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木朵:诗学的生气和诗人的任务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3-06-01  

木朵:诗学的生气和诗人的任务






  如果有人觉得当前诗坛死气沉沉、怨气重重、陈规陋习横行、诗学水平参差不齐,那很可能他只看到事实或问题的一个方面。哪里有死气与暮气,哪里就有生机和活力。想必闻一多、龚自珍、元好问、黄庭坚、李商隐、韩愈、杜甫在各自所处的时代都会面临类似的境况。他们作为生命个体都会在个人命运发展轨迹之中的某个时候向生活场域或那个时候的诗坛发出灵魂之问:写诗有什么意思?接下去还可以做点什么?并不会因为改朝换代了,文学史加厚了,早期杰出诗人数目更多了,经典案例讨论更充分了,诗学的基本问题就都得到了彻底的解决,已经得到过一次出色解决的问题,就再也不会来纠缠正在创作中的个别诗人。在这里,我们要审慎地将诗人所碰到的问题区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生活问题,一类是诗学问题。尽管这种区分并不严谨,也不科学,但明确一条界限的存在,可以避免我们在讨论诗学范畴时总是受制于某些功利主义思潮的影响,乃至于我们产生一个幻觉和绝望:有的问题永远解决不了。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写诗不是谋生的手段。不能因为历史上每一位优秀诗人都不能以全职诗人的身份养家糊口、立足于世,而产生某种不必要的恐慌与绝望,并将这种垂头丧气的情绪怪罪到诗学范畴上来。
  诗人个体命运出现了问题,有一部分原因是诗学范畴造成了某种限制,没有给予充分的发展空间,但也有一些原因应当跟这个人无法处理好日常生活中的冗余关系有关。比如写诗不能谋生、不能升官、不能发财,这就不是诗学问题,而是生活问题,以及作品写好以后没有人看、发表渠道受限、知音难觅、知名度难以提升、不被主流价值观所认可,这也是生活问题。如果因此感觉到绝望与灰心,就表明生活中出现的冗余现象没能及时转化为生命的赞歌、生命的荣誉感而陷入泥淖之中难以自拔。如果这个时候反过来将生命个体在社会生活中遇到的种种困难理解为是写作出了根本问题,诗学陷入了死胡同,这样做就有失公允,属于雌雄不分、良莠混谈。这人在现实生活中挨饿受寒,家里揭不开锅,囊中羞涩,这种情况历史上并不少见,过去有,现在有,未来可能还有,这是人之常情的一部分。然而肚子咕咕叫,仍能写出出色的诗篇,这并不是一件自相矛盾的事情,也没有违背天理。至少说明生活中的绝境并不完全等同于诗学天地的危机四伏。跟逆境打交道并不是诗人的专利。有的诗人被逆境收拾得哑口无言,败下阵来,虽然值得同情,但也是诗学王国里的常态,淘汰法则一刻也不曾停止运行。
  因为生活拮据而不能写诗,或难以为继,精力跟不上,心无余力不足,还没等诗学范畴出手,生活问题就席卷人生,此等情况并不能将罪责推给诗学上可能存在的某个窟窿或绝境。明眼人一看,这就是生活一团糟,将文学梦掐死在半夜里,怪不了别人。大多数绝境形象的产生都来源于生活,止步于生活的某条边界上,与诗学范畴并无什么瓜葛。即便是衣食无忧,却一门心思琢磨诗名的现世报,苦心经营功名利禄之术,想以诗与诗名来求闻达于天下,结果弄得一身骚,身败名裂有之,江郎才尽有之。这是哪跟哪呀?又跟诗学范畴有何关联?一首诗难以写出来,或诗人的后续创作难以为继,如果原因在于生活没有安顿好,家人不给力不支持,这时出现的困难与危情都只能算是一个外因;如果是因为写了没地方发表,过了很长时间无人知晓,没有知名度,没有影响力,而自暴自弃或愤愤不平,这也是在局外耍性子,说碰到了绕不开的绝境,这就难免有点矫情,没有踩到点子上。内因还没发话,人一哄而散,就不见了。乃至于半途而废的诗人们都有一种错觉:自己不写了,或写不动了,仅仅是因为时代出了问题,生不逢时,这不是一个养育诗人的时代。
  等灵感迸发,诗意涌动之际,即使一辆坦克,也无法阻止一首诗的发生。那些意图毁灭生活汪洋中诗人肉体的种种力量天然地充满诗意(严格地说,是被无尽的诗意所纠正着,使之重返人性的正轨,而这个无限期的回归过程总是充满意想不到的诗意,也是诗人作为与修为得以生发的广阔天地),虽然在持久地消耗着诗人的精力,但强劲诗人一定有办法反过来,去吞噬那无穷无尽的生活压力,对其实施反消耗。发达的商业社会里物欲横流,人情冷漠,这正是诗意迸发的前兆(或前线),或者说唯有诗意才能抚慰生活在欲望与孽缘之中感伤的人们。诗意内在的纠正、抚慰、平衡能力将力促物质社会中文明形态的多样性与完整性得以呈现。难以设想离开了诗人的物质社会有多么文明。如果说语言无法割舍,不可能在人类社会消亡,那么最为精妙与熟练地操持语言、锻炼语言的诗人将与这门语言以及使用这门语言的同胞永远相伴。缺失的只是这一些诗人而不是作为一个要素的诗人之全部。诗学问题与语言及使用语言的人紧紧绑定在一起。难以想象没有语言的日子,没有人的地球是什么样子。一部分人还在苦海中挣扎,而另一部分人已然上岸。人多人少无所谓,只要有一人触及诗学的藩篱,跨过那道门槛,就谈不上时代诗坛出现了绝对的危情。




  中国有两千个以上的县城,每个县城有一位平均水平以上的诗人就足以表明当代社会诗学根基犹在。放在古往今来的任何一个时期,同时并存两千位诗人,这都是一道靓丽的人文景观。人数上不必担心,更不必悲观,两百年才出一位伟大诗人,这也有可能,但如果没有足够伟大的诗人问世,在星辉寥寥的时代,也不能说这是致命的诗学绝境。一个简单的逻辑就在于,诗学绝境绝不是由拱顶所决定的。除了后继无人这个绝对情况之外,就诗学范畴而论,算得上绝境的情况并不是很多,甚至可以说绝境这一现象不能仅仅站在短于一个世纪的周期内来看待。更别说二三十年间就出现了一个绝对的深坑。没有这么巧的事情。从诗学的角度来看,绝境实际上是一个价值洼地,是一个黄金坑的代名词,是一代诗人抄底的最佳时机,可谓是百年一遇。绝处逢生,这是肯定的,V型反转也即将开始。但话不要说得太死,心不要故作太狠,因为我们所处的时代很可能并非一个绝境。这个时期的诗人可能碰上了一点麻烦,心力不齐,踟蹰不前,在诗学诸问题的深度和广度方面力所不及,这些问题都可以摊到桌面上来检视一番。
  至少到2030年代,健在于世的诗人主要是出生在20世纪的过来人。而这一批诗人所附带的20世纪人的气息与本事仍然是理解他们当前处境的一把钥匙。严格来说,这一批人充其量只能算20世纪下半叶生人,与奥登(1907-1973)、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约瑟夫·布罗斯基(1940-1996)、谢默斯·希尼(1939-2013)这一类20世纪人不同,他们很明显受益于20世纪两个方面的馈赠:其一,中国新诗发展的头一百年正好差不多挤入了20世纪;其二,20世纪下半叶出生的中国诗人明显受益于20世纪人及20世纪作品的强大影响,并把这种20世纪人的概念、观念和思想携带进入了21世纪。这种情况类似于上一个世纪的跨世纪一代诗人,比如卡瓦菲斯(1863-1933)、罗伯特·弗罗斯特(1874-1963)、里尔克(1875-1926)、华莱士·史蒂文斯(1879-1955)。20世纪下半叶生人这批诗人感恩于20世纪,着迷于20世纪,心系20世纪,把跨入21世纪前三十年间的一时迷茫、顿时滔滔归咎于统计学意义上增长指标的乏善可陈,觉得对不住20世纪人的交付,觉得应付不过来时代之重负、语言之重托,有点心力交瘁,体力超支了,又因身在其中,难以辨别这三十年间的时代风云和人情世故,而误以为这是无关紧要的、毫无特色与起色的荒废岁月。那些感喟于时代无人的、痛心疾首的人往往是将自己的无能为力错当成了这个时代所有诗人的整体素质,以为自己不行就是时代不行,就是人人不行,何其怪哉。
  当前的诗学问题不是穹顶出了什么问题,而是根基是否牢固的问题。每一代诗人都必须重温语言的天性与特色,重新思考诗学的一系列基本问题,要知道这里可没有一劳永逸的答案,要去深入讨论诗学的诸多老问题,一个个解决,不断探索出语言的新矿脉、情感的新基调,哪怕无所谓新旧,能把握住语言的本质和情感的实质,就善莫大焉,就算是蔚为壮观的业绩。每一步的挺近,每一次的打算,不但不是触摸到了绝壁,走向了不归路,反而是一遍遍摸清了底细,巩固了根基,洞悉了语言的天资。像写什么、怎么写的老调重弹,一点也不过时。而有别于格律诗平仄、押韵、对仗等观念的新型理解模型的建立,仍然是一代诗人要承担的对民族语言的义务。又比如,当代诗如何理解分行、分节、跨行转换、行与句的关系、节与节的关系以及句法结构、文法结构,以及诗如何开头、怎么结尾、匀称分节的观念是如何生成的、诗的章节形态还有怎样的可能性,如何理解诗的独特性、笼统性、抒情性,诗人如何进行自嘲,诗人如何找取衡量诗艺水准的尺度,诗与散文的关系如何……这一系列问题未得到完全的梳理与解答之前,就不能说诗学在当下已跌入低谷,坠入深渊。
  在发达的商业社会里面,诗人沽名钓誉,屡屡碰壁,头破血流,然后叫嚷着当代诗(人)碰到了铜墙铁壁,巨大的困难和绝对的困境已使之成为囚徒,这就未免危言耸听。什么还没开始做,就要名要利,争江湖地位,争获奖名额。如果要跟金钱打交道,就没必要在诗学范畴里面翻筋斗云了。语言作为比货币更古老的一个存在,它在任何时候都会郑重许诺给诗人美好的未来,只要他一门心思,专心伺候,写出洞察人心与人性的作品,为语言添光加彩,这门语言就会欣然笑纳,并将合格诗人铭刻在永恒流通的语言(其流通性要比货币更顺畅)之中,让使用语言的人去传播这位诗人的大名。诗人老老实实回到诗学的基本问题前面,就会猛然发现那些让人头破血流的麻烦事情,其实都是身外之物,都只能算是生活的冗余部分。就像是为了评职称而弄虚作假,说到底就是多了几个钱而已,与生命的荣誉感相比,这一切都是小题大做。像诗的分行到底是什么力量促成的、分节又有哪些讲究这一类诗学问题,哪里算得上什么绝境?即使一部分诗人顶不住,解决不了,其他诗人还可以接着来,并不是无解之题。但如果说解决了分行或分节的问题,能得到什么好处,就又变成了一个生活问题,毛骨悚然之际,又看见了断头路。




  电脑键盘的出现一下子使创作者摆脱了纸与笔的就近约束,写作效率大大提高,传送、储存、发表、交流情形也为之一变。但电脑键盘并不能随身携带,它和电脑绑定在一起,固定在书房里。如果诗人出门在外,半路上突发灵感,就只能匆匆忙忙找支笔在纸上记下来,然后回到电脑前,再用键盘敲打出来。就在纸向电脑屏幕切换的这个过程中,诗意的信息有可能遭受较大的损耗,尽管在电脑端诗人仍有经验和能力予以补救,甚至提升,但事情已经不是同一个了,而人已处于一个反复、气馁或重新触发的状态之中,很明显诗人错失了一个良机,而这个良机并不太可能由另一个良机予以补救,一旦最佳机遇变成了它的余韵或回忆或它的一个影子,灵感的冲劲与品质就大打折扣了。然而,随着移动互联时代的来临,手机作为写作工具的便捷性已具备了取代电脑的素质,当代诗人通过手机以语音转文字的方式进行创作,已是手到擒来,家常便饭。而这一介质的变革使得写作场域发生了明显的转变,抓住这一重大转变的诗人将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写作工具手机端的发明使得诗人如虎添翼,能够随时随地开展写作,与灵感迸发的瞬间保持同步。
  最为奇妙的效果在于,述与作的关系得到了统一,那个在人群中或在花园里对着手机低语的诗人既是一位投诉者、讲解员、祈祷者,也是一位飞沙走石、妙笔生花、气吞山河的忠实记录员、修订者与创作者。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诗人创作的情景将由先述后作的进度屡屡构成,而有所作为的诗人往往只是对述说得体的文字中的瑕疵与破绽做一些修订即可。述的重要性再一次置于作之上。在移动互联时代,以博闻强记闻名的诗人将被无所不能的搜索框或人工智能所击败,原有的写作范式将难以为继,必须另谋出路。而写入手机文档中的章节、段落与字句如果仅仅是采用复制粘贴的方式,将互联网上到处可寻的普遍信息植入其中,那就未免太小儿科了。可见,信息爆炸的手机端将使得诗人们对原创性的理解提高了一个乘方的等次。如果当代诗人中的佼佼者不能适应手机端这一重大变化,他们将跌入深渊,成为滞后的陪跑者。而从手机目前界面的尺寸与属性来看,它天然的是分行之诗的载具,这是一个天赐良机。即使再见多识广的诗人也会因为移动互联平台整体人群的信息共享而使得乍看上去的某种新颖的原创性见怪不怪。人们对原创性的要求越来越高。如果仅在引经论典或立志写一部引文之书上下功夫,就明显落伍了,人工智能能干的事情,我们人类就让其代劳吧。
  于是,诗学的生气就在不经意间时时处处显露出来了。语言的规范性和人之常情两方面的稳定可靠几乎限制了诗人超常发挥的空间,却又不断鼓励诗人越雷池一步,到外面去看一看。既可以说诗学的生气永不停息,又可以说难觅踪影,就看当事人的心境与主观能动性的发挥。从诗人的角度看,有三方面的发展状况需要体察到:其一,正在使用的这门语言近三十年出现了哪些新的弹性与敏感词?社会面各种力量正在如何迫使语言就范?与过去的一百年一千年相比,真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吗?其二,使用这门语言的同胞当下正面临怎样的生存困境与生活的烦恼?人的七情六欲有没有什么有别于以往的新情况发生?人心与人性还能复归于平淡的往昔状态吗?其三,作为一个立足于世、穿梭于现实生活大街小巷的当事人,诗人又当如何来描摹自我的真实形象?身为人子、人夫、人父的三种家庭身份,是否仍能强劲地施与作为社会角色的诗人这一称谓更多的内涵,更多的真切性和迫切性色彩?简言之,诗学的生气其实正是诗人内心起伏不定的一股真气外露,也是积极向上的求变之决心的表现,体现为诗人作为社会人与自然人两方面的正当性追求与思想力度的探究渴望。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在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欲望不一、原理神秘的种种事态与问题面前,诗人突然冒出来了,大吼一声:我来,我能。
  诗学的生气归根到底表现在诗人对于一系列基本诗学问题的发现与解决力度及成果之上。比如,格律诗中的平仄关系、对仗原理、押韵机制在当代诗中为何不再受待见,已成为被卸除的古老枷锁?这是明确的共识,那么当代诗中产生了新的共识吗?当代诗人正在追求哪些方面的高超技艺?最精妙的语言表现形式如何在分行之诗中屡受青睐,得以呈现?近三十年间,不同年龄层次的诗人形成合力,共同发现又解决了哪些诗学方面的疑难杂症?对语言、使用语言的人、自我真实形象,分别做出了哪些认识层面的方法论上的贡献?说到底,就是问:当代诗人拿得出手的作品有哪些?这些作品中明确的时代特征是什么?对于自杜甫以来的诗学发展史而言,这些作品的观念处于一个怎样的等级之上?诗学的生气仍然系于三个基本问题的解答之中:何为诗人?写什么?怎么写?而不是写诗有什么用、诗人如何在商业社会中变现这一类功利性太强的浅层次问题的胡搅蛮缠。诗学的生气表现为人的生气与诗人创作力层面的生机勃勃,即便社会生活不断撕裂开来,展现出令人颓废、伤感不已的残酷一面,甚至沉陷在生活汪洋中的诗人独木难支,解决温饱尚成问题,难以饱览一时诗学之重峦叠嶂、山高水长,但是正气歌旋律不绝,总有一些坚持下来的诗人固守阵地,测量千变万化的人心之间无数沟壑的深浅,无数人心跳动的频率,并将种种发现转化为语言之瑰宝,诗(语言)在人在,人在诗(语言)在,这就是诗学的生气。




  接下来诗人要做点什么才能算是不辱使命,不辜负时代呢?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一种诗学史意识,既要对包括杜甫在内的早期杰出诗人如何使用过这门语言、如何在这门语言中萃取出了怎样的精华要再做梳理,重新理解,再续前缘,也要与包括切斯瓦夫·米沃什在内的20世纪人这一离我们最近的巨人加强联系,并通过他们向更早的世纪挺进,并使我们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成为古今一体、中外同理的历史中的新人,而不仅仅是固步自封为21世纪人(就目前年富力强的这一批诗人来说,都不可能是纯粹的21世纪人)。坦率地说,就千家注杜这一优良传统而论,当代诗人在这方面欠下了不少功课和感情债,尤为担心的是在功力上或方法论方面缺乏与杜甫这等人物心心相印、平等交流的条件:我们似乎读不懂杜甫了,或者说,我们连杜甫怎么在诗的运行中启用文法结构都摸不到边。杜甫可以度量我们的存在与手艺,而我们在衡量杜甫的思想水平和等级观念时,却有可能一问三不知。简单一点说,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对杜甫的理解就止步不前了。我们不必为此感到羞愧,在当代诗人心中所感觉到的技艺与观念之新颖仍然可归因于杜甫这个集大成者。
  我们可以将格律诗理解为同一种语言意会之下的一套极致表达形式,而不是唯一的高级形式。就这门语言的活力与弹性而论,活在当下的诗人定然有信心也有必要重获一种随心所欲的表现形式。而在语言不同层次开展的组织工作(视之为花苞或花蕊,或蝴蝶或蜜蜂,或将这些活动尽收眼底的一切视野,或无尽视野中的事业心,都未尝不可),并观察语言的不同表现(以及人在语言表现中的反应),这就是诗人的任务。同时,我们的确要觉察到,在我们仍然存活于世的使用中文的所有同胞的综合表现效果中,语言的气质受到了哪些强势力量的影响?是语言在影响各个层次的人,还是不同层次的人都在影响语言的尽情发挥?当务之急,当代诗人要完成的一个辨析工作就是,与格律诗起承转合的文法结构相媲美的自由诗如何建设一套清晰可辨的文法结构,二元关系对立统一于文法观念中,不但作者心灵神会、运用自如,而且读者入得门来、行动方便,或者是偏偏不受制于文法结构的考验或刁难,打破上下传承有序、交代明白的玩法模式,在自由式的跨行转换中,获得一种与起承转合基本写读逻辑媲美的另一套观念体系。简言之,文法结构要么要,要得和格律诗一样多,要么弃,头脑里根本没有文法这么一说。
  诗学的生气不在于从业者面貌之新、方法之新或社会生活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与之共振,也不是长久的压抑之后心灵的爆发、情感的释放,绝不是人心和人性在某个世纪突然大放异彩,大大地上了一个台阶。不必担心诗学没人要了,成为社会生活中的弃子。这往往是遭受坎坷的当代诗人碰到了严重的生活问题时把一切问题都一同看糟了。就像语言从来不被人嫌弃一样,以语言为子宫、为良田、为根基的诗(学)怎么会被人看不起呢?人们从来不曾意识到语言有多么好,又会有多么糟糕,每天照用不误,用法出现了问题,改天改过来再用,在实际生活中不断实践、流通,也不在乎语言是否变得更加美好、文雅、俊朗,没有人会操心自己的语言不够丰富,缺乏成长,浑然不觉地用就可以,诗,如果能够与语言这一母体达成同样的心境、姿态和信心,诗人们就无所谓犹豫不决,遇到一点生活问题就首先舍弃损失可能最小的诗学,进退之间尽显功利色彩,误以为诗学再有本事也扛不住生活问题施加的种种压力。诗学的生气就在于另有一套完全可以不顾生活逻辑而别具一格的自估体系,并充满信心地与所有人信誓旦旦要过的某种生活一样开展自己的活动,不亢不卑,收放自如,畅通无阻。
  诗学活动是人类活动的一部分,也是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要素,从一开始出现就和语言的发展、使用息息相关,与使用语言的人的活动与情感紧紧相依。可以说,语言出发了,诗也就出来了。人们没有察觉到每一天语言在怎么变化,同样当代诗人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如何挣扎也悄无声息,谁会在乎一个诗人两天之间的变故。语言只是在极少数诗人的一生中发展其自身的羽翼、骨骼和五官。从整个社会运行成本的角度来衡量,诗(学)几乎是一块小小的领土,怎么看都无伤大雅,有它不会增加社会的负担(其实根据我们人类的心灵史与文明史来看,诗学的投入产出比相当惊人,历代诗人给自己的母语与同胞所创造的心灵图景怎么说都是功勋卓著的,怎么说立言都是不朽的保证之一),但是如果没有诗,没有一种对我们日常使用着的语言或通胀或通缩等多方面观察的诗学出现,数以亿计眼里只剩下钱(的保值增值欲望)的生命个体组成的麻木不仁的人类社会该如何想象?不是诗学重不重要、要不要、有没有生气,诗学问题一直存在,即使杜甫这个集大成者一度完成了一次高度的总结,一千多年来仍然生机勃勃,活力无限,多少个诗人倾注一生精力呵护传承,力保诗学大厦片瓦不丢,而诗人的任务没有谁会以按劳取酬的一纸合约的形式下派,一切全靠自觉诗人的超然姿态敦促自己身体力行,养浩然之正气,得天地之精气,喂养自己,壮大族群,从而将渺小的个体一辈子约计三万日的时光总和尽收眼底,汇编成册,无所保留地呈现给滋养他的或深沉或浅显的母语,或深情或冷漠的同胞。​

2023年6月
描述
快速回复