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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历史玩笑的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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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历史玩笑的开关




由你哭咯
曹僧

在优衣库,由你哭咯。
此去经年,应是弹窗里,
性感荷官忘却了青衫。
青山依旧在,知否,知否,
行程码上,几度绿黄红。
封一城又一城,算而今,
猛鬼将欲行。你我皆烦人,
端坐苦新闻,碎碎乐
都付与产业链。指作的卢
飞快,二十六键盘噼啪。
八方各异气,大盗割鸿沟,
活,活在评论的深水区。
声暂歇,拔剑四顾心拔凉。
世事不胜,儒冠误身,
不如开窗刷刷三维日落:
君住长江尾,侬好,再会。
故鬼悠游,多情应笑我,
子非愚,安知娱之乐?

2020/9/2,疫时中元夜戏赠王优衣、张存己
2022/4/20,改






  一切都将付之东流。一切都将成为历史。话说得很狠,但是每一个活着的诗人跳不过“现在”这个坎。现在的一致性、别样性、竞争性一并展开,供诗人采撷。有的诗人通过过去的历史来喂养现在,有的诗人将现在当成过去一直发生的历史经验的一部分,有的诗人寄希望于未来,并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正在写的是未来之诗。现在是一个中转站,所有的当代诗人都在这里紧急集合,而又分道扬镳,各奔东西。现在的问题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扪心自问:每个人正在使用的语言是一种新颖的语言,或者语言状况抵达了一个新的场面吗?语言拥塞、淤积在一起,仿佛流不动了。不知道往哪儿流?也看不出在场的所有人中谁最有能力搅动水流,使之重新变成一股清流、一团活水。即使对语言动了真情的诗人满面泪水也无法稀释眼前的浑浊状况。没有一个统一要去的地方,随时都有作鸟兽散的趋势,最具活力的诗人面临此情此景,也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要为群体做点什么。不只是为自己谋一条出路,而且要尝试为语言的流速与流向做出探索性发现。凝滞的语言状况摆在眼前,现在考验诗人水平的时候来到了。一个很简单的测试方法在于,一位诗人瞅见了人群中另一位熟悉的诗人,然后向他远远地打招呼。他打招呼的方式就有可能是替语言清淤的举措。不需要额外做什么,从每一次使用语言的进度中开始做。
  你没有发现现在的语言出了什么状况吗?不只是语言,还包括使用语言的人,仿佛跳进当代诗的黄河里都洗不清了。分不清这是当代诗的范畴,还是前当代诗的范畴。有没有独独属于当代人新造的语汇所对应的应有的诗情画意?现在使用的语言有新的变化吗?使用语言的人在思想感情上有怎样的症候?当代诗解决了自身的困境,认清了当前存在的语言列表或裂变的种种现象,并有能力开始期盼一种所谓的未来诗学吗?换作二十年前当时诗人们所盼望的、很想写的诗歌类型,很想抵达的诗学境界,现在能如其所愿,如约而至,全然得到了兑现吗?语言的池沼仿佛流不动了,变成了一块淤滞的湿地,是不是越来越多的诗人感觉到了这一点?你是不是也有一点置身其中难以自拔的困惑呢?大量的词汇从商业领域涌现出来,消费社会的心灵图景使得二十年前的生活模态、思维框架都得到了替换,一位当代诗人越来越快捷地感受到了人性的荒芜和凋零,毫不迟疑地能够判断出要么语言,要么使用语言的人出了问题。人群仿佛越来越缺乏诗意,却又因为这种缺乏而使得个体的诗意触底反弹,供不应求,反而变得越发迫切。人们越来越不再精雕细琢自己所使用的语言,完全迁就于官场套话和商业用语,并时不时地从古典诗歌中零敲碎打地弄来片言只语充当这个时代的诗情画意和人文景观。人群所认为的才气不在生活中的诗人身上,而是那些口吐莲花、善于搬运古典诗歌资源的公众人物那里。
  语言被隔离了或被粗暴地一分为二了。当代诗人生活在时代洪流之中和语言凹陷之处,但发出来的声音却够不到人群的嘴角,乃至于有一种生不逢时的错觉,以为诗人所使用的语言太超前了,脱离了他们所生活的时代,成为一种过时和无用之物。或者也有人认为诗人跟不上这个时代的呼吸,有一点气喘吁吁的窘态了。当前普遍使用的语言是一种没有教养的形态,是完全有别于早期文明时期的语言总量吗?肯定有诗人不信这个邪,他想作为一个调解人,以一个活在当下的当事人的名义,摇身一变为作为见证者的诗人说出每一件正在发生的重大事件所对应的真相,以及当事人必然要生发的那份感慨对应的诗意正在发生,而不是稍后反馈。敏捷的诗人肯定也意识到不能用早期的措辞属性、句法结构来应对眼前所发生的已大大不同的事件和心灵波澜,必须用事发当时人们所启用的那一套语汇来勾勒人们的心头肉和眼中钉。机不可失,诗人就像钉子一样钉在时代的门楣上。人们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人们当时就是使用这样的句法结构。人们当时启动的情感模式就是如此这般。现在,诗人只需稍加加工,随手拈来,就能完成一份真实的记录和真相的启迪。真的发生了与此前大大不同的事件吗?答案是确定的。事件中人们的心灵真的出现了剧烈的变化吗?答案是确定的。人们在事件与心灵的纠缠中启用了新词吗?答案是确定的。
  构成一个重大事件的器具、效能、成本都大不同从前。这就是问题所在。而解决问题的方法也在其中。从事件中理解事件,从事件中所使用的语言去理解语言的状况,这就是诗人应当担负的责任和必要的切入点。尽管事缓则圆,推迟一段时间经过反思也可以回到语言发生现场,但是,就在当天,诗人采取了行动,捕捉到了鲜活的语言效用,将自己从人群中提携出来。他明显感知到了语言的古今之别,以及搅拌、混合所带来的便利。这里有荒诞、颓唐、骤变,以及人与人之间心领神会所带来的对创造型空间的默许。这不是一个静态空间,而是几度空间的挤压所造成的一种难以宣泄的强度,仿佛要将全部的语言击碎成一团齑粉似的,现在,差一点如此的语言被引导到了一根通天的试管之中。历史被开了玩笑与正在开玩笑混合着现实溶液,造就了一个当代诗人俊朗的身手。他挥动着手中的试管,试图调配出与已发生的、正发生的生活状况相适应的语言喷剂。语言的总量仿佛得到了一次全面的更新,应接不暇的诗人已经尽力了,试管中出现的古老元素色彩斑斓,已经尽其能事地为当代社会图景的喷绘献了殷勤。置身其中,要么对事件的属性有过一次深刻的领悟,要么对事件中的人和使用语言的人的命运有过一次同情,要么心存余悸地从死神那里借用过一套微言大义的工具。恰逢良辰美景也好,紧要关头也罢,无巧不成书,现在无名试剂已经悄然生成。




  问题是:这样写,行吗?这样写是一种怎样属性的书写?你能复述这样写的操作要领吗?你已经意识到这里有一种试验场的感觉,就好像在弹窗里写作,在视域里只占一个很小的方块,但是又能够吸人眼球,随时准备一跃而成为僭主,成为浮现在人们视野里的主导对象。的确,这不是在拍电报给古老的历史发出求援信号,或者召唤古代诗人三言两语倏忽而至,这的确是在弹窗里写作,强调一种即时互动的效果,但又不能废话太多,要一语中的,夺人耳目,这是公屏中一个小小弹窗,诗必须在这里重新出发,孔雀开屏似的、有头有脸地招揽生意,或催人奋进,或使人破涕为笑,或令诸君皆大欢喜。弹窗随时都会关闭,必须一口气将最紧要的话说出来。逼仄的显示区域中有一种紧迫感,弹窗会调动诗人最敏感的神经,使那些最精炼的语句接二连三地蹦出来。活泼成为第一要诀。不可能说当下最流行的口头语,必须将其稍做改造,古今结合、推陈出新,弹窗才有闪烁不定的魅力,使得在场的其他人都意识到这是一个活泼的人按下的开关。事情还是这样一个事情,但说话的方式已明显不同。即便是眼下所发生的事情前所未有,但是显示在在场诸人感觉系统中的画面、动静、气息早已被古人精心描述过。无需大费周章,即可随手拈来,稍加组装,就构成了打破当下死气沉沉气氛的活力。事情就这么简单,古今勾连就这么迅疾。
  “青山依旧在”这个句式猛然显示出三方面的意味:其一,眼前确实还有固定存在的青山(诸如此类的众多古老事物与情感),它们的确并未消失,不会因为某些人生老病死而荡然无存;其二,这样一个表述结构已经存在于其他的诗篇之中,现在凭什么可以纳入一首新诗之中?还能利用它吗?还能在诗中再度掂量它的轻重吗?其三,在这样一句半截子话之余,能够惯性地说出什么,我们心知肚明,但现在确实有必要改写一下下半句带来的意味。当前诗人的活力就在这里荡漾开来。这里仿佛有一种田野调查的谕令在施展其魔力,要求活在当下的诗人必须洞察到这一古老句式中仍未被揣摩透的活力。不只是青山怎么了要感觉到古今之别,而且这个关于青山的古老句式还能不能体验出新鲜的滋味,也得在诗的实践活动中再度体验一把。至少当前的诗人要清晰意识到青山是以怎样的方式映入眼帘,跳进了这首诗的弹窗之中:是以谐音梗(与上文中的“青衫”保持联系)的方式出现,还是一次谈论中朋友们涉足了“青山处处埋忠骨”之类的话题,或者是行进途中,诗人抬头一瞥,就看见了不远处的青山。于是,词语的试验就在两个向度中展开:往前,要追溯青山的来由,寻找合乎逻辑的、贴近情感的脉络;往后,要找到青山所调动的惯性句式中是否有某种可逆转的力量能为我所用。不可辜负了一座青山,一个关于青山的句式,一个活蹦乱跳的由青山所唤起的弹窗事件。
  即使诗人当时心中无青山,也可利索地使用这个词、这个意象、这个典故。仅仅是它这个五言句式就足够迷人,就承接了上文说话的口气。只是包括诗人在内所有感兴趣的朋友都不免心生一口寒气,因为这不是一种首创的精神,而是一种改造的意愿、一种次生的风暴。某种措辞上的噪音同时生成,迫使诗人既要引用它,转述它,借助它,又得扭曲它,改变它,跳开它,为之营造出一个适合生存的空间氛围。不妨说,因为放入这样一个增量,逼得诗人不能就范于常规的套路而必须再造一个审视自我(何等了得的身手才能跳脱古典牢笼)的精神框架。青山从哪里来已经有几个溯源的方向,要到哪里去也有历史的承托,但是诗人肯定要跳出来考虑怎么才能更好玩,更适用当前生发的语境。就在脱口而出的上句之后,那朗朗上口的下句承接之时,诗人要加入一个中间量,在这里,一个中项的利用变成了即时的考验,写作的重心就在这里抖机灵似的暴露出来。“知否,知否”太有来头了,也是现实情境的触底反弹,作为一个中项,现在调剂了上下关系而显得一切的遐思都优游自如,夕阳红的变形记也就顺理成章、井井有条,变成了驻足观望的一个醒目看点。这点小把戏的耐看性确实显示出两个向度的应对策略:一方面是要拆解古典套语中的上下文关系,变熟为生,实现逆生长;一方面要在固有的对应关系中塞入一个中间量,使得其中的逗留变成写作现场的随机应变。一个新的试验场就在中项的利用畅想中浮现出来。
  字面上的替代,节奏上的调试,意象上的挤眉弄眼,都成为了一时之选。仿佛这是熟人之间寒暄的暗语,既在开历史的玩笑,又在打现实的哑谜,双方都不亦乐乎,隔空击掌,都在较量各自临场发挥的才智。尽可能超出对方的预期,要比令古人顿生气恼还更有趣,更能激荡彼此心灵,照顾现实生活中双方的情绪。的确,这是一个随时可以发现弹窗的现实世界,一切固有的景象都可以在弹窗里重现,而重现在弹窗里的修辞从来都不是新鲜的初创,而甫一开始就带有一种老调重弹的再造之功。花样翻新,推倒重来,仿佛是弹窗世界内定的戒律。一切用过的句法都得在弹窗里再过滤一遍,经受使用弹窗的年轻人的洗礼。不经历弹窗,怎么见彩虹?这就是古典句法要面对的一个现实考验。古典句法中的对仗关系、紧凑的上下文联系被弹窗取缔了、腌制了,必须重新赋予新意,哪怕一开始还有一点颤颤巍巍,有一点戏谑反讽的不牢靠色彩,但是古典句法的可利用性或固化的诗性正在一次次重复使用中显示出从属于散文的气息。它们不再是一个空灵兀立的单句,而实实在在地变成了一首新诗上下文关系中一个虎头虎脑的从句。本性已经改变了,主导一切的盛气凌人的态势已经风光不再。这当然也可以称之为一种化古的策略,宣示古典句法与诗性如何成为当下现实生活的素材,成为当前诗意生成的铺垫与烘托。主次关系已经重塑,明眼人都知道过去的辉煌已不复存在,红绿灯前出现了新的行进规则。




  紧接着,你会问:这样做会不会有一点做作?这样的试验是不是充满过渡性色彩,有一种不稳定性,只是朝向更好的诗的一种前期准备工作?诗的启动机制和诗人临场反应的外部刺激源都来源于二手信息的就地取材和便宜从事,有一种粗加工或深加工的明显痕迹。既不想完全抹掉关键字据的来历与余响,又想见缝插针地输送一个裁决者的情绪价值,诗人力图立于不败之地,保持一个迎面而上的甄选者姿态,为蜂拥而至的意象给出一个螺旋型下降的漏斗效应。视觉上的、听觉上的、触觉上的种种感受,古往今来的俗语套语,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眼前发生的封禁状态,时节降临的老气横秋,全部涌向诗人的胸襟。理论上说,他拥有取之不尽的矿藏,现在,他只要聚焦于内心的那一个节拍,所有的语句都能产生共振,大珠小珠落玉盘,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任由他裁决、甄选和安排。因为其中充满调皮、戏谑、反讽的气息,就被认为是玩笑之作,一时之兴起,只是一个过渡性产物,而不能认定为一个最终的或绝对的艺术品吗?而在写作中那种机敏的反应,俯拾即是的作法,就地取材的适应性,真实社会状况的杂糅感,碎片化的知识获取渠道,这一切不正是当前之人生活的真相吗?如果眼前的生活是绝对的、不可替代的,而不是一个过渡形式或不可能有更优的解,那么,与之合拍的、貌合神也合的一首诗怎么就会被断定为充满了过渡性色彩呢?
  你我皆凡人,这个判断既是生命的真相,也自有其固定的出处。现在改动其中一字,视觉上仍然混合着来自那个出处的动静,余音绕梁,彼此相视一笑,心领神会。凡人的烦恼昭然若揭。如果说“你我皆凡人”这是一个已经定型的真谛,众所周知,且容易达成共识,那么“你我皆烦人”所带来的一字之差是一个新的真谛,还是正推动着利害关系人趋近于一个新的真谛?这样一次改动,诗人意欲何为?很明显,此举并不是另造一个说法与此前的那个出处分庭抗礼。这的确是当前盛行的口头语言上的谐音梗,但是这种已成滥觞的五言句式已不可逆转地迫使诗人放下架子,卸掉了包袱,不再受制于某个渊薮带来的精神负担,并巧妙通过意义的消解而使得重造一个生命的真谛这一类的诗学抱负化为云烟,不值一提。而这样一个深埋于心的愿景恰恰不能归纳为过渡性举措。纵是过渡性也没有什么不好,如果诗人致力于过渡性,以过渡性为主题而达成所愿,也是美事一桩。为了过渡而过渡,这就是诗的初衷与正义。事实上就当前的烦恼相似性而言,也没有哪个地方可以过渡到。止步于过渡性中,停留于瞬间光亮之上,哪有什么永恒,哪有什么最终的落脚点与归宿。你我皆烦人,不就是此时此刻人人皆有的心灵的撩拨吗?那根弦不就是烦恼丝吗?还要过渡到哪里去呢?在此稍作停留,诗人就不免会迟疑:难道这就是当下诗人所面对的语言状况和必由之路吗?
  于是,敏感的心灵会执着于当前问题的自问自答,认定他所给出的答案是最合乎时宜的选项之一。尤其是不免心生窃喜:这样的做法可能一时不能被同时代人所接受,或如此这般写下去的人不见得很多,少数主义的光环与虚荣突然使得写作的合理性油然而生。且不说这样写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的本性,即便是以之作为跳板,以这根已经撩拨过的丝弦去弹奏时过境迁以后万千心灵的新生也一定足以胜任。于是,当有质疑者认为这里有一种生搬硬套、矫揉造作的嫌疑时,诗人完全可以告诉他每一副新面孔总是需要时间去适应,而不必为每一次质疑弄得心力憔悴。表面上看,这里确实有一份关于零敲碎打的碎碎乐式的自嘲。但实际上,这恰巧也是碎片化知识供求关系的写照。诗人的写作体现在得体的成品之中,一个个成品称之为作品或艺术品之际,就变成了产业链中的一个环节:从生产线下来,接下来就要进入漫无边际的流通环节了。产业链的延伸就在眼前,而诗人已经顾不过来,也望尘莫及。不知道这些作品会流入哪些寻常百姓家。即使这条产业链不指向消费端,仅限于艺术生产端,在圈内为共识与标准提供具体的条款和细则,也因前途叵测、反响寥寥而变成了一种念念叨叨的碎碎乐。仿佛语言的炼丹炉已经倾倒,化整为零。要想再复原如初或拼出一幅全景图已非易事,乃至于每一次新颖的、看上去戛戛独造的创新之举都是在为隐形的诗坛敲边鼓。
  良马乎,蹇马乎?诗人的写作心理首先要过自我甄别这一关。且不说他要用上田忌赛马那一套策略在诗歌圈圈出一块细分市场来耕耘。的的得得的输入法比得上历史上任何一匹快马,仿佛危机关头总能化险为夷,带着使用它的人跳跃至福地。那个谦卑地向输入法深深鞠上一躬的诗人或许已经解放了虎背熊腰,不必再固定于电脑端长相厮守,随时可以在手机端甚至用语音转文字的方式开启写作。输入法已经快如闪电,跟得上神思的速度。每一块试验田朝种夕收,不可谓不快,仿佛人间所有的诗篇都可以在一个下午全部写就。输入法放在醒目处,随时在指尖或唇间变成一行行字,显示出来,又可以随时删掉,保存、传递、发表、交换都在弹指一挥间。这是前所未有的霹雳手段,这已经超乎了农耕时代所有诗人的设想。谐音随时从输入法中蹦出来,古句与俗语也是如此,应有尽有。现在所有可供输出的词语都在恭谨待命,就等待奇思妙想的诗人将它们撒入试验田,成为能够结出硕果的种子。野心勃勃的诗人当然不会使之耽搁于试验这一属性,一定会追求更高的亩产与效率,一定是朝向一种更出色的诗,而绝不是一种怠慢人的做作方式,一次跑出几步后又止步不前的试验。试验所要解决的问题不仅是表面功夫所对应的那些古今混用、网络用语、新新人类、节奏较劲、意义翻新,还要涉及到众多句法结构与文法运动的调试:普天之下人们用到了哪些词?又在怎么使用?筛选与递转机制是什么?




  什么人写什么诗,什么觉悟写什么觉悟层级的诗,信乎?一个爱好古典诗歌的人难免会在诗中使用到古典资源,甚至不禁想象自己是一位半古典的君子,一位渴求介入时代现场的诗人会认为时代的矫情、柔弱、阴暗、堕落都需要得到语言层面的校正,一位认为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诗人会因为猛然想到语言的无用性、诗的无能为力而冷不丁地停止自己的写作,一位认为还可以给语言加点什么的诗人的确既想在肌肤上植入柔顺的毛发,又想在血肉里增加一点筋骨……想象有多少种人格,就能想象出多少种风格的诗。既想要古典诗歌的骨头又想要古典资源的经脉,这对于一位生活在当代的俊朗诗人来说,并不是要得太多,也不是从非关本己的地方索取。虽为古典,并非身外,皆在咫尺之内,皆在唇齿之间。关键是将它们按入一张巧妙的用法清单之中,而不是沉睡在古老的记忆之里。说化古或引用,都太见外了。表面上看,这是在用古老的客套话拉近诸人心灵的距离,实际上逆反与腻烦也在同步发生,举一个反例,就可以把事情敷衍过去。仿佛就差临门一脚,就可以将这只古老的皮球踢出一根漂亮的抛物线,使之正中下怀。与其说在这首诗里频繁引用古典句式是在翻典故的老账,不如说这是对一种基本套路的现身说法,毕其功于一役,一吐为快,诸如此类的写法再也跳不出这一款精致的瓮。进一步来说,耳熟能详的古句从来都不只在远隔千里的地方固执己见,常用常新仍然是语言的真谛。
  用到吐为止。用到吐故纳新的效果复兴为止。这就是古典资源的活法。这就是新时期诗人的活法。请注意,古典句式及其携带而来的节奏并不是在陈列自身,而是脱离了原有的上下文关系,重新在一首诗中找到落脚点。这里已经开展了一次对古典句式的评议。不是化用,不是照搬,而是对古典句式或古老说法的评议。评议即介入。介入即便宜从事。俊朗诗人既介入到了古典诗歌滥觞之中,又介入现阶段语言的泛滥之中,左右逢源之时,就变成了一个公认的介入的诗人。深水区里水深火热的人们终于迎来了一个说真话的诗人。尽管这一席话初听上去像是调皮话、调侃话,但说到了点子上,谈到了当下的活法,人们就不禁打量这位介入的诗人凭什么能介入得这么深。原来有一件古老的紧身衣或潜水衣,让他一下子扎得这么深。衣服还是那件衣服,但穿在他身上这一回却那么贴身得体,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见不到老气横秋,虽有一点皮里阳秋;见不到阴阳怪气,但有一股子稚气未脱。这都是一个语言事件应该有的模样。看起来他在巧妙地利用语言,其实语言正在利用他。看起来他正在花样翻新地塑造语言,但其实语言在塑造他。这一回他的确当众描绘出了一个自我的真实形象。此时此刻,他若落泪,就不只是他这个人的情感濒临了一个爆发点,读者会联想到更多催人泪下的因由。
  有人认为他这一代诗人有一种皮之不存毛将附焉的危机。且不说血肉模糊更找不到北。皮相何在?切肤之痛何在?社会动态变化的规律何在?人间人心变化的真相何在?制度运行的轨迹何在?这一系列问题都涌到了语言这一范畴内期待开花结果,都必须捅破天窗说亮话。一切的问题都是语言用法的问题。一切的诗学都是用法清单的探问。四顾茫然之际,真相浮现;四顾茫然之时,诗意萌动。四顾茫然之人,不就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和普遍的命运状况吗?我有茫然,我就有皮毛有血肉,有出路也有回头路,有人皆有之的蹉跎和耽误。只是我不愿置身于其中太久。我仍然还给自己留有一条退路。还能设想出一个不如干点别的的机会。别指望每一首诗都能抓住社会的痛点和人性的弱点,甚至每次连自己都抓不准,更别说替人发声替人抓药。但也别错判所有诗中的每一首诗都处于一种失踪的状态之中,都无济于事,都不能与社会痛点和个人泪点保持联动与共振。我们记忆中的诗已经证明了诗的价值与作用,无需再证明一次。从今往后所写的诗中必然有出类拔萃的诗,必然有从深沉中高高跃起的诗,必然有任何一首好诗都具有的形态与资质。不必神色凝重地认为我们所生活的时代和社会大不同前,已处于一种例外状态,不再有可能被诗所描写与抵达,不要以为不可能有任何一个诗人能够抵达当代人心的深层,不要以为任何一个诗人任何一首诗都不可能触摸到高速旋转中的球状闪电的皮囊。
  历史的玩笑最终还是交给诗来开最妥。人们对诗人的误会和错判往往是还来不及理解除了他们所接触过的介入的形式竟然还有其他的变形所致。而有的诗人正是采用鲜为人知的介入形式猛然扎入了生活的汪洋之中,就连最具批判意识的读者也不曾留意到那阵阵涟漪。不是介入与不介入的选择问题,也不是能不能介入的能力高低的问题,而是事已至此,介入的形式和程度,我们还可以怎么来理解?诗人的介入已然发生,即将去介入,诗也就即将发生。介入不成问题,介入的本事也不成问题。现在无非是需要耐心等待诗的读者诚恳接受原来这里也有过猛烈的介入,原来这也是一种得体的介入。介入的诗人将改观人们对介入的理解,从他写一首介入的诗开始,就兼顾了这一诉求和使命。写一首介入的诗,对于能力超群的诗人来说从来不在话下,更不是写作的至高要求。挑剔的读者不曾意识到摆在眼前的就是一首妥妥介入的诗,是因为他们先入为主地认为不可能有人能写好一首介入的诗,或者他们完全放弃了对诗的希望,仿佛众人生活在水深火热或纸醉金迷之中,谁也不配得到一首诗,每个诗人都不配去表述社会的空虚与乱象,既然每个人都不可能是无辜的和至纯至刚的。曾经托付给语言的心心相印、惺惺相惜、心有灵犀等一系列得到过验证的现象与问题现在仍然值得再一次托付给对的人。值此紧要关头,没有其他人能比诗人更胜任这一工作。事实上,能力超群的诗人已经自觉地先行一步,揽下了这一重托。

202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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