行动模样,才能因此记起自己的成长轨迹,父亲给予的无言之教正在于:你记得我多少好,你就成长有多么快;另一方面,父亲身后所留下的大好河山、花鸟虫鱼仍然生生不息,儿子人到中年,见惯了生命的凋零与意志的沉沦,现在无尽的回忆等同于无尽的清单,父亲许诺儿子一个无尽的父亲形象,而诗人通过描绘父亲的形象达成所愿地完善着自己的人格,并大而化之地为当代中国人塑造了一个父亲形象。

202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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