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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蛇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05-21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蛇

王军 译


一条蛇来到我的水塘,
那天好热、好热,我穿起睡衣消暑,
去那里饮水。

在高大浓密的角豆树散满异香的阴凉深处,
我手持水罐走下台阶,
却只好等候、只好站立等候,因为他已先于我来到水塘。

他从幽暗中的泥壁一个裂缝探下身子,
沿塘边的石板拖着黄褐色、柔软无力的肚皮,
把他的下颏平放在铺石的塘底。
在龙头下滴水过后那小片清澈的水中
他畅快地啜饮,
让水缓缓从牙间一直流进长而松软的体内,
不出声响。

有人先于我来到我的水塘,
而我在等候,像个来迟的人。

喝了一会,他抬起头来,就像耕牛那样;
又呆呆地望着我,就像饮水的耕牛那样。
他从唇间吐出分成两叉的信子,默思片刻,
俯身继续饮了点水。
他一身金褐的泥土色,来自燃烧的地下深处,
在埃特纳火山冒着烟的一个西西里七月天。

我受的教育对我说,
一定要杀死他,
因为在西西里,黑黑的蛇是无害的,金色的才有毒。

我心里的声音又说,你要是好汉
应该拿起木棍将他劈打,结束他的小命。

可我必须承认,我多么喜欢他,
多么高兴他像安静的客人到我的水塘来饮水,
然后在平静中悄然、不表谢意地离去,
回到燃烧的地壳深处。

我不敢杀死他,是懦弱?
我渴望与他交谈,是堕落?
是丢脸,只因感到荣幸?
我感到真荣幸。

可那声音又说:
“你要不怕,就应该杀死他!”

而我真是怕、我非常怕,
但即便如此,我更感到荣幸
他竟走出神秘大地的黑暗之门
来找我做客。

他喝够了,
抬起头,神态恍惚如醉了酒;
又像在舔嘴
朝空中吐出芯子,像劈开的夜,好黑;
他像一位神灵,缓慢转动着头,
视而不见地向四周的天空望去,
而后又慢慢地、很慢很慢地,如深陷梦境,
开始收卷他那长而迟缓的身体,
重新爬上我那破损的塘壁。

当他把头伸进那可怕的洞穴,
当他慢慢收起身子、蛇肩拱动着向洞中爬去,
一种恐怖感、一种不情愿他回到那可怕的黑色洞穴、
拖着迟缓的身子如此从容地走进黑暗的感觉,
向我袭来,因为他已背对了我。

我环顾四周,我放下水罐,
我拣起一段沉重的木头
把它哐啷一声掷向水塘。
我看他没有被击中,
但突然他留在后面的那一段难看地急抖起来,
像闪电般抽搐、瞬间就消失在
那黑色的洞中、那塘壁上有土唇的裂缝。
在炎热宁静的正午,我着迷地望着。

可我立刻后悔不该那样做,
我感到那举动多可鄙、多粗俗、多不光彩。
我看不起我自己,更看不起人类教育对我讲的话。

我想起信天翁,
我希望他回来,我的蛇。

因为在我看来,他像一位君主、
一个被放逐的君主,在阴间被夺去王冠
现在就要再次加冕。

就这样,我错过良机拜见又一位生命之君王。
我有罪过需要赎回:
心地窄小。
级别: 创办人
1楼  发表于: 05-21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蛇
周伟驰


一条蛇来到我的水槽
在炎热、炎热的一天,我因热而穿着睡衣
也到那儿喝水。

在大而阴暗的角豆树那深长、散发着异香的树荫下
我携着水罐走下台阶
必须等,必须站着等,因为他先于我来到了水槽那边。

他从阴暗处土墙的一道裂缝里游下来
拖曳着他黄褐色的慵倦,肚皮向下,绕过石槽的角
把喉咙安放在槽底,
就是水从龙头滴下的地方,清澈见底,
他用伸得直直的嘴巴啜饮,
柔柔地让水穿过他直直的牙床,流到松软细长的身子,
默默地。

某一位先于我到了水槽,
而我,像第二个到的,等着。

他在喝水的间歇抬起头,像牛那样,
模模糊糊地看着我,像喝着水的牛那样,
从唇间吐出他那分叉的舌头,沉思了一会儿,
俯下头又喝了一些水,
他呈现土褐色、土黄色,是从大地燃烧的肚肠里来的
在西西里七月的这天,在艾特娜火山冒烟的这天。

我的教养对我发出声音
必须杀死他,
因为在西西里,黑色、黑色的蛇是无邪的,金色的蛇却含着剧毒。

在我里面的声音说,倘若你是一个男人
现在就应该拿起一根树枝打破他,消灭他。

但我必须承认是多么地喜欢他,
多么地乐于看到他像一个客人那么文静地来,在我的水槽里喝水,
然后离去,安然地、平和地、不道谢,
回到这大地燃烧的肚肠中去。

我不敢杀他,这是怯懦吗?
我渴望和他交谈,这是悖逆吗?
感到这么光荣,这是谦卑吗?
我感到得了荣耀。

然而那些声音说:
假如你不怕,你就该杀了他!

而的确我怕,我怕极了,
但即便这样、也仍觉得光荣,
因为他竟从隐秘大地的暗门出来
到我这里寻求款待。

他喝够了
抬起头,梦游一般地,像喝醉了的人那样,
向空中吐着他的舌头,像分叉的夜,那么黑,
像是在舔着他的双唇。
并且像一个神那样环顾着四周,朝向空中,没看到什么,
慢慢地转过他的头,
慢慢地,很慢很慢地,仿佛做了三遍梦,
拉着他那缓慢细长的身子曲摆,
再次爬到墙面破裂了的边缘。

当他把头插进那可怕的洞,
当他慢慢地移上,以蛇的从容款摆着他的肩,进得更深,
一种恐惧,一种抗议——抗议他撤回到那可怕的黑洞,
刻意地进入黑暗,慢慢地让自己拖进去——
就在他转过身子时,占据了我。

我四处张望,放下水罐,
拣起一根笨重的木头
朝水槽扔过去,喀的一声。

我想并没有打中他,
但突然间他留在外面的那部分身体急促而狼狈地抽动,
扭曲如闪电,消失在
黑洞,墙前那双唇般的土缝里,
剩下我在这强烈寂静的正午,盯着缝,怔怔地。

马上我就后悔了。
我想,这是多么卑鄙、庸俗、小气的行为!
我蔑视我自己,还有我那该死人类教养的声音。
我想到了信天翁,
我希望他回来,我的蛇。

因为我又觉得他是一个王,
像一个流亡的王,在下界被摘除了王冠,
现在该重新加冕。

这次,我错过了一个
生命之主。
我有一种东西需要赎罪:
一种卑鄙。

19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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